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起訴狀的程序功能和內(nèi)容是由訴訟的構造、訴答程序的功能、訴訟標的理論、判決效力制度、司法的經(jīng)濟性問題等共同決定的。我國起訴狀的功能轉(zhuǎn)型與內(nèi)容再造應當與審前程序設置的整體目標相一致,同時兼顧我國的具體情況。應當弱化起訴狀對于法院司法管理的輔助功能,減輕原告的法律論證負擔,強化起訴狀特定案件事實,促進爭點整理方面的程序性作用;同時應當增強起訴狀在內(nèi)容方面的彈性,完善起訴狀修改的程序。
關鍵詞:起訴狀;訴答程序;爭點整理
中圖分類號:DF7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3.06.11
起訴狀作為開啟司法程序的鑰匙,其功能的界定與內(nèi)容的設計,一直備受關注。
起訴狀在各國的訴訟制度中有不同的稱謂,日本稱為訴狀,德國稱為起訴書,法國稱為傳喚狀,英國稱為案情陳述書,美國則稱為起訴書。 比較法的研究成果已經(jīng)顯示,不同國家在不同歷史時期對起訴狀在內(nèi)容與形式方面的要求有很大的變化。其原因很難簡單歸結為立法的進步或倒退。筆者認為,起訴狀作為訴答程序最為重要的法律文書,它的內(nèi)容僅是其承載的程序功能在訴訟上的“投影”,而起訴狀的程序功能又是由訴訟的構造、訴答程序的功能、訴訟標的及判決效力制度等多方共同決定的。因此筆者將首先分析影響起訴狀的功能與內(nèi)容的外部因素,探討對起訴狀內(nèi)容的不同的立法要求形成的原因,在此基礎上對我國起訴狀功能的定位與內(nèi)容的設計提出建議。
一、民事起訴狀功能與內(nèi)容的決定因素
(一)民事訴訟程序的結構與傳統(tǒng)起訴狀之“事實細節(jié)”提供功能
在當今世界范圍內(nèi),民事訴訟程序的結構大體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以英美法系為代表的“審前”程序與“審理”程序二元分立型的訴訟結構,另外一種是以大陸法系國家為代表的沒有嚴格的“審前”與“審理”程序區(qū)分的一元型訴訟結構。前者強調(diào)通過審前程序確定審理對象,準備證據(jù),并通過連續(xù)的集中審理而審結案件;后者則是采取邊準備邊審理的模式,對爭點的整理、證據(jù)的準備、案件的審理活動是交替進行的,沒有鮮明的界限劃分。在不同的審理結構的下,起訴狀擔負的程序功能必然存在差異。二元分立型的訴訟程序有獨立于審理程序的爭點形成階段。傳統(tǒng)的爭點形成通過訴答程序完成,在該程序中當事人以交換起訴狀和答辯狀的方法確定審理對象,它不僅在結構劃分上完全獨立于審理程序,而且具有明確的程序功能——形成爭點。
英國的訴答程序起源于諾曼征服以后,在當時的英國,陪審制已經(jīng)確立并由陪審團單獨負責認定事實。所以必須通過審前程序形成明確的審理對象,為陪審團的審理做準備。當時的訴答程序即擔負著形成審理對象的使命,原告提交起訴狀后,被告必須肯定、否定或提出新的爭議的方法予以回應,原告再對被告的答辯予以回應……直至雙方在案件某一個具體問題上形成對立的觀點,此時法官將宣布案件已經(jīng)形成爭點“at issue”,并就當事人的爭點制作書面文件記錄當事人的事實爭點的文件被稱為“issue”記錄,法律爭點的文件被稱為“demurrer-book”。 ,提交陪審團審理[1]。由于擔負著形成審理對象的明確任務,所以普通法訴答對起訴狀的內(nèi)容有著嚴格的要求。這種要求概括起來主要有兩個方面,即充分(sufficiency)和明確(certainty)?!俺浞帧币馕吨С之斒氯嗽V訟主張的所有事實都應被詳盡陳述,而不能有所遺漏[2]。“明確”意味著當事人應該以準確的方式陳述其主張的案件事實,使審理者無需使用推斷的方法獲得對事實的認識。為了確保充分與明確,起訴狀對于當事人的名稱、案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具體情況、要求救濟的方法、數(shù)額的描述都必須清楚、具體。比如,如果原告認為被告使屬于原告所有的馬負載過重,原告僅在起訴狀中主張“負載過重”是無法滿足明確性的要求的,原告必須對具體的負載重量做出說明。再比如,如果原告在起訴狀中對于財產(chǎn)賠償?shù)臄?shù)額及計算方法沒有做出明確的主張,被告提出異議的,原告的主張將不能獲得法院的支持[3]。同時,正是因為普通法訴答對訴狀的明確性有嚴格的要求,所以當事人如果在訴狀中提出猜測性的請求或替代性的請求或合并請求、合并當事人,都會被以內(nèi)容不明確為由,不被允許[4]。
由上可見,由于普通法訴答的主要功能在于明確爭點,加之當時令狀的形式化要求使得當事人對事實的描述必須符合某一種特定類型的案件的特征,以將該事實納入法院的管轄范圍,所以普通法訴答對起訴狀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要求都極其嚴格。這一方面增加了起訴狀書寫的難度,造成了程序的復雜和規(guī)則的混亂。當事人和律師為了避免起訴不符合要求,往往不遺余力地闡述事實的細節(jié),從而使訴狀陷于冗長與繁復,極大消耗了司法資源,也同時增加了整理爭點的難度。為了使爭點明確,原被告之間往往需要進行多輪的請求、答辯、再請求、再答辯的過程。這樣,以提高案件審理效率為目的的普通法訴答,卻在訴答程序中消耗了大量的資源。這一點曾為著名的法學家邊沁批評,認為導致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程序的設計者沒有將實現(xiàn)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利益作為立法的目標,而是將統(tǒng)治者連同極少數(shù)受寵者的幸福,當作自己追求的惟一目的[5]。
即便在1870年代,普通法訴答由于繁復的規(guī)則而為法典訴答取代,英美法訴答程序的功能定位并沒有因此而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1848年新的訴答規(guī)則在美國通過《菲德爾法典》確立。法典訴答致力于促進更加清楚統(tǒng)一的訴答規(guī)則,避免訴訟的突襲。原告在訴狀中僅需提供“形成訴訟原因的事實”,而非“法律結論或證據(jù)事實”,起訴狀內(nèi)容應該“簡明扼要”[6]。但是,法典訴答并沒有放棄對當事人的提供事實細節(jié)方面的要求,仍然要求提出足以支持訴因的全部事實,并且達到使對方足以進行準備的程度,只不過這種要求不再具有形式化的特征。比如,在英國民事訴訟中,如果原告主張被告誹謗,則應當在訴狀中詳細援引被告使用的具體語言[7]。同時,由于不再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就事實的法律性質(zhì)做出判斷,起訴狀書寫的技術難度下降。然而,法典訴答并沒有改變訴答程序形成爭點的基本功能,并以此劃分了其與20世紀在美國形成的新的訴答形式——通知訴答的界限。
