塵埃遍地

楊秀珍

記得幾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創(chuàng)作談，題為《如一粒塵埃的微小存在》。詞典里給出的“塵?！钡尼屃x之一，指社會的底層，意同我在那篇創(chuàng)作談中所說的塵?！，F(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有許多人，可能夢里走了很多路，卻在睜開眼睛后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床上；可能辛勤勞作的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卻換不來一餐溫飽；可能在城市里擁有一張寫滿風(fēng)霜的面龐和一雙粗糙的大手，卻只能候鳥一樣在不斷地遷徙中生存……如一粒塵埃，有許多人在漂浮的狀態(tài)下以掙扎的方式生存。長久以來，現(xiàn)實生活之中有些人可能會生活在別處或者假裝生活在別處，可能會看不見這些人生存的方式。

在現(xiàn)實面前深切的無力感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疼痛感，使我在不得不順受人事無常的同時，對生活與生存的本質(zhì)不同有了逐漸深切的體認(rèn)，這應(yīng)該也是我從早期的單純愛好轉(zhuǎn)為后來堅持寫作的動因之一。如一粒塵埃的微小存在，我的創(chuàng)作，其實更多的就是想表達(dá)這種情緒和思考……

宏泰瓜子

寫下這個標(biāo)題，一定會有不少人以為我在這里為某種品牌的瓜子做廣告宣傳呢，其實不是。也許是我孤陋寡聞吧，我至今也沒有見到市場上有宏泰品牌的瓜子出售——除了我家所在的大院。我曾在網(wǎng)上鍵入“宏泰瓜子”幾個字在百度和GOOGLE中各淘了一遍，除了宏泰記蜜餞、酸甜話梅以及安徽蚌埠市宏泰炒貨廠主營炒瓜子之外，再少有與宏泰瓜子有關(guān)的信息了。再仔細(xì)看那家在網(wǎng)上注冊的宏泰炒貨廠，見注冊資金50-100萬元，暗想也許商家出于打品牌的經(jīng)營戰(zhàn)略，要在青海這兒設(shè)一專賣店也未可知?？墒亲屑?xì)看看眼前這宏泰瓜子的經(jīng)營者，實在想不出精明的商家在這里打品牌的意義。并不是我鄙薄這廣告手法的拙劣――再愚鈍的人也會看出，隨便在地上鋪一塊塑料布，然后倒上一堆瓜子便開市的做法實在不是注冊資金達(dá)數(shù)百萬的商家所為。

好了，不再閑扯，說說這宏泰瓜子的主人吧。每次我看見這位攤主的時候，心里面總要掠過一些悲涼來。這是一個身高一米六零左右的男子，五十上下的年紀(jì)，也許更大些。瘦削的身體和臉龐以及那件看去是灰黑色的、過了時、起了泡的大領(lǐng)西裝是他的標(biāo)志之一。略略駝起的背使他看起來更加矮小。很長時間他一直在我所居住的大院里賣瓜子。剛開始時還加上了炒豌豆、蠶豆一類，后來便只剩下瓜子。他的瓜子堆上插了一塊硬紙板，紙板上用毛筆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大字：“宏泰瓜子”。這樣一來，路過的人便容易記住他的瓜子攤了。

我很少看見顧客光顧他的攤位，大院里千余戶居民，多是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這些人買東西大都是挑剔而且相當(dāng)精明的?？粗@位攤主油膩的雙手和外套，再看地上估計沾了不少余澤的灰黑色的一堆，怎能入這些買者的法眼呢？所以我每天上下班看著他和他的瓜子攤位，心里總會擔(dān)心他怎么生存下去。有時看到他用那雙粗糙、皸黑的大手拿起饅頭在那里慢慢嚼咽，我心里就總是有些難言的悲哀。他沒兒沒女嗎？沒有老伴？在這個大院里做生意，光顧的人又不多，他靠什么生存呢？

這個冬天，我是在他的一個小鐵皮爐子里覺出冷來的?？粗M力地趴在地上，嘴對著腳邊那個不足三十公分高、用鐵皮箍成的簡易小爐子使勁吹。濃煙繚繞在他的周圍，他不時直起上身來，手臂盲目地?fù)]來揮去，而后繼續(xù)先前的動作。他跪在地上吹爐子時神情十分專注和投入。爐子里，是一些樹枝干柴，不是煤塊，我又仔細(xì)看了他周圍的空地，還是沒有煤，等柴燃起來，他還燒什么呢？

