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芭比

詹麗娜

1

我是一個喜歡做夢的女孩。

恍惚中，我和爸爸、媽媽搬進(jìn)了一所大房子，我的房間掛著粉紅色的窗簾；媽媽的風(fēng)濕病好了，她哼著歌，騎著自行車美美地上班去了；數(shù)學(xué)課上，老師把所有的數(shù)學(xué)公式編成歌謠，我們一邊解題一邊唱歌。當(dāng)然，我還夢見自己穿著一雙銀白色的靴子，靴口垂下粉紅色喇叭花一樣的小鈴鐺，走起路來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后來，我又穿上一件綴著白色蕾絲花邊的粉色連衣裙，在月光下跳舞。

是的，我夢見自己成為芭比！

芭比是我的同學(xué)，其實(shí)她叫巴璧。她的大眼睛像星星閃爍，又濃又密的眼睫毛高傲地翹向太陽的方向。走路的時候她總是把腰板挺得直直的，頭發(fā)輕輕揚(yáng)起。重要的是，她總是穿著一雙銀白色的靴子，靴口垂下粉紅色喇叭花一樣的小鈴鐺，走起路來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她喜歡穿一件綴著白色蕾絲花邊的粉色連衣裙，真美?。≡谟履甑穆?lián)歡會上，她拿著小提琴從我身邊經(jīng)過，輕盈地跳上舞臺，多么美妙的琴聲啊。巴璧拉琴的時候，她小刷子似的眼睫毛也跟著音樂抖動著。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不止是我，大家都被美好的巴璧征服了，因?yàn)閺拇艘院?，無論老師還是同學(xué)，甚至外班的壞小子都叫她“芭比”了，她是我們大家心目中完美可愛的芭比娃娃。

那么，我是誰呢？

我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平凡得連真實(shí)的名字都被大家忘記了。我經(jīng)常悄悄嘆息。

我的家在老城區(qū)的一棟舊樓里，據(jù)說我們住的房子是我爺爺在工廠分到的集資房。我爸爸童年時就住在那里，我生下來也住在那里。我不喜歡那里漆黑的樓道，如果不小心踩到婆婆們攢下來堆在樓道里的空瓶子破罐子就會發(fā)出叮叮咣咣的聲音，我的心臟也跟著叮叮咣咣地滾下樓梯去了。我也不喜歡樓下的菜市場，叫賣聲很早就吵醒我。可是爸爸媽媽卻說，多好的菜市場啊，蔬菜新鮮又便宜，上面還閃著露珠呢！

每次經(jīng)過那個市場我都一路奔跑，跑過第五棵老柳樹，跑過第六棵梧桐樹，跑過第八棵白楊樹才吐出一口氣。

我也不喜歡我的名字——馬玲淑，你聽，多像我奶奶的名字啊。最糟糕的是同學(xué)們故意叫我“馬鈴薯”，更糟糕的是，他們后來直接叫我“土豆”，我想我一定是那種大個的黑不溜秋的土豆！

我告訴媽媽我的新名字的時候，我的眼里滿含淚水，我想她一定摟住我，和我一樣悲傷。哪知，她笑得彎了腰。

“太好了，我們都喜歡土豆啊，土豆可是長在地下的蘋果，它所含有的維生素是胡蘿卜的2倍、大白菜的3倍、西紅柿的4倍。我們北方冬天可缺不了土豆！”

從此以后，媽媽和爸爸也叫我土豆了。

我是一個愛做夢的土豆，打開水龍頭洗臉的瞬間，我匆匆地做了一個夢；走著路看一片樹葉的時候，我默默地做了一個夢；聽小鳥在頭頂唱歌的時候，我偷偷地做了一個夢；當(dāng)羽毛一樣的風(fēng)吹過臉頰的時候，我悄悄地做了一個夢。有時我很擔(dān)心，自己一直走到夢里去，醒不過來怎么辦??？

2

如果媽媽沒有風(fēng)濕病，她就不會失去工作。風(fēng)濕病發(fā)作的時候，媽媽的雙腿像木頭一樣僵直，手指像樹枝一樣彎曲。就這樣，當(dāng)爸爸、媽媽工作的那個就要破產(chǎn)的國有工廠被人收購的時候，爸爸留了下來，媽媽拿到一年的生活費(fèi)回家了。