大陸法系國家并沒有英美法意義上真正的訴答程序,其傳統(tǒng)的審前程序也沒有形成爭點的功能,因此傳統(tǒng)民事訴訟制度對起訴狀的要求多集中于形式方面,而非事實細節(jié)的提供方面。在古羅馬民事訴訟程序發(fā)展的早期階段,程序各個環(huán)節(jié)功能的劃分尚不明確,這就決定了“起訴”在民事訴訟中承擔的功能比較單一,其主要作用在于確定司法機關對案件進行審理的權限并決定糾紛審理的樣式。訴訟開始時被告與原告同時到庭,當即提起訴訟并做出答辯。司法人員往往根據(jù)原告的起訴,決定案件是否可以受理,以及應該適用何種程序?qū)徖?。在古羅馬的法定訴訟階段,程序的形式主義特征顯著,當事人必須以法定用語陳述其請求,用語錯誤不得更正或重復。司法人員會根據(jù)原告請求的內(nèi)容,分別適用“金錢決訟”、“指定推事”、“請求返還”、“拘禁式”和“扣押式”訴訟程序[8]。在不同的審理程序中,當事人雙方的權利義務、司法人員的審理步驟和裁判的方法均必須嚴格依據(jù)法律的規(guī)定,不得有所改變??梢姺ǘㄔV訟階段的訴答沒有通知對方當事人應訴或使其對訴訟有所準備的功能,它僅是法院用于選擇審理程序的步驟,除此之外,起訴對訴訟程序的實質(zhì)影響力有限。
古羅馬的形式訴答對中世紀歐洲各國的司法制度都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德國中世紀法院的訴訟也采取嚴格的形式主義,原告起訴無需書面引用法條,而僅需以簡單的口頭聲明而為之。但是訴訟兩造都必須遵守特定的方式與法院習語,否則將可能招致敗訴的后果[9]。
中世紀以后大陸法系國家對于書面的訴答程序也不重視。陪審制的缺席使得爭點的界定變得很不重要。在大陸法系訴答是以口頭為原則的。大陸法系也要求當事人提供某種書面陳述。一般原告被要求陳述他的請求的性質(zhì)和基礎,比如德國法要求原告必須列出證人名單和證據(jù)。法律一般要求原被告書面訴答,但是這是選擇性而非必經(jīng)的程序。真正的訴答是當事人在開庭時當庭的結論性主張。這些主張可能會被要求記錄為文字,但是僅僅是為了記錄的需要而已。在這樣的制度下,訴答的形式要求是沒有意義的。這也正是大陸法系的法官很少在訴答程序中做出裁定的原因。
大陸法系各國不注重起訴狀之事實細節(jié)提供功能的局面直至近現(xiàn)代方有轉(zhuǎn)變,出于提高訴訟效率的考慮,大陸法系各國紛紛通過審前準備程序的構建,設置專門的爭點整理環(huán)節(jié),以期促進案件審理的集中化。在此基礎上,起訴狀在促進整理爭點方面的作用才得到重視。立法者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提供更多的細節(jié),以便于被告對案件進行準備并服務于審前程序的爭點的整理功能。對此,筆者將在后文中具體闡述。
總之,在沒有通過審前程序形成爭點的壓力的訴訟制度中,立法便沒有必要對起訴狀的“事實細節(jié)”提供功能作出硬性的要求,只有在具有獨立的審前程序,并使審前程序擔負爭點整理功能的訴訟制度中,才會要求原告于起訴狀中詳細提供事實的細節(jié)。
(二)不同的訴訟標的及判決效力理論與起訴狀的“法律論證”功能
1.大陸法系
訴訟標的作為大陸法系訴訟法理論的重要內(nèi)容,自德國法學家赫爾維希第一個將其與實體法上的請求權加以區(qū)別后,其涵義一直處于爭議狀態(tài)[10]。然而,“訴訟標的=法院審判權作用的范圍=既判力的范圍”卻一直是大陸法系學界普遍認可的理論公式。在這些國家,民事起訴狀的主要功能是界定作為法院審理對象的訴訟標的,并進而決定既判力的作用范圍。因此各國均于立法上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明確本案的訴訟標的。訴訟標的對于起訴狀功能與內(nèi)容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決定了事實陳述的“法律性”。盡管關于訴訟標的的理論紛爭不斷,然而多數(shù)學者認為訴訟標的的界定涉及到案件事實與訴訟請求兩個層面的問題。實務中關于訴訟標的的通常理解認為,訴訟標的構成要素之“案件事實”應為法律事實而非自然生活之事實。同時大陸法系規(guī)范出發(fā)型的法律推理結構也強化了“案件事實”的法律性。所以原告應于起訴狀中陳述經(jīng)過法律評價的事實,而非自然生活事實。在事實陳述的方法方面,大陸法系提供了兩種模式,其一為德國模式,原告在起訴狀中直接陳述經(jīng)過法律評價的法律事實,無需單獨陳述得出事實結論的法律理由;另一模式則為法國的自然事實與法律評價分列模式。法國《民事訴訟法》要求原告對支持其訴訟主張的各項理由做出“完整的說明”。支持主張的理由既包括事實上的理由,也包括法律理由[11]。所以原告需于訴狀中首先陳述支持其訴訟請求的社會生活事實,再以法律規(guī)定評價這些事實,并得出法律結論。以法國巴黎大審法院審理的一件侵犯名譽權的案件為例,在該案的起訴狀中,原告在提出訴訟請求后,首先按照自然事件的發(fā)生過程陳述了其與被告RP公司發(fā)生的人格權侵權糾紛的事件全貌。接著,在起訴狀的“爭議焦點”部分,原告從法律責任的構成與損害程度兩個角度論證支持原告訴訟請求的理由,其中前者主要包括被告RP公司的過錯,原告的損害以及因果關系三方面。由于文章篇幅所限,筆者在此僅節(jié)選原告關于RP公司存在過錯的理由的論證,以說明法國民事起訴狀在法律論證方面的特征與方法:
爭議焦點
A. 關于RP公司對節(jié)目的播出及剪輯的相關責任
1. 關于RP公司的過錯
V - 《民法典》第1382條規(guī)定:“因過錯的行為導致對他人造成損害的,應對其進行賠償。”
在此案中,認為JCE先生參與的《討論》節(jié)目是為了《被追捕的名人:受害者還是授意者?》的主題。
請求人是沖動和暴力行為的受害者,一個希望用對攝像作品表達對《人物》媒體的記者不滿的受邀人。這種短暫地暫停了辯論的襲擊行為,被攝影平臺上的工作人員拍攝下來,放入了剪輯的最終版本,并且被作為節(jié)目的廣告。通過這種行為,RP公司,《討論》節(jié)目的制作人構成過錯。這種單純?yōu)榱耸找暵识鲆曊埱笕说拿u的播出行為構成重大過錯。在JCE先生通過其顧問表達過對相關畫面播出的反對之后依然進行播出,這種行為更應受到譴責。
因此,可以確認,為了吸引觀眾,RP公司選擇過錯行為,并且對JCE先生造成損害。
……
因此,法院應當判定RP公司的行為構成過錯起訴狀由法國巴黎律師協(xié)會提供,由中國政法大學2011級研究生翟春雪翻譯。作者對他們的幫助表示感謝。 。
顯然,法國的當事人應當于起訴狀中對自然事件進行法律的梳理與評價, 在這方面德國法與法國法并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但是單獨陳述法律理由顯然對于原告的法律論證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傊?,規(guī)范出發(fā)型的推理結構決定了原告欲獲得法律上之權利救濟,就必須使其事實主張符合法律對某種類型的事實的抽象描述。這些為法律類型化的事實即要件事實[12]。對于自然事實進行梳理與評價的內(nèi)容與角度取決于法律規(guī)范對于某要件事實構成要素之規(guī)定。
第二,原告在起訴狀中界定的訴訟請求(亦稱為請求的旨趣)限定了司法機關做出判決的類型以及審判權作用的量的范圍。按照大陸法系國家的訴訟法理論,判決必須與起訴相適應,并且被起訴確定了種類和范圍[11]644。原告提起給付之訴,法院應為給付判決,原告提起確認之訴,法院應為確認判決。總之,起訴的類型與判決的類型是一一對應的關系。法院只能在原告主張的訴的類型和范圍內(nèi)做出判決。而且,法院對被告履行義務的要求不能超出原告請求的給付額度。
