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從

華偉章

日頭西移，云舒展地飄在淡藍(lán)色的天穹。那輛舊的中巴客車載上客，顛簸著拐出汽車站，沿著公路朝山里駛?cè)?。車后揚起一片塵埃。九月的天氣，擁擠的車內(nèi)還是悶熱，摻雜著汗臭和難聞的異味?？蛙囻?cè)肷铰罚L(fēng)徐徐吹來，空氣清新了許多。車內(nèi)逐漸平靜下來，大多數(shù)乘客沉默地打發(fā)時光。山寧臥在霧靄里，遠(yuǎn)處顯得空靈。

徐明浩把那只黑色拎包擱在腿上，坐在客車中間靠窗的座位。他二十八歲，長得白皙清俊，穿件淺藍(lán)色襯衣，下面穿條淺色長褲，給人干凈整潔的感覺。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目光茫然地凝視著車窗外，有時局促而無意識地回頭，瞥一眼坐在身旁座位上的女人，接著又轉(zhuǎn)過頭去瞧著車窗外。四處被山包裹起來。他擠在一堆陌生人中間，忽然有種恍惚：自己要到哪里去？目的地是在哪里？

客車像是也沒有目的地，沿著山路朝前開去，繞過一座座大山，路依然朝前延伸，遠(yuǎn)處縹渺，仿佛永遠(yuǎn)沒有盡頭。

徐明浩下意識又瞥了眼身旁的女人。他記得上午上火車前，在站臺上見到過她。她看上去二十多歲，面容姣好，扎著馬尾辮，身材勻稱豐滿，抱著嬰兒，手腕挎著包裹。他坐了六個多小時的火車，在地級市下火車，又匆忙趕上這趟中巴客車。

山路逶迤。司機全神貫注地駕駛著客車。蔥郁而薄霧繚繞的山景在緩慢移動，山腳有時呈現(xiàn)出錯落有致的村舍。他回過頭，想松弛一下頸部。他沒有想要和她搭訕的意思。她抱著熟睡的嬰兒，白色T恤有點緊身，隆起的胸部沾著奶漬，手腕依然挎著那只包裹，坐在身旁神情怡然，很有一種小女人的韻味。她看他一眼，低下頭去。她也沒有想和他說話的意思。客車終于在一個大村旁停下，有人下車，也有人上車，下車的人比上車的人多，車內(nèi)松動了許多?？蛙囋谠铺旌蜕介g移動。

徐明浩疑惑地想：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最終的結(jié)果會是什么？

女人坐在身旁神情依然從容安靜。她懷里的嬰兒毫無征兆地醒了，睜開眼睛，臉龐陡然憋得通紅。她激靈地回過神來，旁若無人地撩起衣襟，將一只熟透的奶頭塞進(jìn)嬰兒嘴里，嬰兒使勁吮著，頓時安分下來。夕陽映照在車窗上。他窺見她沒有戴胸罩。另一只半裸飽滿的乳房，細(xì)小的血管順著微微上翹的乳頭，朝渾圓的乳房四周不規(guī)則地擴(kuò)散開來。她發(fā)現(xiàn)了他的目光，臉頰赧然紅了一下，隨之洋溢起一種幸福的光暈。他心靈震顫了一下?？蛙?yán)@著山路，不斷朝前開去。她瞥了他一眼，沉吟未語，轉(zhuǎn)過臉去，終于想和他說話，輕聲問道：“你是城市里人？”

徐明浩點點頭。

“看得出來?！迸四橆a透著紅暈。她眼睛不大，但很明亮，好奇地又問：“你大老遠(yuǎn)到這里來有事？”

徐明浩勉強笑笑。他心里忐忑，不想提及此行目的，敷衍著問道：“你在S市打工？”

女人回答：“是的?！?/p>

徐明浩在火車站臺見到她，就猜測到她的身份。他想起那些產(chǎn)品附價值很低，不需要文化程度的勞動密集型企業(yè)，目光中透出一絲鄙夷。他躊躇片刻，和她聊起來。他問她：“在外打工很艱辛？”

女人臉上有種肯定的表情。

徐明浩問道：“在外打工有意思嗎？”他覺得問得唐突，有些歉意地笑笑。

女人道：“我男人在那里。”

徐明浩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問：“在城市打工，能掙到錢嗎？”