“我們兩個，總算留下一個，還不錯??！”媽媽說。

“是啊，有我呢，你就在家里好好休養(yǎng)吧！”爸爸一邊說，一邊端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放在媽媽坐著的床邊，又在盆里面加了中藥，再慢慢試著幫媽媽把腳小心放進(jìn)去。他又問：“燙不燙？”

“不燙，舒服著呢！”媽媽回答。

哇，下崗，那么悲傷的一件事，居然被一盆洗腳水沖淡了。

對于我來說，媽媽下崗這件事太糟糕了。下周一就是我的生日，我一直想要一雙銀白色的靴子，上面綴著粉紅色的鈴鐺，走起路來響起好聽的音樂，和芭比的一模一樣。我已經(jīng)夢見過好幾次了。那可是一雙很貴的靴子喲！

現(xiàn)在，我只好把這個夢想收起來，打開窗戶，狠狠扔到夜色里。

我的內(nèi)心充滿憂傷！

在學(xué)校里，整整一天我都無法開心，數(shù)學(xué)課看數(shù)字以為是螞蟻爬，語文課看漢字像蝌蚪游。直到后來我的同桌巧克力畫了一幅畫給我，我才笑出聲來。

他叫肖克力，大眼睛，一笑還會出現(xiàn)女孩才有的大酒窩，所以我們都叫他巧克力。巧克力當(dāng)然比土豆好聽多了，每次大家這樣叫他，我心里都酸溜溜的。巧克力數(shù)學(xué)最好，個子最高，跑得最快，喜歡和他說話的女孩也最多。

有一天，老師在講到食物營養(yǎng)成分的時候，提出一個可以讓大家流口水并對美食想入非非的問題。她說：“同學(xué)們，你們最愛吃什么??？”

有人回答：“餃子。”

有人回答：“面條?！?/p>

有人回答：“媽媽做的紅燒肉?！?/p>

……

我想也沒想，站起來就說：“巧克力，我愛吃巧克力！”

在我還沒有弄明白怎么回事的時候，大家看著我的同桌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巧克力一眼，我的臉一定比蘋果還紅。一抬頭，碰到了芭比的目光，她正冷冷地注視著我，一點(diǎn)也沒笑。奇怪！

馬上，愛惡作劇的張磅尖著嗓子說：“我愛吃土豆！”

大家的笑聲更響了。

沒有想到，生日那天，我這個平常的土豆收到了好幾份禮物呢。有一個日記本，封面是我喜歡的貓，跟小時候我家走丟的那只貓一模一樣。有一只會唱歌的絨布兔子，有誰聽過兔子唱歌？就像我們小學(xué)生唱歌一樣好聽。還有一個發(fā)夾、一支削鉛筆用的轉(zhuǎn)筆刀，全部精致得讓人舍不得用哦！

后來，我又在書桌里發(fā)現(xiàn)一塊德芙巧克力，那可是我看著都會流口水的巧克力??！

不用問我就知道是誰送的。因?yàn)樯厦嬗幸恍凶郑呵煽肆Φ那煽肆Γ?/p>

晚上回到家，我收到媽媽的禮物。一樣是穿在腳上的鞋子，可是，和我想象的相差太遠(yuǎn)了。那是一雙厚底的布鞋，憨頭憨腦的樣子，而且赤橙黃綠許多種顏色擠在一起，穿上它就像走過夏天的花園。

“媽媽，你會不會審美??！”我噘起大嘴。

“鞋子穿在腳上，舒服就好。”媽媽說。

我仍然不高興?？粗矍暗男?，卻想著芭比的銀白色靴子。

可是，誰會想到呢，就是這雙鞋子，帶給我不同的命運(yùn)。

3

會有人不喜歡芭比嗎？肯定沒有！

每天，她就像一個驕傲的公主，穿著她漂亮的靴子，從我的身邊“叭、叭……”地走過去。隨后，一種薄荷的香味沖進(jìn)我的鼻子里，涼涼的。我很想和她說話，和她成為朋友，可是她的目光總是越過我的頭頂。芭比的身邊總是圍著許多人，有男孩也有女孩，他們都有漂亮的鞋子和美麗的裙子，他們的歡樂總是比我的多。