第三,起訴狀內(nèi)容之變更受到嚴格的控制。訴訟標的決定了法院的審理范圍,進而決定了既判力的范圍。由此可知,原告在起訴狀中陳述的事實、提出的請求,在大陸法系國家的民事訴訟活動中具有貫穿始終的統(tǒng)攝效果。因此,為了維護訴訟程序的安定,大陸法系傳統(tǒng)的民事訴訟制度一般不允許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進行訴之變更,因此使得起訴狀對于原告而言,具有極強的拘束力。德國普通法曾長期恪守禁止訴的變更的原則,直至1877 年《民事訴訟法》亦原則上規(guī)定: 非經(jīng)被告同意,原告不得變更訴。 但是,以例外的形式對允許變更的情形加以規(guī)定[13]。日本1890 年的《民事訴訟法》亦采取訴之變更禁止原則,在第一審中原告須經(jīng)被告同意始得為訴之變更,在第二審則絕對不許為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近代,迫于擴大訴訟解決糾紛功能的壓力,避免當事人就一個糾紛被迫另行訴訟所帶來的訴訟成本提高,減少因法院重復審理而浪費司法資源,大陸法系國家才逐步放寬訴之變更的條件[14]。
2.英美法系
與大陸法系國家不同,英美法系國家在理論及立法上均沒有訴訟標的的概念。事實出發(fā)型的法律推理結構決定了日耳曼訴訟制度的目的在于恢復正義與和平的秩序。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是否能夠得到法院的支持取決于當事人對于事實的描述是否符合經(jīng)先例確定的典型的事實形態(tài),而非當事人是否擁有由法律規(guī)定的實體權利[15]。由此決定了英美法的民事訴狀重視的是對事實的細節(jié)特征的描述,而非對其進行法律性質(zhì)的分析。雖然在普通法訴答階段,英美法系國家也曾普遍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陳述事實的法律結論,但是這種要求的動因源于當時令狀制度的形式主義特征,而非源于法律出發(fā)型的法律推理結構。所以當令狀制度廢除后,英美法對起訴狀“應當陳述事實的法律結論”的要求隨即匿跡。
英美法的判決效力理論同樣強化了其民事起訴狀法律論證的上述特征。在英美法系國家,涉及判決效力的問題主要由直接禁反言(direct estoppel)和有間接禁反言(collateral estoppel)規(guī)則調(diào)整。其中直接禁反言類似于大陸法系國家的既判力理論,即在有管轄權的法院對當事人爭議的對象做出最終的裁判后,同一訴訟的當事人不得再以任何理由就同一事實提起訴訟[16]?!兜诙闻袥Q重述》中以“交易”理論為基礎,判斷前后訴訟的爭議對象是否相同。所謂“交易”是由一系列的事實群構成的,這些事實群通常在起因、時間、地點、動機方面具有一定的相關性,因此形成了一個便于法院審理的訴訟整體[17]。對于“交易”同一性的判斷主要依據(jù)的是事實本身的特征及事件之間的關聯(lián)程度,至于當事人以何種法律理論解釋這些事實則并不重要。
與大陸法系的情況不同,英美法系國家普遍認為除了判決書主文以外,判決對于爭點事實的認定,也具有制度上的拘束力。按照其理論與判例,當某一爭點或法律已經(jīng)實際審理并被終局性的或有效的判決所確定,且該確定對于判決而言是必要的,該爭定在接下來雙方的訴訟中,具有終局性效力,無論是否基于同樣的訴求[17]249。從這一規(guī)則可見,英美法判決對于事實的作用范圍并不取決于當事人在起訴狀中提出了哪些事實,而取決于當事人爭議了哪些事實,以及哪些事實通過正當?shù)某绦虮粚徖磉^[18]。這樣,對于爭點效力范圍的判斷,并非通過閱讀起訴狀就可以得出結論,而需要通觀訴訟的全部過程。
判決效力制度方面的差異在事實上導致了兩大法系國家起訴狀對事實的描述的方法、角度以及起訴狀對于訴訟程序的統(tǒng)攝程度的差異。英美法國家注重起訴狀的事實細節(jié)的提供功能,而非法律分析;大陸法系國家傳統(tǒng)上更注重起訴狀對事實的法律分析,而非事實的細節(jié)描述,同時起訴狀中的事實陳述對于訴訟程序也具有較強的統(tǒng)攝作用。
(三)訴答程序功能的變化對起訴狀內(nèi)容的影響
即使在存在審前程序與審理程序的明確區(qū)分的英美法系國家,訴答程序本身的功能的變化也會對起訴狀的功能定位與內(nèi)容設計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在1938年《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頒布之前,英國與美國對起訴狀內(nèi)容的要求沒有根本的區(qū)別。然而在《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頒布后,證據(jù)開示程序正式成為美國審前程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它的主要功能之一即為確定當事人之間的爭點。這樣,爭點整理功能從訴答程序中分離出來,由另一專門的程序完成。在此基礎上,美國變“法典訴答”為“通知訴答”。《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第8條(a)(2)要求原告以“對表明訴辯人有權獲得救濟的訴訟請求做一個簡明的陳述[19]。顯然,此規(guī)則的起草人Charles E. Clark欲構建一種“簡單、統(tǒng)一”的訴答,并以此掃除傳統(tǒng)普通法訴辯中的技術性因素。新規(guī)則有意回避了對“事實”的范圍的界定,以“通知(notice)”取代之。雖然即使“通知”也無法離開最基本的事實陳述,但是在通知訴答中,原告僅需“通知”對方及法院本案的大體性質(zhì),作為基礎的情形或事件,并以此區(qū)別于其他行為或事件。原告無需在起訴書中為對方提供準備案件需要的事實細節(jié)。不僅如此,美國的民事訴訟規(guī)則要求原告應當用簡潔、明確的方式陳述其主張,感情渲染是不受歡迎的,因為它會增加司法人員以及對方當事人閱讀的負擔。美國有些巡回法院甚至對于起訴狀的頁數(shù)的上限提出具體要求[20]。
可見,美國通知訴答規(guī)則的確立是以審前程序各個環(huán)節(jié)分工的細化為背景的?!睹绹?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形成的新的訴訟格局是,通過充分地發(fā)現(xiàn)程序和審前會議確定爭點,再根據(jù)爭點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將案件提交陪審團審理。通知訴答的構建者試圖降低訴答程序在整體訴訟中的作用,將爭點的形成從訴答程序中分離出來,從而為迄今為止世界范圍內(nèi)對起訴狀內(nèi)容要求最低的“通知訴答”規(guī)則的確立創(chuàng)造條件。
