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判詞中的實判,是官員們對實際的行政、刑事、民事事務(wù)或糾紛所下的判斷,是真實判詞,與當(dāng)時流行的擬判之用于練筆不同;唐代吏部選官要考判,文、理優(yōu)長者入選;而無論擬判、實判,好判詞都廣為流傳;實判所反映的公事與奪,是上至宰相、部司官、地方大員,下到屬僚都須做的日常公務(wù);在官府內(nèi)部,實判所反映的判案程序,一般是經(jīng)由判官、通判官、長官的自下而上的順序;流傳的實判中,酷判、諧判、謬判較多,反映著唐代官場的實際狀態(tài)。實判的重要性,在于它們是研究當(dāng)時行政、司法狀況的第一手資料。
關(guān)鍵詞:唐代;判詞;實判;擬判
中圖分類號:
DF092
文獻標(biāo)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3.06.02
唐代判詞,當(dāng)時流傳者如張鷟《龍筋鳳髓判》、白居易《甲乙判》等,都屬于擬判擬判有稱“科判”、“文人判”者,與“案判”、“法吏判”相對。本文以“實判”對應(yīng)“擬判”。有關(guān)擬判的討論,參見:霍存福.張鷟《龍筋鳳髓判》與白居易《甲乙判》異同論[J].法制與社會發(fā)展,1997,(2);《龍筋鳳髓判》判目破譯——張鷟判詞問目源自真實案例、奏章、史事考[J].吉林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1998,(2).;它們是作者于吏部試判前的練筆之作,盡管其中某些擬判如張、白二判很快就成了模范作文而流行傳世文獻中的唐代判詞主要存留于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與清董誥等編《全唐文》中,它們都是文人為應(yīng)舉吏部考判的擬判,是對他人具有參考價值的范文?!段脑酚⑷A》自卷503至卷552共50卷收錄唐判,合1000余道,分門別類排列,多有作者名姓?!度莆摹穭t將判文分列于各人名下,比較分散。按《新唐書·藝文志四》所載唐判有“駱賓王《百道判集》一卷,張文成《龍筋鳳髓》十卷,《崔銳判》一卷(大歷人),鄭寬《百道判》一卷(元和拔萃)”,則宋時留存而單行者尚多。今《全唐文》未收駱賓王判詞,卷172-174收張鷟判詞。但張鷟《龍筋鳳髓判》主要靠單行本存留下來。白居易《甲乙判》等,則多通過其文集而留存。 ;擬判的“問目”,或源自實事,或虛構(gòu)一事作為話題。唐代還有一種散見于野史筆記(正史也偶有記載)的零星判詞,是官員們(包括個別皇帝)對實際的行政、刑事、民事事務(wù)或糾紛所下的判斷,屬于真實案例或事例,可以稱之為“實判”,大多冠以“判”或“批”、“斷”字樣。出土文獻共有6件唐判詞,敦煌5件、吐魯番1件,總數(shù)80余道。其中有擬判,也有實判(但吐魯番判詞殘缺太多)。學(xué)者以為,敦煌文書P.3813號判集殘卷(或稱《文明判集殘卷》,存19道)及P.2593號判集殘卷(或稱《開元判集殘卷》,存3道)所保留的唐判詞,均是文人擬判;但P.2754號(或稱《麟德安西判集殘卷》,存6道)、P.2979號(或稱《唐開元廿四年岐州郿縣縣尉牒判集》,存判4道)、P.2492號(或稱《河西巡撫使判集》,存44道)三個判集殘卷與之不同,均不同程度地反映了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谋裰T事,似是實判。但也有不同觀點。如劉俊文以為P.3813號判詞“系取材于現(xiàn)實,而又加以虛構(gòu)潤色者”,“疑出自法吏之手”,顯然有別于P.2593一類“文人之判”。本文中的實判,不包含出土文獻中的這些實判。 這些實判,多是史家在敘事中提到的,掐頭去尾,大多節(jié)取原判詞中最重要的句子,而非全文。但實判無疑更為重要,是研究當(dāng)時行政、司法狀況的直接資料。
