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場1945：臺灣光復(fù)前夜

楊渡

日本宣布投降后，臺灣歸還中國。但中國政府還未來接收，臺灣社會是什么樣的面貌呢？

燒夷彈的春天

1945年1月3日，臺南醫(yī)生吳新榮在日記上寫著：“今晨八時，收音機廣播全島空襲。新年早早，就從空中來拜年。躲于防空壕，聽炮聲隆隆，擔心魚塘與昨日出發(fā)去屏東的父親?？磥斫衲暧忠钣诳找u之下，吾人非活過這一年不可。”

1月5日，他在日記里寫著：“前天臺灣軍司令部通知壽坤弟及格特別干部候補生，明朝須至臺北報到，故今晚出發(fā)。先回漚汪向叔父打招呼，再回將軍向母親道別。母親不忍相離，但亦無法安慰母親。最后向祖先靈位獻香，我告訓(xùn)壽坤與國卿兩弟：此庭前有三棵相思樹，即象征我們?nèi)值?，只要這三棵樹繁茂，吳家便安泰。但在這戰(zhàn)亂時期，生死不可卜，最后生存者非守住家業(yè)不可……”

即使吳新榮是醫(yī)生，他的弟弟一樣毫無辦法地送上戰(zhàn)場。當年唯一的報紙《臺灣新報》于1月7日刊載著：

昭和二十年一月七日《臺灣新報》

“榮譽之門”勇往直前 前奏曲嘉義市征兵制

伴隨著征兵制的實施，距離送出第一批現(xiàn)役兵的日子越來越接近了。因此，除了透過有關(guān)當局的無線電廣播所播放的演講（“接受征兵檢查的準備與心得”……等）及無線電廣播劇（“入營的前夜”……等）之外，十五日開始在征兵檢查場的移動展覽以及與部隊派遣來的特別志愿兵的軍中生活對談等，也開始開辦。

1945年，日本發(fā)動的太平洋戰(zhàn)爭已到了末端，日本兵大量死于戰(zhàn)場，被視為次等國民的臺灣人原本只能充當軍夫，如今終于和日本人平起平坐，成為正規(guī)軍人。日本殖民政府拼命宣傳它是“榮譽之門”。但臺灣人都知道，這是死亡之路。所謂“志愿兵”也不是志愿的，而是警察了解誰家有壯丁，就發(fā)了征召信，此時不入伍也不行了。

他們稱之為“榮譽之門”，正是吳新榮一家的生離死別。

到了年中，情勢更緊急了。臺灣在大轟炸之下，鐵道破壞，交通不便，《臺灣新報》曾刊載這一則消息：

昭和二十年七月十四日《臺灣新報》

鐵路乘車券非法交易以“利敵”做出了處罰

本島唯一的運輸動脈局鐵，因為使用有限的車輛將所有的力量傾注在軍需輸送上，所以運送旅客的列車變得相當缺乏。一部分現(xiàn)任車站工作人員，利用列車的缺乏，作車票非法買賣等惡劣行為。有鑒于此，鐵路局利用警察當局的協(xié)助，來糾正不良風氣。如果有目擊到車站人員的不正當行為，希望能盡早告知鐵路局。今后若有發(fā)現(xiàn)不法者，則采取毫不寬恕的揭發(fā)方針。阻礙和戰(zhàn)力有直接關(guān)系的輸送力的那些不法車站人員或是不法乘客，都當作是合理的利敵者。賭上皇國的盛衰，要徹底的強力執(zhí)行肅清動作。

戰(zhàn)爭最后階段的新聞顯得矛盾而有趣。事實上，鐵道的缺乏，不只是因為運送軍需物資，還因為轟炸，鐵道遭到破壞。此時的臺灣怪事叢生，買賣黃牛票只是其中之一?？梢再I賣的，不止是車票，白米、肉品、蔬菜等，也一樣因為被征調(diào)上戰(zhàn)場而缺乏，黑市興旺。殖民政府稱為“賭上皇國盛衰，也要取締到底”，不是沒有它的道理。

謝雪紅的夏天

1945這一年春天，謝雪紅和楊克煌一家人在臺中頭汴坑鄉(xiāng)下，靠種龍眼、香蕉維生，躲避大轟炸。1931年入獄前，謝雪紅和楊克煌戀愛，私下曾有過婚約。但日本政府的肅共大逮捕使他們雙雙入獄。不僅是他們，幾乎所有左翼農(nóng)民運動、文化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都入獄了。楊克煌關(guān)了3年出獄后，因生活與家庭的需要，和黃繡雀結(jié)婚，生了3個孩子。謝雪紅出獄后，楊克煌仍回頭與謝雪紅在一起。雖然未結(jié)婚，但一起開店做事，形同夫妻。