與美國的情況不同,英國的民事訴訟程序并沒有證據(jù)開示階段,因此訴答程序依然擔負著爭點整理的功能。英國現(xiàn)行的訴答程序是根據(jù)1875年的《司法法》引進的法典訴答規(guī)則,它的基本思想是:在訴答中,原告必須以一系列的事實主張——不是用以證明這些事實的證據(jù),也不是由這些事實得出的法律結論——來支持其請求[21]。法典訴答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陳述實質(zhì)性事實(material facts)而非證據(jù)性事實或法律結論。哪些事實是實質(zhì)性的,往往需要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況而定,一般而言證明訴因存在的事實就是實質(zhì)性的,比如在合同糾紛中,所簽合同是否經(jīng)過蠟封就屬于實質(zhì)性問題,如果原告主張誹謗,則被告所使用的語言是實質(zhì)性的[1]94。除了對事實的實質(zhì)性的要求以外,法典訴答還要求原告的陳述是明確的(certain)和簡潔的(concise)。雖然當今英國已經(jīng)通過民事司法改革大大降低了訴狀書寫的技術難度,但是仍然要求原告提交的案情陳述書中包括提出請求所依賴的足夠的事實細節(jié)[22]。英國在訴答的問題上之所以沒有與美國保持一致的主要原因在于,英國的民事訴訟程序中,訴答程序仍然擔負著確定爭點的使命。所以在英國的民事訴訟程序中,原告仍然需要在案情陳述書中主張對證明訴因必要的全部事實。
由上可見,訴答程序的功能直接決定了起訴狀的內(nèi)容。訴答程序功能越強大,對起訴狀的要求就越高。相反,訴答程序的功能越簡單,對起訴狀內(nèi)容的要求就越低。
(四)提高訴訟效率之壓力與起訴狀內(nèi)容的“趨同”現(xiàn)象
1.“趨同”現(xiàn)象
如前所述,大陸法系國家傳統(tǒng)的程序結構中缺乏獨立的確定爭點的環(huán)節(jié),因此對起訴狀所陳述的案件事實的具體化程度沒有明確的要求。但是在進入20世紀后,源于法院案件審理的壓力促進了大陸法系國家審理的集中化趨勢。一些國家將明確爭點作為審前程序的一項內(nèi)容,并以此為契機提高了對起訴狀事實陳述具體化程度的要求。比如,根據(jù)日本《民事訴訟法》對起訴狀內(nèi)容的規(guī)定,起訴狀除了記載請求的旨趣及原因為必要記載的事項以外,還應記載請求的事實、舉證需要的事由以及該事實相關的重要事實和證據(jù)[15]147。德國《民事訴訟法》則要求原告在起訴時將請求權清楚地標明到可以具體化的程度,亦即達到可以與其他請求權相區(qū)別的程度[10]688。
如前所述,在美國,通知訴答取代法典訴答的理論基礎是:通過證據(jù)開示程序解決技術訴答的問題更加經(jīng)濟。證據(jù)開示更有助于篩除沒有意義的案件,促進和解。但是實踐證明,證據(jù)開示程序并沒有起到這樣的作用,它不僅沒有篩除沒有意義的案件,反而吸引了這些案件。一些本沒有勝訴希望的案件的當事人,將自己的訴訟請求建立于主觀的猜想的基礎上,利用通知訴答的便利性輕易地提起訴訟,然后再利用證據(jù)開示程序?qū)ふ易C據(jù)。為了陪審團不受誤導,保護被告不被訴訟拖累,保護司法的效率,近年來美國的通知訴答的標準也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其標志性的案件是發(fā)生在2007年的“Bell Atlantic Corp. v. Twombly案”。該案涉及消費者提起的反對當?shù)仉娦胚\營商壟斷行為的集團訴訟。原告主張電信運營商之間存在壟斷市場、預謀漲價的內(nèi)部協(xié)議。然而原告并不能指出確實存在著這樣的協(xié)議,而是認為“可以通過被告從事并行商業(yè)行為,以及放棄相鄰市場有吸引力的商業(yè)機會的行為推斷出協(xié)議的存在”。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該案被告從事并行商業(yè)行為的做法可能確實與存在壟斷協(xié)議有關,但是原告必須有特定的事實支持這一主張,而不僅僅是猜測。在此基礎上,聯(lián)邦最高法院提出了“有說服力的”訴答標準。該案審結后兩年,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Ashcrof v. Iqbal”案中再次重申了這一新的訴答標準。該案原告起訴聲稱美國中情局在“9·11”恐怖襲擊后違反憲法規(guī)定,實施了一系列基于宗教信仰、種族和國籍的歧視政策,從而使原告的利益受到損害。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原告在本案中沒有提出存在任何歧視性政策的具體事實,而是將案件建立在基于現(xiàn)狀的推測的基礎上,是不符合“有說服力”的訴答標準的[23]。上述兩案反映了美國在避免司法拖延壓力下對通知訴答標準的反思與調(diào)整,體現(xiàn)了其訴答標準“從接近正義”到“關注效率”的轉(zhuǎn)變。美國學界對這一變化褒貶不一,但是相當一部分學者至少支持在復雜的案件或者新類型的案件中,應當適用較高的訴答標準的主張。
總之,在提高司法效率的壓力下,原本不重視起訴狀的細節(jié)提供作用的大陸法系國家以及實施通知訴答的美國,均對起訴狀事實陳述的內(nèi)容提出了“具體化”的要求。從而使各國在起訴狀內(nèi)容方面,出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趨同”的趨勢。
2.“趨同”背后的差異
然而前述“趨同”的現(xiàn)象并不能使我們就此認為各國對于起訴狀內(nèi)容的規(guī)定已經(jīng)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因為在這一“趨同”現(xiàn)象的背后,隱藏著由于訴訟結構的區(qū)別而造成的起訴狀功能定位及內(nèi)容要求方面的本質(zhì)差異。
英美法系由于需要通過審前程序形成爭點,因此要求起訴狀必須全面、具體、明確地記載爭議事實。同時為控制庭前準備程序中投入的資源,強調(diào)通過提高對起訴狀的要求或通過訴答程序篩選、過濾案件,并因此使訴答環(huán)節(jié)成為當事人對抗的第一個戰(zhàn)場。我們甚至可以認為起訴狀在過濾案件方面的作用貫穿于英美訴答程序發(fā)展的始終。普通法訴答通過形式主義的規(guī)則過濾不屬于令狀范圍內(nèi)的案件;法典訴答時期如果原告不能在起訴狀中提供證實訴因存在的事實,則案件同樣會被過濾。按照英國現(xiàn)行《民事訴訟規(guī)則》規(guī)定,在以下幾種情況下,法官可以排除案情陳述書(striking out statement of case),決定案件無需進入準備程序而告終結:(1)案情陳述書揭示沒有提出或防御請求的理由;(2)案情陳述書是濫用法院的程序,或阻礙對程序的公正處置;(3)案情陳述書沒有遵循規(guī)則,實踐裁量或法庭的命令。同時,法律也賦予法官在原告的請求沒有勝訴希望時,通過簡易程序盡早地處理案件[24]。即使在美國確立通知訴答規(guī)則后,法官也仍然可以通過簡易判決過濾不存在真實爭議的案件,或者要求律師合理檢查訴狀要點和訴訟動機,以避免原告提起目的不正當?shù)脑V訟[25]??傊?,由于訴答程序過濾、篩選案件的功能,起訴狀在事實陳述的內(nèi)容上不僅需要具體、明確、充分,而且必須提示該案具有進一步審理的價值與意義,這也恰恰是英美法系國家對起訴狀功能定位與內(nèi)容要求的獨特之處。