很快就進(jìn)入三九了，突然有一天，我看見他的攤位后搭起來一個小棚——原諒我實在不能用屋來形容它。小棚的墻是用一些舊編織袋繃在四根木棍上，然后一塊塊拼湊起來的。小棚背后靠墻，兩邊是樹，那個只容一人低頭出入的門上掛了一個用破布綴成的簾子。在這整潔的大院，成了別樣的風(fēng)景。

又有一天，我下班晚了，意外地看見小棚里透出的燈光，在微黑的夜色里，在迎面的冷風(fēng)中，這燈光，讓人多少有了些暖意。這個冬天，他就要在這個簡陋的小棚里過了嗎？當(dāng)我在燒著暖氣的屋子里喝茶看電視的時候，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他和他的小棚。

三九還沒過完，宏泰瓜子還在，那塊紙板也還插在那堆瓜子里，只是他棲身的小棚沒有了。一定是大院的物業(yè)覺得它有礙觀瞻，這個小棚從此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從那天起留心到，他的攤位，總是撤得最晚，不論我多晚到家，他和他的攤位總是堅守在那里。那么余下的長夜，他又將在哪里棲身？這個問題，整整困擾了我一個冬季。

小區(qū)里有幾家固定的攤位，宏泰瓜子也算是其中一家，而絕少有顧客光顧他的攤位，我一直不明白，他在等待什么呢？

有一段時間，我看見他在大風(fēng)天里支起一把灰布大傘擋風(fēng)，他自己縮在大傘的一側(cè)非常入神地看一本邊角早已破損不堪，泛著明顯油污的書。甚至有一天我在他攤前站了許久也不見他從書中回到現(xiàn)實給來我賣瓜子。

不知多少次，我想停下自己匆忙的腳步，想問問他到底家在哪里，是否真的無兒無女孤家寡人一個，有沒有享受低保，為什么不選擇繁華一些的市場做生意。但我一直沒有問，我知道，自己的好奇什么也解決不了。當(dāng)我阻止自己向他提問的時候，腳步不由地慌亂，還有幾許不安襲上心頭。不知道自己是愧對還能安靜讀書的人，還是擔(dān)心這樣的猜測會被自己發(fā)覺根本就是一廂情愿，我加快腳步走過他的攤前，不敢正視他的眼睛，我不知自己是在逃避還是在掩飾。

當(dāng)我在電腦前敲出這段文字的時候，我不斷審視自己。我突然想起一位朋友曾寫過一篇題為《瘡口》的文章。文中朋友提到他曾經(jīng)在一段時間幾乎天天碰面的一個流浪者，朋友自己還特意到流浪者所在的橋洞去了一下。文中最后說：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就像自己突然變成了一粒熟透的蠶繭，被一雙不停地纏繞著的手指牢牢地扯在指縫之間。

想象如果真有一雙手，如果自己真的變成蠶繭被一雙手纏繞，那手總會沒來由地幻化為我每天所見的宏泰瓜子的主人的手，粗糙并且異常堅硬。這樣想象的時候，我會有瀕臨窒息的惶恐。

如今，宏泰瓜子和他的主人早已不知所蹤，我甚至沒有勇氣去問小區(qū)里其他的生意人他去哪里了。而這段時間，我的眼前不止一次閃過他瑟縮的身影。他的小棚，而深烙在記憶里的是他那一段時間翻閱的那本舊書。

我至今沒有買過他的宏泰瓜子。

花 殤

我是在一個陰雨天突然想起那個孩子的。那天，我乘車去一百多里外的異縣為生計忙碌，看見車窗外滿山滿坡金黃的油菜花燦爛地綻放，突然就想起了那個孩子，我想將這種很常見的景色拍成照片送給他，卻因為雨太大只能作罷。

一路上，這個孩子緊緊攫住了我的心。

我不止一次見過這個孩子，我的一個朋友在外租了民房獨住，這個孩子和他姐姐就住在朋友的隔壁。我每次去朋友那兒每次都能見到這個孩子。說實在的，我真的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來描述這個孩子。這是個十來歲的從未站起來的孩子，他只能用兩手撐著地面跪著“走”路。他的大腦袋上有一雙大眼睛，這雙眼睛好像被人往左右兩側(cè)狠狠拉開了去，少了神采，多了呆滯。他的兩臂出奇地長，兩只手滿是臟污，我知道那是他長期用手臂撐地走路的緣故。