判非唐始有。作為公事與奪的文牒判有時并非公事與奪,但與雙方的職務(wù)、身份相關(guān)。唐趙璘《因話錄》卷三《商部下》:“崔相國群為華州刺史。鄭縣陸鎮(zhèn),以名與崔公近諱音同,請假。崔(群)視事后,遍問官屬,怪(陸)鎮(zhèn)不在列,左右以回避對。公曰:‘縣尉,旨授官也,不可以刺史私避,而使之罷不治事。召之令出。(陸)鎮(zhèn)因陳牒,請權(quán)改名‘(陸)瑱。公判準(zhǔn)狀,仍戒之曰:‘公庭可以從權(quán),簿書則當(dāng)仍舊,臺省中無陸瑱名也。其知大體如此?!保▍⒁姡?趙璘.因話錄[G]//曹中孚,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851.)則避長官父祖名諱之事,亦私亦公,對下官申請,長官用判文批答。又,《因話錄》卷五《征部》:“王并州璠,自河南尹拜右丞相。除目才到,少尹侯繼有宴,以書邀之。王判書后云:‘新命雖聞,舊銜尚在。遽為招命,堪入笑林。洛中以為話柄。故事:少尹與大尹游宴禮隔,雖除官,亦須候正敕也?!?(參見: 趙璘.因話錄[G]//曹中孚,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865.)則官員之間禮尚往來的私人宴請文書,因有職務(wù)、身份問題在,也用判文形式批答。 ,它是官員行事可供考稽的實物(檔案)資料;而其中對公務(wù)處理的當(dāng)否,反映著官員的判事水平。既是公事與奪,就不免是官員們的利藪,故借機索賄者有之《北史·道武七王傳附元慶智傳》:“子慶智,性貪鄙。為太尉主簿,事無大小,得物然后判,或十?dāng)?shù)錢,或二十錢,得便取之,府中號為‘十錢主簿?!薄段簳さ牢淦咄鮽鳌贩Q慶智“有幾案才”,只是未用到正道上。 ;而判事官員的水平,在判文中就主要表現(xiàn)為文采和說理兩方面。關(guān)于判詞在唐代前后的情形,我們不欲追溯過多,僅以唐之前的隋判為例說明之。
判詞最好是“詞、理皆當(dāng)”?!端鍟じ邩?gòu)傳》載:高構(gòu)任民部侍郎,“時內(nèi)史侍郎晉平東與兄子長茂爭嫡,尚書省不能斷,朝臣三議不決。(高)構(gòu)斷而合理,上以為能,召入內(nèi)殿,勞之曰:‘我聞尚書郎上應(yīng)列宿,觀卿才識,方知古人之言信矣。嫡庶者,禮教之所重。我讀卿判數(shù)遍,詞理愜當(dāng),意所不能及。賜米百石。由是知名?!北M管我們看不到高構(gòu)原判,但從皇帝能讀數(shù)遍、聲稱自己都比不上來看,則“詞理愜當(dāng)”的詞藻和說理,應(yīng)當(dāng)都是上乘的。
又《隋書·柳彧傳》載:柳彧為屯田侍郎,“時制三品已上,門皆列戟。左仆射高颎子弘德,封應(yīng)國公,申牒請戟。(柳)彧判曰:‘仆射之子,更不異居;父之戟槊,已列門外。尊有壓卑之義,子有避父之禮。豈容外門既設(shè),內(nèi)閤又施!事竟不行,(高)颎聞而嘆伏。”這個判詞保留了主要文字,其核心之“理”在于“卑不壓尊”、子宜避父,父子既不異居,子之戟就沒法陳列。說理如此透徹,致使位高權(quán)重的高颎也深為嘆服。
一、唐代判詞的諸面相