而在大陸法系國家,起訴狀的主要作用在于特定審理對象,提示攻擊重點,而非幫助法官選擇適宜進入準備程序的案件。對于起訴狀事實陳述詳細程度的要求,德國在理論上曾有“實質(zhì)性理論”與“具體化”理論之爭。前者認為原告在起訴狀中的事實陳述達到“能夠推導出訴訟正當性結論所必需的”事實,而后者則認為,作為訴訟理由,原告只要能夠說明產(chǎn)生自己訴訟的法律關系與其他法律關系相區(qū)別的特征即可。德國現(xiàn)在通說的理論認為,原告的陳述應當達到說明哪一個事實發(fā)生了訴訟系屬,并將該請求權明確到可以與其他請求權相區(qū)別的程度[10]686。因此,在大陸法系,起訴狀事實陳述詳細程度的要求遠遠低于英美法系,訴狀中請求原因所發(fā)揮的作用并非主張作為請求理由的全部主要事實。訴狀中僅需記載足以特定請求的事實即可,并不要求充分、全面的事實陳述[26]。起訴和答辯更像一個為訴訟而進行“預熱”的階段。法官在此階段很少積極地行使權力,進行干預。
因此從總體而言,當今的英美法系對于起訴狀的要求仍比大陸法系國家更加嚴格,更具有技術性的特征。對于訴答標準與規(guī)則的研究在英美法系學界占有重要位置,相關成果汗牛充棟。然而,英美法國家并不存在我國特有的“起訴難”的問題,糾其原因主要在于對于起訴狀內(nèi)容的“充分性”、“明確性”或“合理化”的要求并非作為法院受理案件的條件,而是作為審前程序中法院排除案件的理由而發(fā)揮作用。
二、我國民事起訴狀在功能定位與內(nèi)容設計方面的問題及原因
(一)存在的問題
根據(jù)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21條的規(guī)定,起訴狀應當記明下列事項:當事人的基本情況,包括原告的姓名、性別、年齡、民族、職業(yè)、工作單位、住所、聯(lián)系方式,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名稱、住所和法定代表人或者主要負責人的姓名、職務、聯(lián)系方式;被告的姓名、性別、工作單位、住所等信息,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名稱、住所等信息;訴訟請求和所根據(jù)的事實與理由;證據(jù)和證據(jù)來源,證人姓名和住所。
從立法方面看,我國《民事訴訟法》對起訴狀內(nèi)容的規(guī)定似乎與大多數(shù)國家的規(guī)定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然而,一元化的民事訴訟結構與司法實務中的一些習慣性作法導致我國民事起訴狀在功能的定位與內(nèi)容設計方面存在著以下的問題:
1.過分關注起訴狀對法院審判管理的輔助功能
我國民事起訴狀的一個重要功能是提供當事人的相關信息,以便法院對管轄權的有無作出判斷,同時也為案件受理后的送達工作提供保障。所以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對于民事起訴狀的此部分內(nèi)容均會給予高度重視,進而成為審查起訴工作的重點。如果原告不能提供相對準確的被告方的信息,法院往往可能以被告不明確為由,拒絕受理案件。但從國外的立法情況看,起訴狀的信息提供功能僅被視為起訴狀的一項輔助功能,而不是民事起訴狀功能的最核心部分。比如,按照美國某些州的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如果原告在起訴時不能準確確定被告的名稱,可以以不準確的指稱起訴,比如:“被告,約翰·杜,真實姓名暫時不知?!痹谠嫣崞鹪V訟后,再通過證據(jù)開示確定被告的真實名稱。同時,如果被告有數(shù)人,也允許原告以能夠準確確認身份的被告提起訴訟,并在訴訟過程中在逐步確認其他被告的身份后補充和完善起訴狀[27]。雖然造成這種差異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國的法院擔負著送達的工作,而在美國的民事訴訟中,送達則主要由當事人完成。因此,我國的法院在審查起訴狀的過程中不得不考慮案件送達的便利性與可能性。然而,筆者認為,在《民事訴訟法》明確規(guī)定送達工作由法院完成,并且規(guī)定了公告送達方式的前提下,部分法院完全依賴原告提供送達信息,不協(xié)助進行任何調(diào)查即以原告不能在起訴狀中提供被告準確信息為由不予受理的作法是值得商榷的。
2.對事實陳述的具體化程度要求模糊
我國立法對于當事人在起訴狀中對于事實描述的具體化程度并沒有明確的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只要寫明“訴訟請求和所根據(jù)的事實與理由”即可。司法實踐中,法院對于原告的事實陳述是否足以使案件特定化并使對方當事人有所準備,也沒有給予足夠的關注。在起訴狀的事實陳述方式方面,原告通常按照時間順序,按照糾紛發(fā)生、發(fā)展的經(jīng)過展現(xiàn)事實。從原告的敘述中,被告很難直觀地了解原告攻擊的重點。同時,原告也習慣于模糊地陳述事實的結論而非支持結論的細節(jié)。比如,在離婚訴訟中,原告在起訴狀中陳述:“被告婚后行為不檢,與多名異性有染”這一主張就是一個模糊的結論性主張,基于此主張,被告幾乎無從防御。因為無論從“被告‘從未與其他異性有染”或“被告未與‘多名異性有染”角度進行防御,其成本都是很高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正確的陳述方式是詳細陳述被告與多名異性有不正當關系的具體事實,以便于被告進行防御。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在審查起訴狀的過程中,對于原告的模糊的結論性的描述也很少予以糾正,而是期待依靠之后的程序澄清模糊,這樣做的代價就是難以在訴訟程序進行的早期階段明確爭點,而只能采取邊審理邊整理爭點的分散式的審理方式。
如前所述,兩大法系國家雖然有不同的審理結構,對民事起訴狀的訴訟功能定位也不盡相同。然而,在提高訴訟效率的壓力下,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提供足以使案件特定化的具體事實,已經(jīng)成為各國對起訴狀最低限度的要求。美國即便在實行通知訴答的階段,其《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第9條也要求主張欺詐、錯誤、特定損害的原告詳細陳述事實的細節(jié),而非僅僅陳述事實的結論[27]124-125。比如,在主張欺詐的案件中,原告必須詳細陳述被告如何使自己產(chǎn)生的錯誤的認識,而不是簡單主張“被告明知自己對財產(chǎn)無權處分仍與原告簽訂買賣合同”[27]125。在事實陳述的方式方面,美國的規(guī)則要求原告對于事實的每一個情境單獨分段陳述,這樣有助于幫助被告識別原告攻擊的重點和角度。而在大陸法系國家,法院一般要求原告不僅要在起訴狀中陳述直接事實,還應進一步陳述支持直接事實的間接事實,并采取直接事實與間接事實分別陳述的方式。
3.過分強調(diào)起訴狀對案件事實的法律分析和法律“定性”