放學(xué)的時候，芭比的爸爸或者媽媽開著锃亮的轎車來接她，她鉆進(jìn)車?yán)铮^都不回一下。而我的爸爸媽媽總是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來接我，我懷疑那輛自行車也是去世的爺爺留下的，要不，怎么會在路上不是掉鏈子就是沒氣呢。后來，我就不讓他們接我了，我一個人穿著舒服但不漂亮的鞋子，一路小跑就到了家。

剛開始，媽媽還不放心呢，她騎著那輛破自行車總是跟在我后面，就像電影里潛伏的特工一樣。一段時間之后就不再跟著了。

“我女兒身體結(jié)實(shí)多啦！”媽媽說。

“可以報名參加馬拉松啦！”爸爸說。

唉，他們永遠(yuǎn)不懂，我只不過是不喜歡那輛破自行車而已！

媽媽雖然下崗了，但我家的一日三餐更豐富了。我和爸爸每天都吃到不同口味的餃子，有三鮮餡的、香菇餡的、青椒餡的、蘿卜粉絲餡的，當(dāng)然還有各種炒菜。我經(jīng)常在奔跑回家的路上就聞到香味，不由得流出口水。

媽媽回家的第一周，她把家里徹底清掃了一遍，還把家具挪了位置。我放學(xué)的時候，她問：“土豆，你看沙發(fā)放這里，是不是屋子更寬敞了？”

“咱們家的臥室、廚房、廁所加起來還不如我同學(xué)家的客廳大呢，媽媽，我沒有覺得挪挪位置就有什么不同啊。”我說完就鉆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別提了，我的房間更小，那張單人床就要挨到門上了。

媽媽回家的第二周，她把家里的床單被褥和換季衣服都洗了一遍，還拿到外面的陽光下去晾曬。

媽媽回家的第三周，她開始憂愁，嘆息。

媽媽回家的第四周，她出去找工作了。

一個月之后，她又開始上班了。她早上穿著破舊的衣服出門，也不在臉上涂涂抹抹的，下班的時候顯得很疲憊。雙手越來越粗糙，指甲里都是泥污。到了晚上，爸爸不只要幫媽媽泡腳，還要幫她泡手。

“別出去做了，我可以加班多賺點(diǎn)錢啊?！卑职謬@息著。

“待在家里很悶的，出去活動活動也好！”

我是心疼她的，可是，我一開口就說：“媽媽，你到底做的什么工作？怎么那么臟??！難道你去撿垃圾了？”

“記得你學(xué)校后面有一個印刷廠吧？我就在那里上班?！眿寢屨f。

“可你的手為什么那么黑呀？”

“因?yàn)槲医?jīng)常要去印刷車間啊，還要搬運(yùn)什么的，所以手變得又黑又粗糙了?！眿寢層终f，“別擔(dān)心，不累！”

哦，這樣啊。

4

這個春天和以往的春天一樣，這堂體育課也和以往的體育課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在跑步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校園四周的老柳樹，就不知不覺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胳膊上也長出綠色的葉子。我的夢很快被一陣?yán)茁暣驍嗔?，要下雨了嗎？這可是第一場春雨呢！

在我伸出手去接雨滴的時候，忽然聽到“唉喲”一聲凄厲的慘叫。芭比摔倒了！

她被大家扶起來，但馬上又“唉喲”一聲坐下去，然后她抱著自己的腳嗚嗚地哭起來。她的腳扭傷了！

同學(xué)們幫芭比脫掉靴子。天哪，她的右腳居然倏地腫得像個饅頭一樣。太不幸了，她再也穿不上那雙漂亮的靴子了。

這時，細(xì)雨像眼淚一樣浸濕了地面。老師急切地掃視著大家的腳，她在尋找一雙芭比可以穿得上的鞋子。

最后，她把目光定在我的腳上，我的花花綠綠的棉布鞋子在春雨的洗滌之下更加鮮艷，它此時成為整個操場最醒目的鞋子了！

“你，那位同學(xué)，快過來，把鞋子換下來?！崩蠋熣f。

我走過去，走向芭比。我脫下自己的鞋子，然后換上芭比的靴子，她的那雙銀白色的，垂著粉紅色喇叭花一樣的小鈴鐺的靴子，走起路來發(fā)出好聽的音樂的靴子，曾經(jīng)是我夢寐以求的靴子，終于被我穿在腳上啦！