“還可以?！迸苏０椭劬?，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輕蔑，目光躲閃了一下，想急切表明什么似地解釋道：“我們掙到過很多錢。我們剛到S市，在一家塑料廠打工，抽空幫廠里推銷產(chǎn)品，就是市場上用的那種購物袋。廠里給我們批發(fā)價，我們加價銷售。我們先是借輛自行車載貨，起早貪黑擠時間兜市場，回到出租房自己燒飯，忙得沒有閑暇時間。后來我們辭了廠里工作，專門銷售市場塑料袋，買輛二手小面包車送貨，辦起了一家貿(mào)易批發(fā)公司。再后來……”

“你們在城市里買了房子？”

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臉上愉悅神情消失了。片刻，她道：“他有錢后，酗酒賭博，在外搞女人，錢被揮霍了，還欠了些債。”她神情有點黯然。

徐明浩心里格噔一沉，有些同情眼前的女人：“你和他分手了？”

女人苦澀地笑了笑。

徐明浩想安慰她幾句。

“他會變好的?！迸肃洁熘?，將腮邊散發(fā)朝后捋，給嬰兒換了一個乳頭。“前幾天，他駕車出交通事故，還躺在出租屋床上。我要掙錢，要帶嬰兒，要照顧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孩子能斷奶了，我想把孩子送回老家，讓孩子爺爺奶奶照看，明天一早還要趕回去，他身邊不能缺人照顧。”

徐明浩心像被什么撞擊了一下。

女人臉上還是顯出了些許疲憊。

客車依然朝前開去。太陽隱入山背后，暮色蒼茫，山影變得朦朧起來，有種蒼涼的感覺，又有種迷離的美。女人把乳頭從嬰兒嘴里扯出來?？蛙囃Ｕ荆钟腥松舷萝?，車上人越來越少。路依然沒有盡頭。

徐明浩有點走神，轉(zhuǎn)過臉問女人：“你們是怎樣認(rèn)識的？”

女人莞爾一笑：“他家住在縣城，開一家雜貨店。我家還要進(jìn)去，在山里面，離縣城有十幾里地。我和他在一所小學(xué)念過書，后來到縣城去趕集，也會在他家雜貨店買東西。我家很窮，上面還有一個哥哥，父母為了給他娶媳婦，準(zhǔn)備換婚，把我嫁到更偏僻的山窩里。我瞞著父母就跑到縣城，和他一起到大城市去打工了?！?/p>

徐明浩很驚訝：“你是逃婚和他在一起的？”

女人羞澀地笑。

徐明浩問：“你回過家嗎？”

女人停頓一下，道：“后來，我父母知道我們在外面打工，也默許了我們倆的事情。我有好幾年沒有回家……”她臉上飄起一種思念與歉疚的神情。

徐明浩瞧著她懷里嬰兒，驚訝地問道：“你們倆還沒有辦過結(jié)婚手續(xù)？”

女人更顯得驚訝，純樸地道：“我和他睡過一張床，就是他的女人了。他無論怎樣，都是我的男人，那怕他一直躺在床上，我就伺候他一輩子?！?/p>

徐明浩沉默不語。女人也像在想心事。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風(fēng)有了涼意，天空在變成沉黛色。天色完全黑暗下來之前，客車終于鉆出大山，駛上平坦公路，前方很快出現(xiàn)了樓房的輪廓及點點燈光和遠(yuǎn)處山的剪影。一會兒，客車終于駛進(jìn)縣城汽車站?？蛙嚨竭_(dá)終點站時乘客已剩下不多，司機回頭招呼：終點站到了。徐明浩舒展一下身體。女人朝他笑笑，手腕挎著包裹下車。她抱著嬰兒，扭動著臀部走得很快，像有心急火燎的事情。

夜如約而至。夜色像是從四面八方逐漸圍攏過來，街市在亮起的燈影里變得斑駁陸離。徐明浩走出汽車站有些茫然，環(huán)顧四周，影影綽綽，一時不知道應(yīng)該走哪條路。他猶豫著不知不覺跟隨著女人的背影走去?？h城建設(shè)得很好，新建的樓房有辦公樓、大型超市、娛樂場所、各種品牌專賣店，商店門前閃爍著霓虹燈光。他跟隨她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彎上另一條街市，又彎上一條街市，她在人群里消失了。他停下腳步，有些混沌，不知怎么對她有種微妙的異樣感覺？他遲疑片刻，瞧著陌生的街市，知道自己迷路了。他冷靜下來思索，依稀記得上次來，那地方應(yīng)該有家銀行，還有一家電影院，走過那家飯店，然后左拐彎到那條街市，在第二條弄堂……之后，便能尋到要找的地方。他猶豫著拉開拎包拉鏈，掏出記事本翻閱一下，放好之后拉上拎包拉鏈，走到路邊一家街面小服裝店。