此時楊克煌把正式的妻子黃繡雀和3個孩子接來一起住，是為了照顧他們的生活，以免遭到轟炸的戰(zhàn)火。然而日子過得非常辛苦，龍眼和香蕉的收入無法維生。1945年6月，剛好簡易保險局在頭汴坑開辦事處，他去應(yīng)征職員，終于有了每月30元的薪水。30元只夠買幾斤黑市的米，但有總比沒有好。

這一年春天，他們看見一架美軍飛機很難得地被打了下來（一般命中率很低），機上跳傘逃難的飛行員跑到頭汴坑一帶的山里。日本軍警出動數(shù)千人大舉搜查，一無所獲。但頭汴坑的老百姓都知道這個飛行員的行蹤。他曾去一戶農(nóng)民家里比手畫腳，討了年糕，又向另一戶要了食物。當?shù)氐谋Ｕ?、甲長、壯丁都被動員了，卻不去協(xié)助，躲起來賭博。10多天之后，這個飛行員才因為煮東西冒煙，被日警用望遠鏡看見，終于抓獲。

然而，美軍飛機也來散發(fā)傳單，上面寫了開羅宣言的消息，人們不認識丘吉爾、羅斯福是誰，卻知道日本一戰(zhàn)敗，臺灣就要歸還中國了。而且飛機撒下的紙張，質(zhì)地竟比一般畫報都好，日本的敗亡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非人間的殺人行為

到了8月，當原子彈投入廣島的時候，臺灣民眾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人們只看見短短的幾行消息：

昭和二十年八月九日《臺灣新報》

李金禹公殿下戰(zhàn)死在廣島

陸軍中佐李金禹公殿下，過去曾任軍事參謀之職，在廣島執(zhí)行擊滅敵軍的重要任務(wù)。六日在敵軍殘忍且非人道的空襲下戰(zhàn)傷，隔天七日死亡。

對8月6日廣島原子彈轟炸，日本政府的震驚恐怕大過于認知。8月8日的新聞，終于刊登“敵人以暴虐無道的手段，轟炸中小城市，造成平民、婦人，甚至孩童的大量死亡”。這是“非人間的殺人行為，文化破壞的行為”。當時報紙公布的死亡統(tǒng)計，有964名，男性440名，女性524名。其中，12歲以下的孩童有234名。

然而就在宣布中將之死的同一天，美軍對長崎的轟炸又來臨了。這是最后致命的一擊。對講實力的日本軍政府來說，這是一個力量強弱對比的重要關(guān)鍵。他們知道這種“新型炸彈”，是日本遠遠比不上的。但軍政府還在作最后的掙扎。他們試圖克服恐懼，發(fā)布這樣的消息：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臺灣新報》

壕溝特別有效 絕對不可裸體——新型炸彈的對應(yīng)處置

敵人在過于焦慮的情況下，使用了非人道且極度殘虐的新型炸彈。但是只要有了正確的因應(yīng)措施，這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1.絕對不可以裸體。

2.熱風即使透過玻璃也會有很強力的影響，可能會因為玻璃的碎片而受傷。因此，窗戶玻璃最好能貼上一層厚的紙或是板子。

3.敵機多在黃昏時候攻擊，因此要特別注意。

4.因為奇襲攻擊的傷害很大，還有炸彈威力發(fā)揮的時間也很短，所以要有充分的練習(xí)，要披上頭巾，只要有像是躲避等的充足對應(yīng)處置，就不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