判詞的內(nèi)容要節(jié),須使告事人知曉,甚至某些判詞要給付告事人手中留存[唐]張固撰:《幽閑鼓吹》:“張長史釋褐為蘇州常熟尉,上后旬日,有老父過狀,判去。不數(shù)日復(fù)至,乃怒而責(zé)曰:‘敢以閑事屢擾公門?老父曰:‘某實非論事,但睹少公筆跡奇妙,貴為篋笥之珍耳。長史異之?!保▍⒁姡簭埞?幽閑鼓吹[G]//恒鶴,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450.)則張旭作為縣判官,其判詞皆歸告事人收存。 ;涉及徒、流、死刑罪名的,還要告知囚犯及其家屬所判罪名并聽取囚犯服辯《唐律疏議·斷獄》“獄結(jié)竟取服辯”條:“諸獄結(jié)竟,徒以上,各呼囚及其家屬,具告罪名,仍取囚服辯。若不服者,聽其自理,更為審詳。違者,笞五十;死罪,杖一百?!?,免不了要讀給(或展示給)被告聽或看王讜:《唐語林》卷七《補遺(起武宗至昭宗)》:“崔侍郎安潛崇奉釋氏,鮮茹葷血,唯于刑辟常自躬親,僧人犯罪,未嘗屈法。于廳前慮囚,必恤惻以盡其情;有大辟者,俾先示以判語,賜以酒食而付法?!保▍⒁姡和踝?唐語林校證[M]. 周勛初,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652.) ,故自漢以來即有“讀鞫”即宣讀判決書之制;而作為官府檔案,要存留以供檢勾官勾檢稽失。四等官尤其判官、通判官、長官作判的情況,都會在檢勾管“勾檢稽(時間稽程即超限)、失(判斷失錯)”的檢查程序及結(jié)論之下,并成為長官考課的依據(jù)之一。判詞被利用之極端者,是被用做誣告的材料。唐張鷟《朝野僉載》卷五:“垂拱年,(武)則天監(jiān)國,羅織事起。湖州佐史江琛,取刺史裴光判書,割字合成文理,詐為徐敬業(yè)反書以告。差使推(裴)光,款:‘書是(裴)光書,疑語非(裴)光語。前后三使推,不能決?!焙髲埑鹜瓢?,發(fā)現(xiàn)是“補作”?!巴稌谒?,字一一解散,(江)琛叩頭伏罪”。(參見:張鷟.朝野僉載[M].趙守儼,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109.) 這種重要性,使得它成為考察官員能力、政績、勤勉程度的途徑和手段。所以,選官要考判,判詞分等級,好的判詞自然也會廣為流傳。
(一)吏部選人之考判
唐代吏部選官,據(jù)《新唐書·選舉志》載:“六品以下,始集而試,觀其書、判;已試而銓,察其身、言”,其中“觀其書、判”是筆試書、判考察是集中于同一個過程進行的,即在判文之中觀其楷法?!冻皟L載》卷六載:李安期任吏部侍郎,“一選人引銓,(李)安期看判曰:‘弟書稍弱。對曰:‘昨墜馬損足。(李)安期曰:‘損足何廢好書?為讀判曰:‘向看賢判,非但傷足,兼似內(nèi)損。其人慚而去。”(參見:張鷟.朝野僉載[M].趙守儼,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134;劉后濱.唐代文官銓選制度改革與完善——從“長名榜”到“循資格”的歷史考察[G]//教育部考試中心.中國考試制度史論文集.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王元軍.唐代選官“四才”制度的推行及意義考察[J].史學(xué)月刊,2004,(3).) ,“察其身、言”是面試?!短屏洹肪矶舨可袝鴹l:“吏部尚書、侍郎之職,掌天下官吏選授……之政令。凡選授之制,……以三銓分其選:一曰尚書銓,二曰中銓,三曰東銓。以四事?lián)衿淞迹阂辉簧?,二曰言,三曰書,四曰判。”“四事”的含義及內(nèi)容,《通典》卷十五《選舉三·歷代制下(大唐)》:“其擇人有四事,一曰身(取其體貌豐偉),二曰言(取其言詞辨正),三曰書(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優(yōu)長)?!逼淇寂械某绦颍赐稀读洹纷ⅲ骸懊吭嚺兄?,皆平明集于試場,識官親送。侍郎出問目,試判兩道?;蛴泻?,學(xué)士考為等第?!贝送猓次宕醵ū!短妻浴肪砣蛾P(guān)試》:“吏部員外,其日于南省試判兩節(jié)。諸生謝恩。其日稱‘門生,謂之‘一日門生。自此方屬吏部矣。”則正式試判前又有前置的員外郎試判環(huán)節(jié)。