這是個異常沉默的孩子，經(jīng)常用他的大眼睛打量著我，我一直以為他不會說話。

有一回，我在朋友屋外再一次見到他，正當(dāng)我想著該怎樣避開他時，他突然微笑著對我打招呼：“姐姐，你來了？”我胡亂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三步并做兩步進(jìn)入朋友的屋中。

這個孩子油膩的衣服和身上難聞的異味常讓我不由自主地遠(yuǎn)離他，從未想過和他主動打招呼更別說交談。這一回他這句很普通的問話讓我從心底涌上對自己的鄙夷和不屑。當(dāng)我和朋友在屋內(nèi)喝茶、聽音樂或者聊天時，我從沒想過屋外還有這么一個孤獨的孩子只能坐在地上或者兩只手臂撐地跪著走來走去；當(dāng)我和朋友說人生沒意義活著太累時，這個孩子只能在屋外的臺地上看頭頂?shù)乃{(lán)天；當(dāng)我和朋友抱怨生活不公平快樂太難找時，這個孩子可能正獨自一人在有限的活動空間里靠發(fā)呆來打發(fā)時間……

這個孩子也一定急于想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一定苦于自己不能走出去。但是每一回我見到他，他的神情并不是我所想象的落寞和憂傷。

再后來，當(dāng)他叫我姐姐主動和我打招呼時，我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腦袋，想和他說話?？墒敲恳淮嗡臀掖蜻^招呼后，便會轉(zhuǎn)身跪著“走”進(jìn)另一間小屋。

我知道我沒有勇氣走進(jìn)他那個小屋。

那個雨天，對這個孩子的牽掛突然就代替了行程中疲憊和勞累，我甚至有種近乎迫切地要見他的欲望。眼前雨中的景色有種說不出的美，那些金黃的油菜花在雨中朦朧地盛開，仿佛盛滿了黃色波光的海洋。這高原尋常的景色對這個孩子來說一定也是難以想象的奢望。路邊不知名的野花靜靜地開著，我突然意識到：這孩子就和眼前路邊的小花一樣，自開自落，不會因為沒有關(guān)注就不綻開，也不會留意你的來去……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著這個孩子，等到傍晚終于忙完，一下車我就去看這個孩子。

我終于走進(jìn)了那個小屋見到了他。他還是那么安靜，他幾乎從容地跪在地上用雙臂拖動上半身走路，他的大眼睛因為見到我而略帶欣喜，我也終于知道他的小名叫布奴里尼，他的大名里還有一個“全”字。

他很安靜地跪在那兒用左手拿筷子（他的右手已經(jīng)因病不靈便了）吃飯，看著他那般沉靜和安詳?shù)拿嫒?，我的眼前不由又出現(xiàn)了那風(fēng)雨中不知名的小花……

燕 子

早在手機(jī)短信中告訴朋友這邊秋風(fēng)舞落葉，大河映長天。然而當(dāng)真正置身于黃河岸層林盡染的秋色間，在冷風(fēng)中踩著落葉，在荒涼與蕭瑟中行進(jìn)的時候，許多人一定和我一樣并沒有太多的閑情逸致去觀賞這秋后的景色，那滲進(jìn)骨子里的涼意在告訴所有人：又一個季節(jié)的交替已經(jīng)開始。

黃河岸的最后一餐晚飯是在同學(xué)燕子那里吃的。燕子的夫君早在幾年前的車禍中離世，肇事方至今拿不出全部的賠償款來安撫燕子母女。如今燕子的女兒蕾已經(jīng)六歲，燕子早早地在破產(chǎn)改制的政策下過起了下崗待業(yè)的日子。待業(yè)的時間里不能不吃不喝，燕子在家人的幫助下在黃河岸的這個小縣城開了一個經(jīng)營手機(jī)的小店，勉強(qiáng)維持著母女二人的生計。

燕子的店外總是徘徊或逗留著許多三個輪子的小車，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棚棚車。這些三個輪子的小車子帶著一個小車廂，車廂全由或紅或綠的小棚封閉起來，終日在這個小縣城的大街小巷中載客穿行。這種小棚棚車兩元錢便可起動，成為這里的出行主要交通工具之一。低廉的價格足見這里人們的生活與消費水平，燕子的小店生意清冷也不難想象。