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嘴角偷偷流露出來的微笑。

不會又是夢吧？我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不是夢！

“芭比，快幫忙扶一下土豆！”

什么？什么？有人居然叫我芭比！我看向芭比，不由嚇了一跳，因?yàn)槲铱匆娏宋摇炼拐嬷_抽泣呢。

那么我是誰？

我捂住嘴巴，幾乎要尖叫了。把變成土豆的芭比扶到教室之后，我飛跑到走廊的拐角處，那里有一面很大的鏡子。

在鏡子里，我的大眼睛像星星閃爍，長長的眼睫毛翹向太陽的方向。我看到了芭比，我成為了芭比！土豆成為了芭比！

這不會又是夢吧？

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那些神奇的事足以證明，這的確不是夢。我就是芭比。

比如，下課的時候，同學(xué)們叫我芭比。上課的時候，老師叫我巴璧。我穿著那雙美麗的具有魔力的靴子輕快地走在教室里，走在剛剛鉆出小草的操場上。春天真的太美好了！

原來的芭比已經(jīng)變成曾經(jīng)的我，大家叫她土豆，那是一個很滑稽的名字。

晚上，放學(xué)了，家長們都站在門口等待。芭比被爸爸扶上那輛破自行車，帶走了。

我想追過去，可是我的手被一個打扮時髦的漂亮女人死死拉住。那是芭比的媽媽，準(zhǔn)確地說，現(xiàn)在是我的媽媽。我上了她的轎車，座位很舒服，車?yán)锪鲃又『傻那逑?，那是芭比特有的味道?/p>

5

車子在一個花園一樣的小區(qū)里停下來。屋門被芭比媽媽打開的瞬間，我驚呆了。

我從沒見過那么好看的地板，就像鋪著森林里最好的木頭；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好看的窗簾，就像一個夢隨風(fēng)飄起來；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好看的沙發(fā)，我想跳上去在上面打個滾。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顯示出氣派和尊嚴(yán)，而且一塵不染。

“怎么了芭比？快進(jìn)來?！?/p>

我走進(jìn)屋子，但是我不敢脫下自己的鞋子。我怕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

“快脫掉靴子啊，芭比！”媽媽催我了。

我猶豫著，但還是緩慢地脫去了一只，再脫掉另外一只。在脫靴子的時候，我一直緊盯著門邊的那面穿衣鏡。還好，我擔(dān)心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我仍然是芭比！

我來到芭比的房間。那是一張大床，上面鋪著粉色的帶蕾絲花邊的床單，窗簾、衣柜的顏色也是粉色的，就像我夢見過的顏色一樣。窗前的寫字臺比老師的辦公桌還要大呢，墻上貼著的漫畫也是我喜歡的。這里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不，似乎很早以前我就住在這里。

打開衣柜，看見那件粉色的連衣裙，它現(xiàn)在屬于我了！

墻邊放著一個琴盒。我走過去，打開蓋子，取出小提琴，放在肩上，然后左手撥動琴弦，右手舞動琴弓。好聽的音樂傾瀉而出。奇怪啊，在這之前我從未碰過小提琴，可現(xiàn)在居然一口氣能拉出很多曲子。我真的拉得很好，因?yàn)槲揖褪前疟龋?/p>