那個服務(wù)員姑娘化了妝，穿著時尚，一見他笑臉相迎，熱情地招呼著：“先生，需要買什么款式的衣服？”

徐明浩詢問那個地址。

姑娘手朝他走來的方向一指：“朝東一直走，第三條街拐彎朝南，過一條街后朝東，到那里再詢問一下?！?/p>

“謝謝！”徐明浩知道稀里糊涂走反了，拎著包掉頭朝指點的方向走去。他走到那里，沒有再詢問，記憶清晰起來。他看見了那家銀行，還有那家電影院，走過那家飯店，左拐彎到那條街市，終于來到第二條弄堂口。他看清了弄堂形狀和圍墻，種植的梧桐樹與銀杏樹，還有弄堂進(jìn)去不遠(yuǎn)的那家小超市。他到這里來過一次。他完全確定下來：肯定就是這地方。他心里琢磨著，朝弄堂里走去。

弄堂里已亮起路燈，兩旁是一幢幢樓房，不時有人從身旁走過。

徐明浩尋找到那幢樓房，確認(rèn)門牌號，閃身進(jìn)了樓門。他順著樓梯躡手躡腳上去，最終在三樓一扇門前停住腳。他緩了口氣，鎮(zhèn)定一下，撳響了門鈴。

門里沒有聲響。

徐明浩有點擔(dān)憂，今天是星期六，她會不會不在家？會到哪里去呢？他心里沒底。他等待片刻，鼓足勇氣，又撳響門鈴。門里仍無回應(yīng)。他躊躇未決，想起來現(xiàn)在該給她打個電話？他摸索著從拎包里掏出手機，正準(zhǔn)備拔號，門縫傳出有人走動的聲響。

須臾，門開了，出現(xiàn)一個中等個子的年輕男子。

徐明浩一怔，滿臉狐疑。那個年輕男子也滿臉狐疑。他和他對峙的瞬間，腦海里產(chǎn)生錯覺，懷疑自己走錯了門？他正局促，門里又閃現(xiàn)出一張姑娘漂亮臉龐，四目相對，那張漂亮臉龐在燈影里凝固了。他頗感驚詫。

“噫！是你……”她更驚愕，眼眸閃過疑慮與慌亂，猶豫著問道：“你怎么會來的？”

徐明浩目光游移瞧著她。

她很窘迫，嘟囔著道：“你來也不告訴我一聲。”臉頰由紅轉(zhuǎn)白，變化更迭，掠過復(fù)雜神情。

那個男子品味出其中不便：“噢，你們有事，要不我先回避，出去一會兒?！?/p>

難堪的沉黙。

“不！不用了！我正巧途經(jīng)這里，是順便來探望她，也沒有什么事情?！毙烀骱凭兄?jǐn)?shù)亟忉?。他讀懂了其中蹊蹺，心像被什么拉扯著，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咫尺間仿佛蒙上了灰色云靄。那個男子很識趣，適時在門口消失。他瞧著她，猶豫不決，忍不住還是輕聲問了一句：“你們是網(wǎng)上認(rèn)識的？”

她臉上很尷尬，羞怯的目光盯著他：“是的，剛認(rèn)識不久。”

徐明浩努力松弛一下臉上表情，無奈地笑，想了想，說道：“我該走了。”

她神情依然尷尬：“你不進(jìn)來坐一會？”

徐明浩明白她并不希望自己進(jìn)去，思考后終于說道：“我來過了……”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目光閃爍不定，怯生生地道：“你還沒有吃晚飯呢？”臉上掠過留戀神情。

徐明浩搪塞地道：“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辦。”說著，轉(zhuǎn)過身去。

背后傳來她略感歉疚的聲音：“你要不進(jìn)來……”