在世界范圍內(nèi),除了法國以外,多數(shù)國家的《民事訴訟法》并不會要求原告在起訴時專門陳述支持訴訟請求的法律理由。因為按照“法官應當知法”的一般原理,當事人對法律的理解并不能拘束于法院。所以如果在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當事人陳述的法律理由不能夠支持其訴訟請求時,法官如果認為其他法律理由可以支持原告的主張,則可以不受當事人關于法律理解的拘束,經(jīng)過釋明,直接以其認為正當?shù)姆衫碛勺鳛榕袥Q的基礎。而在我國,原告必須在民事起訴狀中陳述法律理由的要求顯然與大多數(shù)國家的立法規(guī)定不一致。同時,也與我國當事人法律意識普遍不高,律師代理尚不普遍的現(xiàn)狀不符。
另一方面,司法實踐中法院過分關注原告對于糾紛法律性質(zhì)的界定。表現(xiàn)為一些法院通過制作格式化的起訴狀要求原告在起訴時準確地界定本案的案由。根據(jù)2008年《最高法院關于實施〈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的通知》,民事案件案由的表述方式原則上確定為“法律關系性質(zhì)”加“糾紛”。案由制度的存在以及實踐中法院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確定案由的做法無形中強化了起訴狀在界定爭議的法律性質(zhì)方面的作用。這無疑對原告對案件預判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僅如此,在實踐中案由一旦確定,一般情況下在訴訟過程中是不允許當事人隨意變更的。根據(jù)訴訟法及相關實體法的規(guī)定,案由的選擇將很有可能決定案件審理過程中的舉證責任的分配,實體權利的救濟方式和救濟范圍等等一系列具體問題,會對當事人的權利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甚至有可能決定訴訟的結果。而對這樣一個重要的問題,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就做出選擇,對于原告而言,顯然承擔著很高的訴訟風險。
4.起訴狀內(nèi)容欠缺靈活性
如前所述,當今各國民事訴訟法對民事起訴狀的基本要求是,起訴狀應當提供足以特定案件的事實細節(jié),以方便被告對訴訟進行準備。同時,在大陸法系國家由于起訴狀界定了法院的審理范圍,甚至可能決定既判力的生效范圍,因此對于起訴狀的變更,必須遵循一定的程序,而不能任意為之。這樣,對于提起訴訟的原告而言,必須充分預見其起訴狀的內(nèi)容對其權利可能產(chǎn)生的實質(zhì)性影響,并有針對性地制定訴訟策略。這使得提起訴訟的原告相較于被動應訴的被告必然承擔了更多的訴訟責任與風險。因此為了緩和起訴狀對原告訴訟行為的拘束作用,各國的民事訴訟程序中采取了不同的應對措施。比如,《美國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第8條d款第2項明確允許當事人提出兩項或兩項以上可替換的或猜測型的事實主張[28]。大陸法系國家則通過預備訴的合并制度,明確賦予當事人在同一程序中提出替代性事實主張的權利。訴的預備合并是指原告考慮到其所提起之請求有可能依據(jù)不足或者理由不能夠成立而同時提起不同的他請求,以備第一位請求無理由時,要求就他請求進行裁判。(參見:張永泉民事之訴合并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8)《德國民事訴訟法》允許當事人在不變更訴的原因的前提下,補充或更正事實主張[29]。日本在實務中亦允許當事人提出假定性的主張。比如允許原告提出“自己對于某物所有權的取得是基于買賣關系,假定不是依據(jù)買賣而取得所有權,那么就是依據(jù)時效而取得所有權?!狈ㄔ涸趯徖砑俣ㄐ灾鲝垥r,不必依據(jù)主張在實體法上的邏輯順序,而可以采用其中易于審理或易于形成判決的主張來做出判決[30]。
然而,我國當前情況下,《民事訴訟法》賦予的原告的自由訴訟的空間極為有限。訴的預備合并制度尚未得到立法與司法實踐的認同;對于原告在起訴狀中提出的假定性的主張,在實務中也很有可能被以“請求不明確”為由駁回;對于原告修改起訴狀內(nèi)容的時間與程序,《民事訴訟法》亦未做出具體規(guī)定,僅在最高人民法院《證據(jù)規(guī)定》中規(guī)定,當事人申請變更訴訟請求的,應當在舉證期間屆滿前提出申請。凡此種種與起訴狀對法律分析和法律“定性”的過分強調(diào)相結合,強化了民事起訴狀對原告的拘束力,限制了原告自由訴訟的空間。加之《民事訴訟法》并未對被告提出強制答辯要求,由此導致了原被告關系的失衡。
由我國民事起訴狀存在的上述問題可見,我國立法及司法實踐在民事起訴狀的功能定位方面更加注重起訴狀在法院事務管理方面的作用,而非其對案件審理本身需要的滿足。由此,必將導致由于起訴狀實質(zhì)內(nèi)容的空洞化,程序功能的虛化,并進而使得被告難以通過答辯狀對起訴狀的內(nèi)容進行實質(zhì)性的回應,當事人也無法通過訴答程序形成攻防的基本勢態(tài)。訴答程序作為民事訴訟程序的起點的“預熱”作用難以充分發(fā)揮。同時,起訴狀內(nèi)容的靈活性欠佳,也勢必導致原告相對于被告將承擔更大的訴訟風險。
(二)問題的根源
筆者認為,造成我國民事起訴狀內(nèi)容與功能方面問題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審前程序不完善,審前程序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分工不明確,導致對民事起訴狀的訴訟功能定位含混。如前所述,民事起訴狀的功能和內(nèi)容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審前程序功能的理解以及審前程序各個環(huán)節(jié)分工的細化。在傳統(tǒng)的大陸法系民事訴訟程序中,審前與審理程序沒有嚴格區(qū)分,也沒有真正意義的爭點整理程序,起訴狀并沒有被賦予爭點整理的功能,所以立法者對起訴狀的形式化要求和法律論證的要求多于對起訴狀提供事實細節(jié)的要求。只是到了近現(xiàn)代,出于提供審理效率的考慮,大陸法系各國紛紛加強了審前程序的建構,甚至逐步確立獨立的爭點整理程序,因此才將起訴狀視為為準備程序進行初步準備的文件,對于起訴狀內(nèi)容、細節(jié)的要求逐步完善。在美國,法典訴答被通知訴答取代的背景也在于,審前程序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分工逐步明確,訴答程序不再擔負爭點整理的功能,因此,法律對于起訴狀內(nèi)容的要求逐步寬松。