燕子知道我要來，一大早就準(zhǔn)備好了餃子餡。當(dāng)我下午五點多到燕子的小店時，燕子已經(jīng)買好了餃子皮。我從燕子那里取了她家的鑰匙先回去準(zhǔn)備晚飯。當(dāng)我拌好餃子餡，準(zhǔn)備好小菜時，燕子帶著女兒蕾到家了。于是和燕子一起動手包餃子。燕子這時突然想起有人在長途班車上帶給她店里的包裹，匆匆交代了幾句便起身出門。暮色早已拉開，望著她隱在夜色里的背影，我開始擔(dān)心燕子的女兒會傷心哭泣。

我開著電視一邊包餃子一邊逗蕾開心。蕾是個乖巧的孩子，她自己或者唱歌或者看書，一點也不黏人。過了一會兒，她興沖沖地拿來一本畫冊給我看，不久又拿出一個相框來。相框里是燕子和她夫君結(jié)婚時的婚紗照。蕾看著相框里精致的兩個人，不時用小手捂著嘴偷笑。

我問她為什么要笑。蕾說爸爸媽媽真好玩。

蕾的爸爸是我一直不敢提起的話題，今天蕾卻自己先提起了，看她全無顧忌的說笑，我問蕾是否知道爸爸在哪里。蕾告訴我說爸爸在很遠(yuǎn)的地方，等她長大了爸爸就會回來。蕾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她一點兒也不想爸爸，沒有原因。

我突然想起我們一起上學(xué)時燕子是極愛笑的，她的笑聲清脆而開朗。如今照片上燕子的笑還是那樣可愛，可是燕子已經(jīng)很少再笑了。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句話：生活不是因為一個詞變狠的，而是生活本來就狠。

我知道生活的殘酷永遠(yuǎn)在我的想象之外，所以一直不敢過多地想象燕子突然失去夫君失業(yè)后要獨自拉扯女兒的凄苦。這會兒電視新聞里或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出訪或是國外元首訪華，感覺這些消息離自己和燕子以及蕾都遙不可及。

我包好餃子還不見燕子回來，趁著空閑，我又拌了兩個小菜，一盤土豆絲，一盤菠菜粉絲，配上蒜泥蔥絲油鹽等一應(yīng)調(diào)料，看著都賞心悅目，和餃子一起吃，應(yīng)該別有風(fēng)味。

等這些全部備好燕子也回來了，我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著餃子就著小菜，蕾的胃口極好。

看著蕾可愛的吃相和燕子疲憊的面容，那一刻，我希望在我們已然簡單而清貧的生活中，生活的磨難與艱辛能夠少一點再少一點；希望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許多生活變遷的我們，在不得不承受無法回避的重創(chuàng)后，時間能夠撫平所有的創(chuàng)傷；希望曾經(jīng)的掙扎與疼痛在歲月的長河里滌蕩無存，讓我們可以坦然面對一切風(fēng)雨無懼無憂，哪怕生活再狠。

雞蛋換衣裳

周末，午時，忽然聽到窗外傳來吆喝聲。開窗向樓下望去，見兩位婦人一邊慢走一邊高聲地吆喝“雞蛋換衣裳”。

“你的雞蛋是怎么換的？”我向著二人的身影詢問。

“舊衣裳唄，舊衣裳換雞蛋。”聽見詢問的婦人仰頭回答。

“你們上來吧?！蔽艺f。

二人立時顯出欣喜的樣子，不久的工夫，便隨著一聲聲粗重的喘息，停在我家門口了。一樣黑黃面色的兩個婦人，一個中年，一個青年。兩人或背或拎著若干個包，每一個分量都不輕。她們同時在猶豫著是否進(jìn)屋，其中一個年齡偏大的婦人說：“我們就在這門口站著吧！要不把你們家地給踩臟了?！?/p>

我讓她們不要介意，兩個還是躊躇了半晌，勉強(qiáng)進(jìn)屋后還在局促地四望。我讓她們坐在沙發(fā)上，倆人看了又看就是不肯落座，說身上都是土，會把沙發(fā)弄臟。有一個小凳子是孩子洗腳時坐的，中年的婦人見了，把手中的三個大包攬在懷里，身子沉沉地坐了下去。我趕緊讓孩子再搬一個小凳來給年輕些的婦人坐。