直到媽媽喊我吃飯，我才讓音樂停止。

爸爸并沒有回家吃晚飯。桌子上的飯菜也很簡單，說實(shí)話，并不好吃。媽媽只吃了幾片菜葉，她說要減肥。奇怪，在我看來，她并不胖啊。

晚飯后，媽媽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在房間里看書。

那么多的漫畫書，多得看不完。我以前只能在路過書報亭的時候，盯住封面多看幾眼?，F(xiàn)在，我可以躺在床上，一個字一個字，一頁一頁地慢慢看了，簡直太享受了！

有那么一瞬，我想起住在老城區(qū)舊房子里的爸爸和媽媽，在那個鳥籠子似的家里，他們在做什么？媽媽也許一邊泡腳一邊和爸爸說話，還不時笑起來。成為土豆的芭比在做什么呢？不會是一邊做題一邊嘆息吧！

奇怪，我的過去漸漸模糊，好像有一把掃帚在我的心里掃來掃去的，把許多關(guān)于土豆的記憶掃落了。

在我就要睡著的時候，爸爸回來了。朦朧中，我似乎聽到媽媽和他爭吵。為什么呢？

床真的很舒服耶，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6

第二天早上，陽光透過窗紗，屋子里垂落著粉色的溫暖明亮的光芒。芭比新的一天開始了！

“快吃，別遲到了?！眿寢尠衙姘团Ｄ倘拥阶雷由?，跑回去化妝了。她化妝的時間比我吃飯的時間還長。這時，爸爸還沒有起床呢。

在我是土豆的時候，我的早餐是媽媽和爸爸一起做的紅豆粥或者綠豆粥，饅頭、花卷和新鮮爽口的拌菜，有時也吃熱乎乎的煮雞蛋。媽媽說，雞蛋煮著吃最有營養(yǎng)。土豆媽媽不會化妝，只在嘴唇上涂一些顏色很淡的潤唇膏。

不過，第一次早餐吃面包、牛奶，就像參加野餐會，感覺也不錯?。?/p>

然后，我穿上那雙漂亮的靴子，坐上芭比媽媽锃亮的轎車，上學(xué)了。

在學(xué)校里，那些同樣穿著漂亮鞋子和漂亮裙子的同學(xué)都和我打招呼，并說要送我最流行的卡通圖片不干膠。我當(dāng)然是坐在芭比的座位上。偷偷回過頭去卻看見土豆的位置空著，只有她的同桌巧克力傻傻地坐在那里。老師說土豆的腳扭了，需要休息兩天。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我的新同桌是張磅，他是我們班最胖的男生，幾乎占據(jù)了課桌三分之二的位置，把我擠得扁扁的。他上課總是趴在桌子上睡覺，有時還打呼嚕。我想，如果有巧克力他一定會一下子塞進(jìn)自己嘴里，才不會送給我！

而原來的同桌巧克力總是那樣安靜，他看著我的時候，連眼神都是安靜的。

不能和他同桌了，這是我成為芭比之后最傷心的一件事。

幾天之后，芭比來上學(xué)了，她徑直坐在我原來的位置上。雖然還不能奔跑，不過看上去她面色紅潤。她也許不記得自己是誰了，都不看我一眼，更沒提鞋子的事。我當(dāng)然也沒提，我太喜歡腳下的靴子了，它帶給我不一樣的生活。

那些天，爸爸或者媽媽接送我上學(xué)，那輛锃亮的轎車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鳥，輕輕扇動幾下翅膀就把我送到學(xué)校。我再不用奔跑上學(xué)，然后汗淋淋地坐在教室里了。我的身上總是飄浮著薄荷的清香。

放學(xué)的時候，我就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yè)，看漫畫書，練琴。有時家里來了客人，媽媽就招呼我給客人拉些曲子，我有些不情愿，但他們稱贊我的時候，媽媽可高興了。

爸爸、媽媽不常在家里做飯。他們有時帶我去飯店吃飯，每次他們都要點(diǎn)許多我喜歡吃的菜。更多的時候，他們應(yīng)酬回來時給我?guī)┏缘?，等待的時候我的肚子咕咕叫，一聽到開門聲，我就像一只餓極了的小狗撲到食物那里。

周末的時候，媽媽送我去學(xué)琴，學(xué)英語，學(xué)舞蹈，我忙得透不過氣來。不過，這些都是我曾經(jīng)夢想過的事情，怎么會煩呢？

7

可是，就在這時，我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芭比的日記，那是一個很漂亮的本子。打開之前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打開了。雖然每頁只有幾行字，有些字還是用拼音代替的，但看過之后還是被嚇一跳。