無疑,選官“四事”之中,“吏事”為先,而“吏事”的考察就是判詞的寫作;判詞之中,又以“獄事”為最,故最初的試判都是“疑獄”。唐劉肅《大唐新語》卷十《厘革》云:“國初因隋制,以吏部典選,主者將視其人,核之吏事。始取州、縣、府、寺疑獄,課其斷決,而觀其能否。此判之始焉?!盵1]后來的發(fā)展,出人意料,“后日月淹久,選人滋多,案牘淺近,不足為準(zhǔn)。乃采經(jīng)籍古義,以為問目。其后官員不充,選人益眾,乃征僻書隱義以試之,唯懼選人之能知也?!盵1]152這后兩個階段的試判,以“經(jīng)籍古義”為內(nèi)容,乃至發(fā)展為專找“僻書隱義”,使吏部試判回歸到禮部科舉所劃定的經(jīng)學(xué)范圍內(nèi),與“吏事”距離拉大了。
吏部試判的細(xì)節(jié),野史中多有記載。唐張鷟《朝野僉載·補輯》載:
周挽郎裴最,于天官試,問目曰:“山陵事畢,各還所司;供葬羽儀,若為處分?”(裴)最判曰:“大行皇帝,奉敕升遐。凡是羽儀,皆科官造;即宜貯納,以待后需。”殿十選[2]。
按《通典》卷八十六《禮四十六·喪制之四·葬儀》載《大唐元陵儀注》云:葬畢之后,“兇儀鹵簿,解嚴(yán)退散。輼輬車、龍輴之屬,于柏城內(nèi)庚地焚之。其通人臣用者則不焚。”可見,按規(guī)矩,皇帝下葬完畢,“供葬羽儀”中,拉過尸體的輼輬車(喪車)、龍輴(柩車)等已經(jīng)使用過的,要焚毀,是不能貯存、以備后用的;其中某些可以給大臣使用的,可以不焚毀;其余如“兇儀鹵簿”,則“解嚴(yán)退散”,估計是可以再用的。裴最缺乏基本常識,以偏概全,是錯誤答案,所以被罰。
選人試書判并考察身言后,要決定留放,發(fā)布“長名”榜。判詞好的,留;不好的,駁放。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自開元二十二年,吏部置南院,始懸長名,以定留放。時李林甫知選,寧王私謁十人,(李)林甫曰:‘就中乞一人賣之。于是放選榜云:‘據(jù)其書判,自合得留;緣囑寧王,且放冬集?!薄洞筇苽鬏d》所載略同:“開元中,吏部侍郎被寧王憲囑親故十人官,遂詣王請見,云:‘十人之中,有商量去者乎?王云:‘九人皆不可矣,一人某者聽公。吏部歸,九人皆超資好官,獨某者當(dāng)時出。云:‘據(jù)其書判,自合得官;緣囑寧王,且放冬集?!?這當(dāng)然是一個伎倆,用以掩蓋受囑請痕跡。 (參見:佚名.大唐傳載[G]//恒鶴,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889.)確因“書判失錯”落選者,申訴也沒用?!杜f唐書·李敬玄傳》:“預(yù)選者歲有萬余人,每于街衢見之,莫不知其姓名。其被放有訴者,即口陳其書判失錯及身負(fù)殿累,略無差殊。時人咸服其強記,莫之敢欺?!?關(guān)于考判的重要性,《通典》卷十七《選舉五·雜議論中·后論》載唐代宗大歷年間(766-779年)洋州刺史趙匡《舉選議》指出:“判者,斷決百事,真為吏所切。故觀其判,則才可知矣”。因而,對于這樣一個考察官員才能的途徑,他希望“今所試之判,不求浮華,但令直書是非,以觀理識”。至于試判的等次,以及作為判詞考察項的“文、理優(yōu)長”與否諸端,《通典》卷十七《選舉五·雜議論中》載趙匡《選人條例》的建議是:
不習(xí)經(jīng)史,無以立身;不習(xí)法理,無以效職。人出身以后,當(dāng)宜習(xí)法。其判問,請
皆問以時事、疑獄,令約律文斷決。其有既依律文,又約經(jīng)義,文、理弘雅,超然出群,
為第一等;其斷以法理,參以經(jīng)史,無所虧失,粲然可觀,為第二等;判斷依法,頗有
文彩,為第三等;頗約法式,直書可否,言雖不文,其理無失,為第四等。此外不收。
但如曹判及書題如此則可,不得拘以聲勢文律,翻失其真。故合于理者數(shù)句亦收,乖于
理者詞多亦舍。其倩人暗判,人間謂之“判羅”,此最無恥,請榜示以懲之。
趙匡建議前四等判詞可以“留”,此外則“放”。其中特別強調(diào)“法理”、“律文”、“依法”、“法式”,這是疑獄、時事判斷所應(yīng)依據(jù)的;“經(jīng)義”、“經(jīng)史”被他列入第二系列。其間,他著重強調(diào)“理”的闡發(fā)的重要性,“文”、“文采”以及“聲勢文律”相對不被看得太重。這當(dāng)然是理想狀態(tài)。唐代此時試判已開始偏離疑獄實務(wù),而向經(jīng)學(xué)靠攏,“聲勢文律”也被銓司看重。
上述常選試判之外,另有“平判入等”和“科目選”。
“平判入等”指在常選試判之后,另派一些文學(xué)之士對選人判文加以考校,定為等第,其判入高等者予以升獎??荚囀窃谡5你屵x過程中進行的,試判二道,《通典》卷十五《選舉三·歷代制下(大唐)》載:“佳者登于科第,謂之‘入等;其甚拙者,謂之‘藍縷。各有升降”。這是在常選試判基礎(chǔ)上的優(yōu)秀選拔,凡試判成績優(yōu)異即“判入高等”、“書判入等”、“調(diào)判入等”、“判入等第”,有的更詳細(xì)到“判入第二等”、“判入第四等”。
“科目選”是特設(shè)一些科目如“博學(xué)宏詞”和“書判拔萃”等,讓還沒有達到參選年限的選人應(yīng)考,成績優(yōu)秀者予以任用。關(guān)于常選試判與“平判入等”、“科目選”的差別及歷史發(fā)展過程,請參見:劉后濱.唐代文官銓選制度改革與完善——從“長名榜”到“循資格”的歷史考察[G]//教育部考試中心.中國考試制度史論文集.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杜佑云:“選人有格限未至,而能試文三篇,謂之‘宏詞;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亦曰‘超絕。詞美者,得不拘限而授職?!保ā锻ǖ洹肪硎濉哆x舉三·歷代制下(大唐)》)唐代不少名臣如陸贄、韓愈、劉禹錫、柳宗元、裴度、裴垍、李絳等,都曾“登博學(xué)宏詞科”,然后顯達;另外一些人是應(yīng)“吏部調(diào)選,以書判拔萃”的,如張巡、陸贄、盧邁、崔珙、鄭肅、韋溫、杜審權(quán)、畢諴、鄭畋、李蔚、李商隱等。陸贄則是兩應(yīng)科目選的。均見《舊唐書》各人本傳。