然而,我國審前程序的構建尚未完成,審前程序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功能區(qū)分也未明確。由于此種原因,起訴狀在使案件事實特定化、促進爭點整理、提示爭議內(nèi)容方面的功能并未為立法所關注,亦未引起實務部門的重視,起訴狀對審判程序的作用沒有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我國民事起訴狀在功能與內(nèi)容方面存在的某些問題,恰好是我國起訴程序存在問題的一個縮影。按照大陸法系國家的訴訟法理論,訴訟過程在理論上被分為三個階段:為了讓法院就訴訟進行審理、裁決,首先訴訟必須適法提起(第一階段),使訴訟適法提起的要件稱為“起訴要件”;其次,一旦具備這一要件,事件便系屬于法院,其系屬在程序上必須適法(第二階段),使訴訟適法系屬所必須具備的要件稱為“訴訟要件”;經(jīng)過以上階段,最后就原告的請求進行審理、裁判(第三階段),要使法院裁判原告的請求有理,必須滿足實體上的構成要件,使其主張得到認可,稱為“權利保護要件”[15]152。起訴要件、訴訟要件與權利保護要件是隨著訴訟程序的推進而逐步明確、深入的。而我國《民事訴訟法》在起訴條件的規(guī)定上,明顯違背了訴訟進行的上述基本規(guī)律,混淆了起訴要件與訴訟要件的界限。要求法院在原告起訴階段就對當事人適格、法院的主管與管轄問題作出判斷,從而導致了起訴的“高階化”[31],對此,學界多數(shù)觀點認為不應當對原告在起訴階段的事實主張進行實質(zhì)性審查[32]。目前起訴條件設置的錯位直接導致了法院對民事起訴狀內(nèi)容審查重點的偏移。法院必須通過起訴狀確定法院對案件的主管與管轄,判斷當事人是否適格,原告是否為實體法律關系的主體。至于起訴狀記載的事實在內(nèi)容上是否足以使案件特定化,并為對方當事人初步準備案件提供必要的信息,則不是法院審查工作的重點,并由此導致了起訴狀的程序功能被忽視。
三.我國民事起訴狀的功能界定與內(nèi)容重構
(一)功能界定
如前所述,我國民事起訴狀功能與內(nèi)容方面存在的問題主要是由民事訴訟程序的結構性缺陷導致的。因此,欲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必須把民事起訴狀功能的界定與內(nèi)容的完善置于民事訴訟程序本身完善的宏觀背景之下。惟有如此,才能使起訴狀的功能與內(nèi)容與民事訴訟程序?qū)ζ涞囊笙鄥f(xié)調(diào)。
我國2012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明確賦予了審前程序整理爭點的功能,這一立法的變化為起訴狀功能的轉(zhuǎn)型提供了契機。修訂后的《民事訴訟法》第133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受理的案件,認為需要開庭審理的,通過要求當事人交換證據(jù)等方式,明確爭議焦點。雖然立法的這一規(guī)定僅對審前程序的完善僅提供了一個框架性的構想,但是立法者對審前程序設計的思路已經(jīng)基本明確:即將爭點整理納入審前程序的正式內(nèi)容,寄希望于通過充分的審前準備并在整理爭點的基礎上促進審理的集中化。在這一整體的構想下,我國訴答程序的功能定位及起訴狀的內(nèi)容要求也逐步清晰:
第一,訴答程序并沒有整理爭點的功能,起訴狀僅是證據(jù)交換與爭點整理的初步準備,因此起訴狀在事實陳述的要求上只要達到使案件“特定化”的程度即可。這是我國訴答程序定位與英美法訴答程序定位明顯不同之處。英國的民事訴訟程序中沒有證據(jù)開示制度,主要依賴訴答程序,通過原被告之間的多輪的訴狀交換以確定爭點。在此背景下,民事訴訟法對民事起訴狀展現(xiàn)案件事實的全面性、明確性以及真實性等方面,必然提出比較高的要求?!队袷略V訟規(guī)則》不僅要求起訴狀的事實陳述必須具體、案情聲明應當附訴狀明細,同時要求當事人通過事實的方式保證訴狀內(nèi)容的真實性。未以事實聲明確認的,當事人不得依賴案情聲明中列明的有關事項作為證據(jù),法院可撤銷未經(jīng)事實聲明確認的案情聲明[33]。而在我國民事訴訟中,訴答程序與爭點整理程序是分立的,因此訴答程序的功能定位應為:證據(jù)交換與爭點整理的初步準備。初步準備意味著,起訴狀在內(nèi)容上足以使爭議的案件特定化,并提示對方當事人原告擬使用的攻擊手段即可。在這一前提下,不宜也沒有必要對起訴狀所記載的內(nèi)容的全面性、明確性與真實性提出過高的要求。
第二,我國訴答程序應當有助于促進審理的集中化,提高訴訟效率。起訴狀在內(nèi)容的設計上也應當有利于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因此原告在起訴狀中應當陳述具體的事實,而非模糊的事實結論,以使對方當事人對案件有所準備。
第三,起訴狀并沒有輔助法官篩選、過濾案件的作用,英美法系國家對訴狀此項功能定位不適合我國的情況。原因在于,在我國民事訴訟程序中并不存在一個高度當事人主義,高度消耗司法資源的審前程序。因此無需依賴訴答程序篩選適宜通過審前準備而進入正式審理階段的案件,以控制司法資源的消耗。已經(jīng)“高階化”的立案審查制度,若再輔之以立案后的案件篩選,則事實上會進一步將起訴難的影響擴大化。
(二)民事起訴狀之內(nèi)容重構
起訴狀之功能定位決定了起訴狀的內(nèi)容。為了促進審理的集中化,為爭點整理進行初步的準備,起訴狀在內(nèi)容上應做以下幾個方面的調(diào)整:
1.弱化起訴狀對于法院司法管理工作的輔助作用
如前所述,目前我國民事起訴狀的功能主要在于服務于法院的審判業(yè)務管理。因此,起訴狀的信息提供功能受到較多的關注,由此加重了原告在起訴時的風險與負擔。通過將起訴要件與訴訟要件相分離的方法,原告在起訴時的信息提供義務將得以緩解。比如,如果無法在起訴狀中提供被告的準確地址或其他信息,但是只要原告能夠確定一個“特定化”的被告,即滿足了起訴狀對于原告信息提供的要求。
2. 強化起訴狀在特定案件事實以及輔助爭點整理方面的作用
欲使起訴狀發(fā)揮這一作用,必須強化其在提供事實細節(jié)方面的功能。如前所述,兩大法系國家在提高訴訟效率的現(xiàn)實壓力下,均要求原告于起訴狀中提供案件事實之細節(jié)。至于哪些事實的細節(jié)應被詳細陳述,各國的要求不盡相同,總體而言,英美法對于事實陳述詳細程度的要求更高。英國要求事實陳述之詳細程度應達到明確說明訴因所依賴的全部事實,并使對方足以進行答辯的程度[7]139。美國近年的標準要求原告的陳述達到使其訴訟請求有“合理依據(jù)”的程度。同時立法或?qū)崉罩袑ζ墼p、誹謗、環(huán)境訴訟、就業(yè)歧視引發(fā)的訴訟、專利侵權訴訟等涉及的重要事實的陳述,達到較高的具體化程度[20]??傊?,國外的立法經(jīng)驗提示我們,起訴狀的事實描述應達到使案件特定化的程度是對起訴狀事實陳述部分的基本要求。我國在沒有賦予訴答程序爭點整理功能的背景下,不必要求起訴狀的事實陳述達到英美法“充分、明確說明全部事實”的程度。但是,在復雜的案件中或針對某些重要的,或往往會成為爭議重點的事實。比如,對于被告實施侵權行為的方法和經(jīng)過的事實,可以借鑒美國的立法經(jīng)驗,要求原告詳細闡述之。
最后,應當在特定化、具體化的事實陳述與簡潔的事實陳述之間取得平衡。要求原告陳述事實的細節(jié)而非結論,亦可能導致事實陳述的繁復,增加法院和對方當事人審查、閱讀的壓力與負擔。然而,糾紛發(fā)生的背景,甚至當事人雙方為解決糾紛曾做過的努力等信息對于法院進行訴前調(diào)解,分流案件,適用不同的程序,都是很有價值的。對此,日本民事訴訟的做法具有借鑒價值。日本《民事訴訟法》以“訓示規(guī)范”的方式,要求原告將能夠支持其請求的更大范圍內(nèi)的事由或者能夠作為請求的間接性原因的事實也記載在訴狀上,以使起訴狀能夠提供案件事實乃至糾紛的背景情況的信息[34]。我國《民事訴訟法》亦可效仿此種做法,允許當事人在簡潔陳述案件事實的同時,以附錄形式提供與案件相關的具體信息。
3.弱化起訴狀的法律論證的要求