5.關(guān)于最初爆炸時的熱風，一定要找個能遮蔽的地方躲避。

6.有遮蔽蓋子的防空洞是特別有效的，即使是在中心地帶也是沒有損害的。如果是在沒有蓋子的防空洞里，則記得要在露在外面的皮膚上蓋上斗篷或是毛巾。

7.如果無法立即躲入防空洞，則找個能躲避的地方將身體放低并盡快脫離空曠地區(qū)。

8.穿著厚的服裝，盡可能穿著白色的內(nèi)衣。因為黑色或其他顏色的衣服容易吸收熱而著火。

9.多數(shù)的死者都是被倒塌的房屋壓死或是被火燒死的。

10.八成的受傷者都是因為被火燒傷，因此一定要記住盡可能的減少皮膚的外露。

11.雖然有空襲警報，但如果能盡早知道敵機接近就能盡快的進入有遮蔽蓋的防空洞。

12.雖然無法杜絕燒傷，但可以強化防空洞對于爆炸熱風的功能。

13.滅火器有時會因為房屋的倒塌而無法使用，因此要將它放置在較不危險的屋外。

這是一則讓人看了想哭的新聞。

天可見憐，這一天是1945年8月15日，那是日本在歷經(jīng)了8月6日與9日，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大轟炸之后，所得到的結(jié)論。

可能真的是無知。真的，對原子彈，對輻射，對后來具有毀滅地球數(shù)百次力量的核子彈，當時的知識實在太少了。那時候全日本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叫“原子彈”。原子彈會造成什么后果，炸彈引爆之后會有什么效應(yīng)，輻射、熱波、燒灼、燃燒、死亡、病變、細胞變異……這一切的一切，根本沒有人知道。連轟炸它的美國自己都不知道。

日本政府仍想以意志力克服恐懼，說服民眾，繼續(xù)支撐下去。所以這個宣傳的新聞里寫著：“敵人在過于焦慮的情況下，使用了非人道且極度殘虐的新型炸彈。但是只要有了正確的因應(yīng)措施，這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p>

因為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是無用的，更加為當時面臨死亡，卻一無所知的所有人民，所有不知為什么原因，而死于輻射、熱風、輻射塵等的犧牲者，感到深深的悲憫。

然而，就在這一天中午，天皇開始廣播，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了。但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日本天皇會投降，應(yīng)對“新型炸彈”的對策，依舊在一知半解，甚至全然無知的情況下，被擬出來了。

龍山寺的洪水

剛剛開始，人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悄悄議論著。后來證實日本投降是真的，欣喜之情悄悄流傳。但還不敢太張揚，因為被殖民政府壓制，怕到骨子里去了。然而，日本人已經(jīng)悄悄地變賣東西了。萬華的市場里，有日軍的用品出售。當時的報紙，稱之為“店的洪水”。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二日《臺灣新報》

宛如店的洪水

一到了夜晚就好像是披上了色彩般的有著朝氣與活力。店與店不斷地接續(xù)蜿蜒。在萬華車站到龍山寺這段路間，這些店就代表著新臺灣的象征吧！

牛、豬、雞、鴨等的肉在店里販售，高高堆起的肉引起了市民的好奇心。可以想像人們已經(jīng)褪去了嚴酷戰(zhàn)爭的色彩，激烈戰(zhàn)爭的反動是歷史的逆轉(zhuǎn)。高聲呼喊的販賣聲及客人的哄笑聲，充分反映出了大家從戰(zhàn)爭生活中解放出的自由。市民的購買力也趕走了煩惱。鮭魚一斤十六圓好嗎？芝麻油四瓶二十八圓可以嗎？牛肉一斤十六圓好嗎？市民們可以買到他們想要的商品。

在龍山寺的一隅，有露天的賭博場，眼神銳利的男子在擲骰的時候，十圓鈔票就在賭桌上看著你來我往。另外，在小學(xué)里，有五位男子也從襯衫的口袋里拿出錢混雜著玩。市民總是抱持著必勝必贏的決心，這是因為民族特有的僥幸心理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更是強烈地被反映出來。

在賭場的旁邊則是開了一間排列著有古早味的服飾店，三件四百圓。像這樣一舉躍進的人生就宛如走馬燈一樣，是不會再重來一次的。另外，還有兵隊的鞋、軍隊用的衣物，這些都是戰(zhàn)爭后的遺產(chǎn)。新生后的臺灣，強而有力的生命力就由龍山寺廣場開始燃燒。和平的戰(zhàn)爭行列就在全臺灣一致的步調(diào)中持續(xù)下去。