以判詞取才,盡管屢屢有反對聲音,有時甚至很尖銳,但試判畢竟是當(dāng)時的成熟制度,批評或反對并沒能阻止該制度的延續(xù)。反對者,大多是從判詞不能反映官員全部才能的局限性角度提出的,如《新唐書·張九齡傳》載玄宗開元初張九齡上言:“今歲選乃萬計”,“方以一詩一判,定其是非,適使賢人遺逸,此明代之闕政也”;《舊唐書·劉乃傳》載玄宗天寶時劉乃上言:“近代主司,獨委一二小冢宰,察言于一幅之判,觀行于一揖之內(nèi),古今遲速,何不侔之甚哉!夫判者,以狹詞短韻、語有定規(guī)為體,亦猶以一小冶而鼓眾金,雖欲為鼎、為鏞,不可得也。故曰:判之在文,至局促者?!粢墓?、尼父登之于銓廷,則雖圖、書、《易象》之大訓(xùn),以判體挫之,曾不及徐、庾;雖有至德,以喋喋取之,曾不若嗇夫”;《通典》卷十八《選舉六·雜議論下》載德宗建中時沈既濟云:“而今選曹”,“考、校之法,皆在書判、簿歷、言辭、俯仰之間”,而“安行徐言,非德也;麗藻芳翰,非才也;累資積考,非勞也”;又《選舉雜議七條》云:“凡在銓衡,唯征書判”,“善書判者何必吏能?”杜佑評之曰:“有司尊賢之道,先于文華;辨論之方,擇于書判”,而“文詞取士,是審才之末者;書判,又文詞之末也。”其中,對考判弊端的批評,有時又是從其不能考量選人德行角度提出的。
(二)官員的作判能力
因吏部常選試判、科目選的“書判拔萃”等均存在“倩人暗判”等作弊可能,故官員的作判能力,在試判后仍是個問題。《舊唐書·韋溫傳》載:
韋溫,……父(韋)綬,德宗朝翰林學(xué)士,以散騎常侍致仕。(韋)溫……以書判拔萃,調(diào)補秘書省校書郎。時(韋)綬致仕田園,聞(韋)溫登第,愕然曰:“判入高等,在群士之上,得非交結(jié)權(quán)幸而致耶?”令設(shè)席于庭,自出判目,試兩節(jié)。(韋)溫命筆即成,(韋)綬喜曰:“此無愧也。”
這是父親私試其子,驗證其確實長于作判,從而消除了對其能力的懷疑。也有一些人對自己的作判能力自信得不得了。《舊唐書·杜易簡傳附審言傳》:
乾封中,蘇味道為天官侍郎,(杜)審言預(yù)選。試判訖,謂人曰:“蘇味道必死?!比藛柶涔剩ǘ牛徰栽唬骸耙娢崤?,即自當(dāng)羞死矣!”又嘗謂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書跡,合得王羲之北面?!?/p>
杜審言以為即使屈原、宋玉之才,也只配做他手下的小吏,書圣王羲之也得侍奉他;且自以為典選的吏部侍郎讀到他的判詞,會自愧而羞死。其對自己書、判的自矜,確已達到狂躁地步。
待做官后,不擅長作判的官員,會受到譏諷。唐馮贄《云仙雜記》卷九載:
陸余慶為洛州長史,善論事,而繆于決判。時嘲之曰:“說事即喙長三尺,判事則手重五斤?!盵3]
盡管陸余慶口頭表達能力較強,卻不抵其作判之拙。這一點,甚至親屬也瞧他不起,《朝野僉載》卷二云:
尚書右丞陸余慶轉(zhuǎn)洛州長史,其子嘲之曰:“陸余慶,筆頭無力嘴頭硬。一朝受詞訟,十日判不竟?!彼桶溉煜?。(陸)余慶得而讀之,曰:“必是那狗?!彼毂拗甗2]46。
嚴(yán)格說,缺乏作判功夫的官員,在當(dāng)時體制要求下,是難以稱職的。洛州即洛陽,是東都、河南府,洛州長史(河南尹)即是長官。不知作為長官的陸余慶,是如何在他的部下——那些通判官、判官判詞之上作進一步判斷的,他們又是如何看待這位長官的。
相反,善于作判的官員,一旦其才華顯示出來,則馬上會得到眾人的認(rèn)可,甚至?xí)⒓吹玫竭w升?!洞筇菩抡Z》卷八《聰敏》載:
裴琰之,弱冠為同州司戶,但以行樂為事,略不視案牘。刺史李崇儀怪之,問戶佐,戶佐對:“司戶小兒郎,不閑書判?!睌?shù)日,(李)崇儀謂(裴)琰之曰:“同州事物殷系,司戶尤甚。公何不別求京官,無為滯此司也。”(裴)琰之唯諾。復(fù)數(shù)日,曹事委積,眾議以為(裴)琰之不知書,但遨游耳。他日,(李)崇儀召入,勵而責(zé)之。(裴)琰之出問戶佐曰:“文案幾何?”對曰:“急者二百余道?!保ㄅ幔╃唬骸坝泻味啵绱吮迫?!”命每案后連紙十張,令五六人供研墨點筆。(裴)琰之不上廳,語主案者略言其事意,倚柱而斷之,詞理縱橫,文筆燦爛,手不停綴,落紙如飛。傾州官寮,觀者如堵。既而回案于(李)崇儀,(李)崇儀曰:“司戶解判耶?”戶佐曰:“司戶大高手筆?!比晕粗嬉病1人奈灏?,(李)崇儀悚怍,召(裴)琰之,降階謝曰:“公詞翰若此,何忍藏鋒以成鄙夫之過?”由此名動一州。數(shù)日,聞于京邑,除雍州判司[1]120-121。