徐明浩順著樓梯走下樓去。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家動漫設(shè)計公司，擔(dān)任創(chuàng)意方面工作。他很滿意這份工作，主要是很符合自己性格。城市里他這個年齡的人，不算大也不算小了，在愛情路上漂泊的還很多，結(jié)婚生兒育女的也已經(jīng)不少。他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經(jīng)常會有人給他介紹異性，但他大多數(shù)都不感興趣。他對個人問題有自己的主見，覺得傳統(tǒng)的方式太呆板狹隘，兩個陌生人見面，很難進(jìn)入角色，抵達(dá)心靈深處，就像按程序演戲，序幕拉開，角色粉墨登場。那次，同事給他介紹一個空姐，他和她待了一個多小時，始終找不到一點感覺。他并不欣賞這種戀愛游戲，更傾向于帶有浪漫色彩，喜歡在網(wǎng)絡(luò)上尋覓，這種感覺是其它方式難以比擬的。譬如說有人給他介紹女朋友，他會說給她一個QQ號，讓她加我吧，或者說讓她給我QQ號，我會加她的，等有了感覺再見面。他覺得在網(wǎng)絡(luò)上神聊，像進(jìn)入另一個神奇世界，無拘無束，敞開心扉，更能抵達(dá)心靈深處。

徐明浩和她是在網(wǎng)絡(luò)上認(rèn)識的。她比他小五歲，是名幼兒教師。兩人在網(wǎng)上熱戀了三個月，他感覺她正是自己生命中尋覓的。她也有強烈的同感。兩人隔著屏幕沉浸在無拘無束，充分享受網(wǎng)戀帶來的無比快樂之中，彼此的心仿佛要被對方吸出體外。她在網(wǎng)上說想和他見面。他害怕倆人見面，那種美好的感覺，會像彩虹一樣消失。她說如饑似渴想他。他心里患得患失，也如饑似渴想她。

春天的一個傍晚，徐明浩下班回家，手機鈴聲神差鬼使般響起。他看來電顯示，是她打來的，忙撳通話鍵：“喂！”

她的聲音很遙遠(yuǎn)，似乎又很近傳過來：“哎！徐明浩，是我。”

徐明浩道：“我正準(zhǔn)備做晚飯，你現(xiàn)在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

她戲謔道：“我想品嘗你的廚藝?！?/p>

徐明浩知道她撒嬌，故意逗她：“好，我一定盛情款待，給你準(zhǔn)備最好佳肴?！?/p>

她停頓一下，忽然，嗓音激動得有些顫抖：“徐明浩，我現(xiàn)在S市火車站廣場大鐘下。我坐了兩個多小時中巴客車，又坐了六個多小時火車，風(fēng)塵仆仆剛下火車走出火車站?！?/p>

徐明浩大吃一驚：“你騙我！”

“是真的！”她聲音瞬間變得很輕，卻濃得有點融化不開。

徐明浩換上衣服飛奔出門，招了出租車朝火車站趕去。

S市的夜總是彌漫著酒紅色渾濁的霧。這天晚上，徐明浩請她吃過晚飯，游覽霓虹燈閃爍的步行街，高樓林立的商業(yè)區(qū)，然后坐在一家咖啡館臨窗的座位。這條街很幽靜，還沒聳起摩天高樓，咖啡館燈光柔和，彌漫著一種溫馨，透過落地窗簾能看見外面街景：一條不寬的柏油馬路，馬路對面布景是異國風(fēng)情的老建筑，人行道兩旁梧桐樹已抽出新綠，不時有人從窗前的樹陰下寂靜地走過。

她蕎麥膚色，顯得很健康，典型的瓜子臉，五官無可挑剔，臉上映著淺淺的羞澀，燈影里有種雕琢般賞心悅目的美。她眼睛盯著他，手捂在胸口，謹(jǐn)慎地說道：“我害怕見到你，心里還在亂跳?！?/p>

徐明浩說：“我也一樣?！?/p>

她眨巴著眼睛，不時偷偷看他，手拿著小勺子，不斷在咖啡杯里輕輕攪動。

這天晚上，徐明浩為她在賓館登記了客房。他起身準(zhǔn)備離開時，她在門口從背后抱住他。他慌亂地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她臉上沒有絲毫輕佻的神情，柔美的眼睛里閃動著熾熱目光。他心里壓抑的激情瞬間被點燃起來。他只遲滯幾秒鐘，轉(zhuǎn)回身去，將她緊緊摟抱住。床頭燈下，她的膚色很誘人，同樣蘊含著溫柔，這種膚色是他欣賞的。他亢奮起來，有種歇斯底里的渴望。她起先是主動的，之后很快變成被動，由承受轉(zhuǎn)換成一種享受。他在進(jìn)入她身體的瞬間，靈魂似乎在訴說著什么。她發(fā)出了很響的呻吟。這種聲音在靈與肉的撞擊中顯得很協(xié)調(diào)。這天晚上，他倆纏綿很久，幾乎一夜未眠。