因為沒有戰(zhàn)爭的管制措施，市場開放，各種商品都回來了。黑市也復(fù)原了。

生命太短了，戰(zhàn)爭死亡太慘烈了，人生宛如走馬燈，不會再重來一次。人們需要釋放壓抑五十年的悲哀。

露天的賭博，沒人管；軍隊用品，拿來變賣。新的生命，開始了。

這一篇報道，是1945年臺北龍山寺的素描，也是臺灣庶民社會的最佳寫真。

如果不是這一篇，恐怕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龍山寺附近，會出現(xiàn)一條軍品專賣的街道。原來它是從戰(zhàn)后開始的。這一條軍品專賣街，從戰(zhàn)后賣日本軍用品，到五六十年代，賣美軍從越戰(zhàn)帶回來的軍用品，那種中古的軍用水壺、軍皮帶、背包、軍大衣、皮靴子、小刀、帽子、上衣……等等。大約每一個成長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都無法遺忘那些美軍的大衣、水壺、皮帶吧。

浮生的容顏

還有一些奇特的廣告，也開始出現(xiàn)了。看看吧：

昭和二十年九月三十日《臺灣新報》

在太平、老松兩所學(xué)校指導(dǎo)中國國歌

今天臺灣光復(fù)會在以下兩地點舉辦了中國國民黨黨歌歌唱指導(dǎo)講習(xí)會。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四日《臺灣新報》

中華民國國旗特賣

一、新旗一面

二、改造旗一面

特大型號k250圓

普通型號k350圓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七日《臺灣新報》

慶祝臺灣光復(fù)公開招募歌詞啟事

一、宗旨：慶祝臺灣光復(fù)

二、歌體：歌詞體不拘

三、期間：十月七日截止

四、入選：正賞一名副賞兩名佳作三名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七日《臺灣新報》

募集臨時翻譯（北京話）

志愿者（五十歲以下的男子），請攜帶履歷表，每天中午前接受報到。

臺灣總督府外事部（高等法院西側(cè)三樓）

昭和二十年十月一日《臺灣新報》

慶祝臺灣光復(fù)歡迎陳民政長官閣下

第一跳舞場總經(jīng)理張開麥

募集舞女數(shù)十名、辦事員數(shù)名（男女不問）

經(jīng)驗有無不問

希望者至急履歷書攜帶本人來談

以上幾則廣告，其實反映了光復(fù)初期臺灣的生活面貌，以及一種集體的情緒。

國旗不夠了，廣告說，你快來買啊，此處有訂制。國語不會講，快快招募人才，否則法院不能運作了。不會唱國歌，怎么歡迎呀？快快教唱國歌，才好去碼頭迎接國軍喲！連舞場招募小姐，都可以和“慶祝臺灣光復(fù)，歡迎陳民政長官閣下”連在一起。

這是一個舊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新時代還未來臨前的時刻。什么都還未定型，什么都還未開始。

那是最好的時代，最有希望的時刻。因為，一切都不確定，只有等待，只有夢想。

但僅僅生活在無政府狀態(tài)下做夢，也是非?？膳碌?。那是無秩序、無國法、無規(guī)范、無保護的社會。所以學(xué)生聯(lián)盟出來呼吁：“同胞不要相殘”，因為日本政府既然無法管，報復(fù)日本走狗的行動就開始了。

人命攸關(guān)。一方面期待國軍的到來，另一方面自主地成立學(xué)生三民主義青年團、學(xué)生聯(lián)盟等，以維護社會秩序。

山的兄弟與王萬得

就在歡迎國軍到達、等待陳儀政府來臺接收的氣氛里，臺灣社會原有的動力已經(jīng)活躍起來了。謝雪紅在臺中組“人民協(xié)會”、“農(nóng)民協(xié)會”，試圖換一個名稱，恢復(fù)日據(jù)時代被壓抑下去的共產(chǎn)黨組織。而另一個人王萬得則展開另一個行動。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十月十八日《臺灣新報》

高山兄弟歡天喜地聽到日本降伏之喜訊

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直屬臺灣區(qū)團部視察員王萬得，十七日由山界歸來，訪問本社，關(guān)于日本降伏后的山界情形，言明如左：我三星期以來，巡訪新竹州下竹東、大湖及蘭陽方面的山界，各地的高山兄弟，聽到日本降伏之喜訊，也同我們兄弟一樣，歡天喜地，手舞足蹈，他們極喜歡，切實要變中華民族，這樣希望也要本省人后援始可達其目的，又關(guān)于“高砂族”的名稱也希望抹消，叫作山的兄弟可也，山的兄弟近日中遣代表要歡迎陳長官之計畫云。

要特別注意這一則新聞，因為王萬得是非常重要的人。他是日據(jù)時期臺共的領(lǐng)導(dǎo)人之一，與謝雪紅代表著臺共的兩條路線，二人也長期矛盾，互相斗爭。臺共歷史恩怨太長太深，此處說不清楚，甚至根本沒有人說得清楚。但比起謝雪紅的備受史家重視，王萬得在歷史上反而未得到應(yīng)有的肯定。