難道芭比不快樂嗎？我不理解。

有一頁寫著：我不想練琴，不想考級，好煩！下面還畫了一幅圖，好像是被折成兩半的琴弓。

有一頁寫著：爸爸、媽媽又吵架了！下面畫了兩滴眼淚。

有一頁寫著：爸爸、媽媽為什么還不回來？屋子里會不會藏著魔鬼？我害怕！好害怕！

有一頁寫著：我喜歡巧克力。

我以為她和我一樣喜歡吃巧克力呢，可是我在那句話后面看到芭比畫的兩只大眼睛，任何人都能認(rèn)得出，那正是巧克力男孩的大眼睛。

哇，原來是這樣啊，芭比也喜歡巧克力！當(dāng)然了，無論男孩和女孩都喜歡巧克力呢。

我又在日記的最后一頁看到一行字：可是，巧克力好像喜歡土豆呀。然后下面畫了幾個很大的問號。

哦？！

這時許多問號、感嘆號在我心里咕嚕咕嚕地冒出來，一瞬間我心里還美美的，可后來猛然想起我已經(jīng)不是巧克力喜歡的土豆了，我是芭比啊。一面想一面?zhèn)牧恕?/p>

現(xiàn)在，芭比已經(jīng)取代我，坐在巧克力男孩的旁邊，看著他微笑，聽他講數(shù)學(xué)題，和他比賽跑步，收藏他畫的巧克力……我卻坐在這個冷清的房間里，我有美麗的衣裳，也有洋娃娃陪我，心里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那晚，爸爸又很晚回家，他總是要參加數(shù)不清的應(yīng)酬。然后，媽媽又和他爭吵了，聲音很大。

“不去應(yīng)酬怎么能賺到錢啊，你以為待在家里就有生意做嗎？”爸爸吼。

“什么應(yīng)酬啊，又是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吧！”媽媽哭著喊。

……

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怎么也睡不著。

芭比啊芭比，驕傲的美麗的芭比，原來你的生活并不快樂啊！

現(xiàn)在芭比一定睡了吧，媽媽在睡前一定會輕輕走進(jìn)她的房間，幫她蓋好蹬落的被子。爸爸媽媽也不會吵架的，他們每晚都手拉著手出去散步。

8

芭比的爸爸媽媽經(jīng)常吵架，不僅是因?yàn)榘职滞砘丶摇Ｋ麄兛梢砸驗(yàn)楸戎ヂ檫€小的事情，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吵起來。

“當(dāng)時我就說，買下那個別墅多好，才五十萬?，F(xiàn)在好了，房價漲到天上了，一百五十萬也買不下來啊，你有什么經(jīng)濟(jì)頭腦啊，豬腦！”媽媽說。

“你同學(xué)多有頭腦啊，他買了好幾套呢，找他去啊，沒準(zhǔn)給你留一套呢！”

“砰”的一聲，爸爸惡狠狠地關(guān)上門走了。

媽媽捂住臉坐在地板上哭起來。我拿來毛巾幫她擦眼淚。

為什么住著這么大的房子?jì)寢屵€不滿意啊？忽然想到我是土豆時的家，連個客廳都沒有，廚房在陽臺上。但是爸爸媽媽提到房子總是很高興，他們說，多虧了我們有這個房子，要是現(xiàn)在，怎么也買不起??！

“媽媽，我們這個房子多好啊，我喜歡這里！”我說。

芭比媽媽抽泣著，不理我。

芭比媽媽好幸福啊，她漂亮，工作也輕松，還不做家務(wù)。每周都有保潔公司安排的人來做衛(wèi)生，那個保潔員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亮亮的，站在凳子上，把衣柜擦得亮亮的，把廚房四周的墻壁擦得亮亮的，連衛(wèi)生間的坐便器都刷得干干凈凈的。