徐明浩了解她，是個聰慧溫柔，行事果敢的人。她從虛擬世界戲劇性地闖進(jìn)他的生活，給他帶來了另一種樂趣，使他倆的交往具有了某種意義的內(nèi)涵。他和她見面之后，她兩個星期來一次，往返于縣城與S市，星期六上午出門，傍晚時分到達(dá)，幾乎與火車時刻表一樣準(zhǔn)時。兩人相處得很融洽。不過，他在網(wǎng)上獲得的那種神秘感覺，像一抹絢麗的光暈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現(xiàn)實的厚重感。兩人見面，有了某種微妙變化：迫不及待，如饑似渴，而又客氣有禮，有些遮遮掩掩，遠(yuǎn)不如在網(wǎng)上能抵達(dá)心靈深處，路途和距離反而變得遙遠(yuǎn)和陌生。此外，他倆彼此很難細(xì)心呵護(hù)對方。譬如說：有天晚上，她發(fā)高燒，打電話告訴他，正在醫(yī)院輸液。他很焦急，憂心如焚，惦記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匆忙坐火車，一路風(fēng)塵天黑時趕到縣城，她已病愈。結(jié)果，她陪他吃晚飯，逛了縣城，最終在離她家不遠(yuǎn)的那家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她神態(tài)忸怩地說，如果結(jié)婚，她可以選擇放棄這里的一切，跟隨他到S市，尋找一份工作，安居下來，相夫教子，和他白頭偕老。這很現(xiàn)實又很浪漫。當(dāng)然，這只是如果。

他們這樣相處了一年多。

徐明浩除了上班，晚上依然上網(wǎng)，和她閑聊，說些貼心甚至肉麻的話，心里卻缺乏一種激情與浪漫。他需要墨守成規(guī)，兩個星期見到她。他捫心自問：愛她嗎？他確信真的愛她。太陽漸漸隱入這座城市建筑物背后。傍晚時分，她擠出火車站出口，風(fēng)吹拂著她秀發(fā)，她臉上含著微笑，按時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徐明浩和她去了一次那家咖啡館，這里環(huán)境很好，柔和的燈光下有種溫馨浪漫的情調(diào)。她很小心地喝著咖啡，臉上有絲不易察覺的倦意。他關(guān)切地詢問她。她說，最近很忙，感到疲憊，容易心煩意亂。他問她究竟有什么事情。她雙眉微蹙，猶豫了一下，敷衍著說最近工作很忙，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又說以后告訴你吧。她含蓄地笑。他覺得她笑得很朦朧，有種捉摸不透的感覺。

這天晚上，他倆走進(jìn)賓館客房，她洗完澡，裹著浴巾看了一會兒電視。徐明浩洗完澡后，關(guān)閉電視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他想和她做愛。她用手輕輕擋開他，說今天特別累，明天還要趕回去。他頗感意外，像被澆了冷水。他窺視到了她神情中那絲倦意，那絲倦意潛移默化在傳染給他。他心里蒙上一層疑惑。他輕輕捧起她臉頰問：“你愛我嗎？”

“是的?！彼痤^，眼睛里有種癡迷，親吻了他一下，又問：“你呢？”

徐明浩笑笑。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覺察到她眼睛里閃過一縷溫柔，像飄浮著一層輕盈迷人的薄霧。這天晚上，她沒有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他躺在她身邊，有種異樣感覺，心里在揣摩：她怎么了？

徐明浩開始變得有點壓抑。她告訴他，自己很累，想睡一天，這星期不來S市了。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真正感受到了一種倦意，這種倦意滲透進(jìn)心里。他對她的態(tài)度逐漸變得模糊，隱約感覺心里沒有底，她的臉龐在眼前真切閃現(xiàn)，背景卻是深邃而幽遠(yuǎn)的蒼穹。他的心被一種敘述不清的倦意包裹起來。他很糾結(jié)：和她分手還是和她走進(jìn)婚姻殿堂？他在糾結(jié)這個問題的同時，心里泛起一種難舍的眷戀。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兩個多月。他有些忐忑，感到很茫然，決定到她那里去。他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告訴她，自己要到她那里去，就像不知道最終的結(jié)果一樣。

徐明浩匆忙走下樓梯，出了樓門，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氣，心里沉積的塵埃像被風(fēng)拂去，忽然有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感覺。他意想不到一路風(fēng)塵，猶猶豫豫來到縣城，事情竟會以這種出乎意料的方式，以這種結(jié)果戛然而止得以徹底解決。這是他始料未及的。風(fēng)變得很涼爽。他頭腦冷靜下來，心里涌起淺淺悵然。他沒有感到任何快樂或者不快樂。他眼前晃動著她的臉龐，返身朝來的方向走去，走出弄堂就像穿過一條時間隧道。