但我們不能不重視王萬得的活動力。就在剛剛光復(fù)的剎那，所有人都還處于興奮的高點上，王萬得就跑到竹東、苗栗大湖、蘭陽的偏遠山地部落，去調(diào)查“高砂族”狀況。這真正是一個革命家的了不起作為。

王萬得也可能是提出反對高砂族名稱的第一人。他透過調(diào)查，表明原住民不希望被叫做“高砂族”，而希望叫做“山的兄弟”。

多好的名字：“山的兄弟”！

這個時期的王萬得在山地作調(diào)查，而謝雪紅在臺中大華酒家的樓上，組了“人民協(xié)會”，擴大活動范圍。這兩個臺灣共產(chǎn)黨人，在日據(jù)時期坐牢，卻在光復(fù)剎那，就同時展開活動。果然生命力非常強！

但這也預(yù)告著未來的臺灣，將是白色政權(quán)與紅色革命的斗爭。即使剛剛光復(fù)，火苗就開始燃燒了。

祝賀與屠牛

10月24日有一條大新聞：陳儀長官要來臨了。盛大的歡迎會已經(jīng)籌備好，祝賀活動將繞游臺灣的市街。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十月二十四日《臺灣新報》

獅陣、龍舞團總出動 展開豪華之祝賀行列

歡迎陳行政長官蒞任的慶祝大會散會后，還有盛大的祝賀行列，這天除三民主義青年團、學(xué)生團體外，由全省各地集來的獅陣、龍舞、音樂團等約莫有二百多團各呈各有的特色，呈出燦爛豪華的光景，祝賀行列，是以三民主義青年團、學(xué)生團、獅陣、龍舞團、唱戲團、外省民團、朝鮮民留民團、籌備委員團之順序，繞游島都主要的市街。

然而，同樣的報紙上，卻有一則消息讓人感到難以言說的不安。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十月二十四日《臺灣新報》

牛是老百姓的性命 亂偷亂屠、妨害農(nóng)村增產(chǎn)

臺灣光復(fù)以來，臺省六百萬同胞之歸宗，各地莫不歡天喜地。然際此接收前后，全島的耕牛頻頻被偷屠殺，現(xiàn)在耕?？倲?shù)三分之一既被屠殺，這種不法行為，都是無智的農(nóng)民為眼前的小利，乘警察放松偷盜，這種放任不問，耕作上不得缺的牛耕，其影響食糧增產(chǎn)尤大，原來勞力不足的農(nóng)民，若無耕牛，竟遭不能耕種，這重大的問題，實令人憂慮。從前日軍強制壓迫供出耕牛時候，全農(nóng)民猛然站起反對了，然而這重大問題，為眼前的小利，把如性命的耕牛，秘密屠殺，這種非國民的行為，應(yīng)當嚴重處罰，省民對這問題要自省自戒，對這種不法行為要速即實施

一、禁止屠殺耕牛。

二、農(nóng)村自衛(wèi)隊積極防止偷牛。

三、對牛肉商的全面的取締。

這一則新聞，常常讓我想起電影《現(xiàn)代啟示錄》里，馬龍·白蘭度在最偏遠的叢林里，目睹屠牛的儀式的過程。這是一個犧牲、死亡的儀式，一種向現(xiàn)代文明告別、向蠻荒膜拜的過程。

在光復(fù)的歡天喜地、秩序松弛、無政府狀態(tài)下，老百姓居然開始偷盜屠牛。臺灣農(nóng)民是不吃牛肉的。這些牛肉一定是被賣到城市來，給對牛沒有感情的城里人吃。偷牛賊、賣牛肉、消費者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它意味著社會秩序開始混亂了。

迎接國軍的鑼鼓在全島開始響起，人們歡喜慶祝光復(fù)，而偷牛賊正在農(nóng)村偷偷殺?！粋€社會的巨大反差，一個極端矛盾的時代，就這樣來臨了……

1945，你不能不凝視的一年。這是一段又鮮活又荒謬，又悲哀又壯烈的歷史。你不能不注視這一年，因為，這是被壓抑50年之后，臺灣唯一的一次，充滿純真的夢想，美麗而混亂的青春！

（選自《民國傳奇》/《南方周末》 編/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2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