她也很會享受啊。每周一、三、五的晚上她去健身房練瑜伽，每周二的晚上她去做面部皮膚保養(yǎng)，每個周末她和朋友出去喝茶聊天。

還有比這更好的生活嗎？可是，媽媽為什么總是不高興呢？

爸爸媽媽事情太多了，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

屋子里真靜啊，那些洋娃娃、毛絨動物如果能說話就好了。寂寞像小蟲子一樣沿著我的腳指頭往上爬。慢慢的，天暗下來，屋子里更黑了。如果外面有車經(jīng)過，屋子的墻壁上就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影子，就像長頭發(fā)的魔鬼飄來飄去。

我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廚房的，衛(wèi)生間的，屋頂?shù)模瑝Ρ谏系?，哪里都是亮的。然后又跑去拉上所有的窗簾。這樣，魔鬼看不出我是一個人在家，就不敢進(jìn)來了。

可是，我仍然害怕！

尤其是那個下暴雨的晚上，雷聲就要把窗戶震開了，閃電一個接一個就要把天空扯碎了。我用被子蒙住頭，不敢睜開眼睛。

爸爸媽媽陸續(xù)回來了，可是他們一進(jìn)門就吵，因?yàn)閶寢尡г拱职譀]去接她。他們忘記芭比了嗎？

第二天上學(xué)，因?yàn)闆]睡好，我的眼睛紅紅的。

課間的時候，我看見土豆悄悄地吃巧克力呢，不，應(yīng)該說是芭比在吃巧克力，這事只有我知道。成為土豆的她哪有錢買巧克力啊，我想那一定是巧克力男孩送的，這也只有我知道。唉！

我走過去，走向芭比。

“嗨，你的腳還疼嗎？我的鞋……”我還沒說完，就被芭比打斷了。

“我的腳還沒好呢，真的很疼啊！”

她說話的時候，牙齒上還沾著褐色的巧克力呢，本應(yīng)屬于我的巧克力。我想她一定撒謊了，因?yàn)樽蛱熘形绲臅r候，我看見她穿著我的花布鞋，和巧克力像兔子一樣“嗖” 地跑出了教室。

難道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嗎？我開始懷疑了。

9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成為芭比以后再也沒有做過夢了，這真是很奇怪的事啊。難道芭比沒有夢嗎？

今天是星期天，也是我成為芭比的第三個星期的第二天。

我把粉色的窗紗拉開，可是，并沒有陽光落下來。外面下著小雨呢。

這時，我聽到外面的敲門聲。媽媽過去開門了。

“您好，我是保潔公司的。原來的保潔員病了，今天我代替她工作?！?/p>

“進(jìn)來吧。”

這個聲音好耳熟啊，這個聲音“嘩啦”一下打開我的記憶。怎么可能呢？我差點(diǎn)坐在地上。不，不可能，一定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我揉揉耳朵，打開房門。

我看見一個女人背對著我，正彎著腰跪在那里擦地板呢。這個背影太熟悉了。

“媽媽！”我的聲音很小。

她回過頭來，看見我笑了。

“好漂亮的小朋友?！比缓螅拖骂^接著擦地板去了。她的手幾乎伸不直，但她很用力。

媽媽怎么了，她難道不認(rèn)識我了嗎？這時我才猛然想起我已經(jīng)不是土豆了，我是芭比，只是土豆的記憶并沒有完全消失而已。

彎著腰跪在那兒擦地板的媽媽再也認(rèn)不出我了！我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

我想起更多的關(guān)于土豆的事。記得媽媽下崗了，她說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好像是在印刷廠呢，可是土豆經(jīng)?？匆妺寢尯芾鄣臉幼?，媽媽的手總是很臟很粗糙。媽媽讓她別擔(dān)心。

今天我終于明白，她是在做保潔員，每天跪在地上給人家擦地板、刷衛(wèi)生間！

可是媽媽有風(fēng)濕病啊，她的手是不能經(jīng)常碰涼水的呀！我跑過去，把熱水器打開，接了滿滿一盆熱水放到她面前。她怔了一下，又笑著說：“謝謝你啊，好懂事的小朋友！”