徐明浩在街上一家賓館借了客房。他打開客房門，一屁股坐在床上，他知道她今晚不會再來，心里有點沮喪，有種失落感覺。他走進(jìn)浴室沖了一個熱水澡，從包里翻出替換的內(nèi)衣內(nèi)褲。他沒有帶外面替換的衣物，準(zhǔn)備明天一早趕回去，后天還要上班。他用力抖掉褲子和襯衫上灰塵，穿好衣服褲子，想起還沒有吃晚飯，感到了饑腸轆轆。他想到外面隨便吃點東西，將就著填飽肚子，猶豫著走出客房。

徐明浩走出賓館，夜幕下街市變得喧囂嘈雜：賣水果的、賣服裝的、賣小吃的、叫賣山貨的，各種攤位匯成一片，吆喝聲此起彼伏，摻雜著卡拉OK娛樂場所傳出的歌聲，在燈影里和夜空中飄蕩。

徐明浩在一家飲食店隨便吃了碗湯面。他走出飲食店來到街市的時候，腦海里自然而然又飄浮起她的臉龐，恍惚間又飄浮起另一張女人的臉龐，兩張臉龐交叉重疊映現(xiàn)在眼前。他不清楚怎么會飄浮起客車上邂逅的那個女人臉龐？他心里彌漫起困惑，像有東西晃蕩開來。他并不急于想回賓館，一個人在街市徜徉，思緒在夜色里游蕩。他有點驚訝：上線、下線，輕輕點擊鼠標(biāo)，她在心屏一閃，永遠(yuǎn)被刪除了。他感到這一切過于簡單，風(fēng)一樣刮過，無蹤無影，煙消云散，夢一樣離去。他知道和她相處的日子，很快會變得淡薄，像一縷被風(fēng)剪碎的回憶，湮滅在生命的河流中。他想是嗎？他感覺到體內(nèi)有種輕微聲響，像是靈魂在喋喋不休敘述。絮叨什么？他不清楚。他在夜色彌漫的街市徘徊。那個女人的影子又在心里飄浮上來，他拐過一個個街角，下意識地探頭張望，目光在小雜貨店前搜尋，他感到自己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萌生起一種想尋找到那個女人的期待。他頭腦跳出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自己會娶那個女人嗎？他覺得這很滑稽，近似于天方夜潭，自嘲地笑了。夜深了，許多店鋪已關(guān)門歇業(yè)，街市變得冷清下來。他知道不可能尋找到客車上邂逅的女人。他有點失望。十字路口，他站下腳，眼前晃動著她和那個女人的臉龐，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惘然，有種無所適從，有種何去何從的感覺。

風(fēng)從夜的街市滑過。

徐明浩很晚回到賓館客房，感到很困乏，頭沾上枕頭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他惦記第二天要趕那班中巴客車回去，凌晨一個激靈醒來，絳紫色窗簾剛映現(xiàn)出淡淡的光亮。他知道時間還早，睜著眼睛又躺了一會兒，之后起床洗漱完畢，退了房間，走出賓館。天空還是深藍(lán)色的，東方在逐漸變亮，風(fēng)很涼爽，街市上行人稀少，顯得冷冷清清，只有做早點的店鋪開始在忙碌。他走到一家早點店鋪前，掏出三元硬幣，買了一個大餅一杯熱豆?jié){，站在路邊吃起來。他吃完早點，心里又牽掛起什么，拎著包在街市閑逛。大多數(shù)店鋪還沒有開門。他知道要找到她，無疑于大海撈針。太陽漸漸升起來，開始有上班、買菜、上學(xué)的人群，街市變得鮮活起來。他清楚不可能尋找到那個女人。他徹底失望了，朝汽車站走去。

遠(yuǎn)處的山影變得清晰起來。

徐明浩走到汽車站門口，透過如煙的晨曦，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中，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個女人的倩影。他想起來，她今天要趕回S市。她手腕挎著那只包裹，沒有抱嬰兒，臀部扭動時不再那么顯眼，背影依然很有韻味，在人群中正朝車站那輛?？康闹邪涂蛙囎呷?。他心里晃蕩了一下，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

那輛舊的中巴客車載上客，顛簸著拐彎出汽車站時，太陽升騰起來，云纏綿地依偎著蔚藍(lán)色的天空……

【責(zé)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