倒上茶水給二人時，兩人都立起身來雙手接過我遞上的杯子。凳子低，起身和落座在微胖的中年婦人來說頗有些不易，而另一個婦人懷中的包袱就此滾落到地上了。

“哎喲，雞蛋——”年輕的婦人驚叫著，趕忙去看用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紙層層包裹的雞蛋。

好在雞蛋并沒有一個破碎。

我知道自己在這里會讓她們更加不自在，便轉(zhuǎn)身去另一個房間找一些自己和家人淘汰下來的舊衣服。

記憶中涌上小時候母親拿舊衣裳換炒熟的大豆給我和弟弟當(dāng)零嘴的情景。那時生活水平差，而嘴又饞，可供吃的零嘴少得很，大豆既管飽還解饞，當(dāng)然是再好不過的零嘴了。

那個時候，只要有鄉(xiāng)下的人來這里換衣裳，母親總會把他們帶到家中，端上饃饃倒上茶水，先是敘一陣舊，問他們收成怎樣，家中還有什么人，再翻揀出幾件穿舊了的衣裳給他們。這個時候的母親，是絕不肯和他們討論該幾碗大豆換一件衣裳的。母親理解他們的愁苦，更體諒他們這樣外出幾十里為家人或自己，用辛苦勞作的收成換取幾件衣服的難堪。所以這個時候，母親是不會計較一碗大豆的滿與淺，也不會計較他們從已經(jīng)換給我們的成堆的大豆里悄悄抓走幾把。這個時候的母親，祥和而安然。印象中母親的那句話至今難以忘卻：“孩子，你們要珍惜??！要知道，我不用背著大豆到處去換給你們穿的衣裳，也是幸福。”

兒時的記憶在脈絡(luò)里游走，這邊我已經(jīng)找出許多不再穿的衣服，堆在一起，叫她們二人過來挑揀。許多衣服是僅穿過一兩次便因種種原因束之高閣的。我無意間看到她們二人略帶欣喜又克制地交換著心思的表情，心下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看著她們專心挑揀，想象這些平日并不經(jīng)常外出的婦人，此時此刻她們心中又有著怎樣的忐忑和難安，他們又曾經(jīng)怎樣猶豫著要踏進(jìn)城市的門檻，用積攢了許久的勇氣和信心來支撐起他們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用大豆或雞蛋，換取幾件衣裳。

等她們挑好了，年長的婦人問我：幾個雞蛋換一件衣裳。

我說你們看著給吧。

她們都顯出難以啟齒的樣子，不肯說出。

你們隨便吧，反正這些衣裳本來就不打算穿了，幾個雞蛋都行。我說。

隨后，她們二人細(xì)心地數(shù)了數(shù)手中挑撿好的衣裳，總共六件，問我給我二十個雞蛋行不行。

我點頭答應(yīng)。

我看見瞬間掠過她們臉上的激動。兩位婦人粗糙的大手、風(fēng)塵的面色依舊不能逃出我的眼睛。其實整日里在城市里奔波的時候，我和許多人一樣早已沒有了心情去體諒這些人的歡樂與愁苦，他們的悲喜早被城市的燈紅酒綠淹沒了。今天，面對這些用“雞屁股銀行”里省下的雞蛋來換取的一件件衣裳穿在自己或家人身上的婦人，我不知道他們此時此刻內(nèi)心有怎樣的起伏。或許此刻他們心上涌起的是這幾件衣服帶來的暫時的安慰，而這以后更加久長的日子里，他們又要以怎樣的勇氣來承擔(dān)依舊窘困的生活?。炕蛟S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去體味這些，因為時光在毫不容情地流逝的時候，在掙扎著的生存的間隙，容不得你有太多時間去喘息和消停。

送她們走的時候，隨之遠(yuǎn)去的炕煙味強(qiáng)化著兒時的記憶。在那離城市幾百里的地方，那些疏落的村落，那些依山而建的民居，那彎彎曲曲的山路，那逶迤而來的河道，那悠閑地在山坡上吃草的牛羊，在被無數(shù)人譽(yù)為世外桃源的地方，我知道自己的根就在那里，知道父輩祖輩還有更遠(yuǎn)的先祖就曾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當(dāng)城市日新月異的變遷無法觸及那些遙遠(yuǎn)與閉塞時，面對這些從那里走出來的人們，我的心里，永遠(yuǎn)有別樣的親切和感懷。

【責(zé)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