大陸法系的多數(shù)國家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明確訴訟標的,少數(shù)國家甚至要求原告陳述支持訴訟請求的法律理由。我國的法律推理方法及訴訟標的、既判力理論與大陸法系國家具有更大的相似性。這就決定了我國民事起訴狀更加偏重于對事實的法律論證而非對事實本身的細節(jié)化描述?,F(xiàn)有的立法將法律理由作為起訴狀的一個單獨構成要素,部分法院甚至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明確案由。類似要求對原告的法律素質(zh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事實上強化了原告進行法律論證的義務,與法國的做法頗為相似。然而,在大陸法系國家,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明確訴訟標的或進行法律論證是以比較完善的律師強制代理制度為保障的。法國是實行律師強制代理的典型國家,在大審法院進行的訴訟,除了親權喪失案件、商事租賃案件、海關案件、公有財產(chǎn)案件以及稅收爭議案件之外,都要求當事人必須選任律師代理訴訟[35]。德國并非在所有的案件中都要求律師強制代理,但是德國《民事訴訟法》第78條規(guī)定:“在州法院必須有初級法院或州法院許可的律師,在所有上級法院必須由受訴法院所許可的律師作為訴訟代理人進行訴訟?!盵29]16在德國的司法實踐中,訴狀通常都是由律師起草的。在非屬于強制律師代理的案件中,原告可以決定不聘請律師,由法院職員為其起草訴狀[36]。
我國民事案件并未采行強制律師代理,律師人數(shù)占人口比例偏低的現(xiàn)實狀況決定了絕大多數(shù)民商事案件的原告是在沒有專業(yè)人員的幫助下進行訴訟的。因此,對于起訴狀的法律論證提出較高的要求是沒有現(xiàn)實基礎的。即使在大陸法系國家,除法國外,并無其他國家要求原告對案件事實進行法律論證。德國《民事訴訟法》已不再將法律理由作為訴訟合法的必要條件。日本《民事訴訟法》雖然也要求原告在起訴狀中指明請求的原因,但是其“請求的原因”僅指使訴訟標的的權利關系之存在(請求)具備理由之事實,而并非指法律上的依據(jù)[12]157。因此我國《民事訴訟法》亦應取消要求原告于起訴狀中專門陳述法律理由的規(guī)定,以減輕原告的訴訟負擔。
4.根據(jù)案件類型的不同,對起訴狀的事實方式做出類型化與格式化的要求
大陸法系國家的訴訟傳統(tǒng)與思維邏輯似乎決定了我國原告在起訴狀中陳述的事實應是“法律事實”而非“自然事實”。然而,當事人的法律素質(zhì)以及律師代理的現(xiàn)狀卻并不支持這樣的結論。應當如何在邏輯理性與司法現(xiàn)實之間取得平衡是我們在設計起訴狀的內(nèi)容時,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對此,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民事訴訟法”提供了可供參考的解決方案。該法為便利當事人使用簡易程序及小額訴訟程序,明定原告于起訴時,可以僅表明請求之原因事實,也可將法律關系作為訴訟標的提起訴訟。比如甲于某日將其所有之車出租予乙,租賃期限屆滿后,乙拒絕返還。此時,無論原告以請求返還所有物之事實起訴,或以整個糾紛事實起訴,都是可以的。原告只要表明原因事實,訴即為合法,至于該原因事實該當于何項權利義務或法律關系,乃屬于法官依職權適用法律之范圍,不能因原告未主張某特定權利,即不依其所主張之事實以判斷何種權利存在,而違背法官知法原則[37]。我國臺灣地區(qū)立法的這一變化以“訴訟標的相對論”為理論支撐,該理論認為訴訟標的的確定,應以兩造當事人經(jīng)由訴訟程序所為之訴訟行為,經(jīng)審判長闡明權之適當行使,共同加以決定。首先由原告劃定訴訟標的之范圍,在訴訟程序進行中,訴訟標的之范圍則隨著雙方當事人之訴訟行為而發(fā)生變化,最后在判決時確定其范圍,并據(jù)以劃定既判力之客觀范圍[38]。
我國臺灣地區(qū)理論研究的成果及“立法”的變化提示我們,如果固守舊的理論,堅持以實體法律關系作為起訴狀的核心內(nèi)容,勢必造成理論和立法與實踐的脫節(jié)。因此可以考慮在簡單的民事案件中,或者在原因事實與實體法律關系具有較強的契合性的案件中,比如,婚姻、家庭、繼承、勞動爭議等糾紛中,允許當事人自由選擇以自然事實或法律事實作為訴訟標的提起訴訟,以緩解對事實進行法律分析的苛刻要求。在此類訴訟中,原告只要陳明原因事實(自然事實),即可滿足起訴的合法性要求。
對于比較復雜的,專業(yè)化程度較高的,實踐中律師代理的比例也較高的民事案件,比如公益訴訟類案件、海商、海事、知識產(chǎn)權爭議案件,可以規(guī)定原告應當在起訴狀中闡明訴訟標的,并就案件涉及的間接事實和證據(jù)進行詳細的說明。在此類案件起訴狀的事實陳述方式方面,應當采用主要事實與間接事實分別陳述的方式,在明確主要事實的基礎上,分別陳述證明主要事實的間接事實,而非按照時間順序陳述爭議的發(fā)生過程。這樣做的好處在于,通過對事實的梳理,明確提示原告的攻擊方法和手段,以便被告進行準備。同時,在強化原告的事實主張責任的同時,應當規(guī)定被告的強制答辯義務,否則起訴狀在爭點形成方面的輔助性功能將無法真正得以體現(xiàn)和落實。
此外,對于常見于各種類型的案件中,并且通常會成為爭議焦點的被告存在侵權、違約行為的事實,應當附詳細的細節(jié)說明,以促進爭點的形成,并使被告有可能就此問題進行充分的準備。也可以考慮就常見的民事案件提供格式化的訴狀,指引當事人提供特定的信息,以促進明確爭點。
5.增強起訴狀的彈性,為原告提供更加廣闊的自由訴訟的空間
如前所述,西方國家對于起訴狀雖然從特定審理對象、提供細節(jié)甚至法律論證方面提出要求。但是對于原告在起訴狀中提出替代性請求、猜想性請求,均持寬容態(tài)度,或允許原告一定程度的起訴狀內(nèi)容的變更權。我國亦有必要通過訴的預備合并制度或猜想性請求的許可,賦予原告在訴訟中根據(jù)案件的具體情況,靈活實施訴訟策略的空間與可能,以弱化起訴狀對于原告的拘束力,降低原告的訴訟風險。對此,已有學者指出,應當在原告因欠缺專業(yè)知識從而不能提供細節(jié)性事實時,或因事實發(fā)生于對方當事人或第三人的支配領域而無法詳盡知曉事實經(jīng)過時,允許其進行推測性的事實主張[39]。
對于在訴訟過程中,原告修改起訴狀的條件與程序,亦應作出更為明確具體的規(guī)定。英國民事訴訟中允許當事人在對案件的理解發(fā)生錯誤時,修正訴訟文書。只要這種修正經(jīng)過全體當事人同意,或者在案情陳述向另一方當事人送達之前修正,或經(jīng)法院許可并支付修正引起的訴訟費用[22]172-173。德國
《民事訴訟法》則允許當事人在不變更訴的原因的前提下,補充或更正事實主張[29]63。從國外立法的趨勢可以考慮允許我國原告在法庭辯論終結前,在不改變基礎事實的前提下修改起訴狀中的訴訟請求或間接事實的權利。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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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任編輯:李曉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