正巧芭比媽媽拿著一本時尚雜志從臥室里出來，坐到沙發(fā)上。她一定看見我去接熱水了。

“芭比，關(guān)掉熱水器，寫作業(yè)去！”芭比媽媽說，“打掃衛(wèi)生用得著熱水嗎？浪費(fèi)資源！”然后，她打開電視，倚在沙發(fā)上看雜志，就好像她長著四只眼睛，可以同時看雜志和電視。當(dāng)土豆媽媽擦到沙發(fā)那里的地板時，她都沒有躲開，只是把腿抬起來。土豆媽媽只能低著頭，匍匐著從她的腿邊爬過去。

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我很想哭。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把我的床鋪整理得好好的，把書桌上的書擺得整整齊齊的，我想，那樣?jì)寢尵涂梢允⌒┝饬恕?/p>

那天，土豆媽媽和其他保潔員一樣，跪在地板上，把地板擦得亮亮的，站在凳子上，把衣柜擦得亮亮的，把廚房四周的墻壁擦得亮亮的，連衛(wèi)生間的坐便器都刷得干干凈凈的。可是這個寬敞明亮、豪華氣派的家卻讓我覺得冰冷，不舒服。

我已經(jīng)不喜歡這個家了。

10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開始整理房間，把書、雜志、玩具都擺好，那件粉色的連衣裙我試穿過好幾次了，只是還沒來得及穿到學(xué)校，不過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也不想穿它。我把連衣裙疊得平平的放進(jìn)衣柜里。我做得非常細(xì)心。

在學(xué)校的門口，我和芭比媽媽再見，我說：“謝謝媽媽！”

在教室的門口，我攔住氣喘吁吁跑來上學(xué)的芭比。她想躲都躲不掉。

我對她說：“鞋子，我要換過來！”

“這是我的鞋子，不換！”說完，她扭頭向操場跑去。

我當(dāng)然是追過去了，我一面追一面對她喊：“記得嗎土豆，不，芭比，體育課你摔倒了，我和你換了鞋子，我就變成你，你就變成我啦……我才是土豆，你是芭比?。　?/p>

她跑得真快啊，我在操場上跑了兩圈才接近她。這時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和那天體育課上芭比摔倒時的小雨一樣，像一顆一顆的眼淚。我伸出手去，終于抓住芭比的手。她正要掙扎，這時，意想不到的奇跡發(fā)生了——我變回了土豆，土豆變回了芭比！

我終于變回土豆啦！

我穿著我的棉布鞋，跑過操場，就像跑過夏天的花園。我跑向教室，當(dāng)然沒有忘記在走廊拐角的大鏡子前打量自己：稍微有點(diǎn)黑的皮膚，不大不小的眼睛，梳得高高的馬尾辮，鏡子里的人就是土豆??！

“嗨，我是土豆！”還沒坐穩(wěn)，我就對巧克力說。

“我知道！”他向我眨眨眼睛。

“可以給我畫一塊巧克力嗎？很大的一塊！”

“都在這里啦！”他把一個本子放在我面前。

天哪，整整一個本子都畫著巧克力，有長方形的巧克力、正方形的巧克力、黑巧克力、白巧克力、帶果仁的巧克力……

我想唱歌，我想跳到桌子上去唱歌：我是土豆，幸福的土豆，快樂的土豆，愛做夢的土豆，我就是土豆……

晚上回家，我一路飛跑。一直跑過第八棵白楊樹，跑過第六棵梧桐樹，跑過第五棵老柳樹，跑過那個菜葉上閃著露珠的市場。我跑上樓梯，不小心踢到婆婆們放在門口的空瓶子破罐子，空瓶子破罐子乒乒乓乓地滾下樓梯，我追過去拾起來把它們放回原處。

門開了，媽媽正切菜呢，爸爸正洗菜呢。我跑過去和他們擁抱，他們一定感覺女兒今天有些奇怪呀！

這是土豆的家，真好！

而且，我又會做夢了，我的夢真的會實(shí)現(xiàn)哦！

至于芭比，她仍舊是芭比。她每天就像一個驕傲的公主，甩著長發(fā)，昂著頭從我身邊經(jīng)過，在空氣里留下薄荷的清香。我想，她的大腦里已經(jīng)沒有曾是土豆的記憶了。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對我說：“你媽媽包的三鮮餡餃子真好吃！”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