同州為上州,司戶即司戶參軍事,額設(shè)兩人,從七品下,是判官,當(dāng)然要判事。但年僅二十的裴琰之還未進入角色,玩心太重,致使佐吏認(rèn)為他不會作判。長官州刺史自然不滿意。不消說,裴琰之不事事,有違唐代《考課令》“決斷不滯”的要求。真正作起判來,卻令佐吏及刺史大吃一驚。不僅名聞當(dāng)州,還驚動了京城,被任命為京府判官,自然是遷升。
按唐代《考課令》:“決斷不滯,與奪合理,為判事之最”,實際就是對判官、通判官、甚至長官而言的,因“四等官”中的這三類官均具有判事之權(quán)。“決斷不滯”,是時間上不得稽延;“與奪合理”,是內(nèi)容上不得有錯失。至于對于法司的“推鞫得情,處斷平允,為法官之最”,是將司法事務(wù)分離出來而單獨考察的,是特殊形式的判詞。到了后來的元朝,徐元瑞《吏學(xué)指南·五事》對地方官“詞訟簡”的考察,內(nèi)容“謂治事之最,聽斷詳明,訟無停留,獄無冤滯者”,合并了行政性的處斷與司法判決于一體,這是后來的變化。關(guān)于長官、通判官、判官、主典的四等官連署制及判署地位問題,參見:霍存福.權(quán)力場[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264-274. 若論到“試判”這一選官制度、“作判”這一官員日常工作內(nèi)容之對人們的影響,文人中流行的筆墨官司似可為其佐證。它們適用的是官府作判的標(biāo)準(zhǔn)程序,使用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判詞語言,用典貼切、說理充分、與奪明確?!冻皟L載》卷二載:
國子進士辛弘智詩云:“君為河邊草,逢春心剩生。妾如堂上鏡,得照始分明?!蓖繉W(xué)士常定宗為改“始”字為“轉(zhuǎn)”字,遂爭此詩,皆云“我作”。乃下牒見博士,羅為宗判云:“昔五字定表,以理切稱奇;今一言競詩,取詞多為主。詩歸(辛)弘智,‘轉(zhuǎn)還(常)定宗。以狀牒知,任為公驗?!盵2]48
按“羅為宗”,《唐詩紀(jì)事》作“羅道琮”,《舊唐書》本傳云其“高宗末,官至太學(xué)博士”,與此相合。羅氏大言“以狀牒知,任為公驗”,實際這是個模仿正式判詞的諧判。“五字定表”,取典自鐘會為虞松所撰表改定五字,終使司馬景王(司馬師)滿意之事?!冻鯇W(xué)記》卷十一《職官部上·中書侍郎·鐘表卞詩》。(參見:徐堅,等.初學(xué)記:第2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2:274.) 他的意見,“取詞多為主”,傾向于將全詩判給辛弘智;而常定宗既有所改,也有著作權(quán)。最終的判斷是“詩歸弘智,‘轉(zhuǎn)還定宗”,常定宗只有一個字的權(quán)利。
(三)擬判流行與實判被印售流傳
擬判作為范文,流傳是為了應(yīng)試。張鷟《龍筋鳳髓判》、白居易《甲乙判》的流傳皆如此?!杜f唐書·張薦傳附張鷟傳》:張鷟“應(yīng)下筆成章及才高位下、詞標(biāo)文苑等科。(張)鷟凡應(yīng)八舉,皆登甲科?!菜膮⑦x,判、策為銓府之最。……(張)鷟下筆敏速,著述尤多,言頗詼諧。是時天下知名,無賢不肖,皆記誦其文?!铝_、日本東夷諸蕃,尤重其文,每遣使入朝,必重出金貝以購其文,其才名遠(yuǎn)播如此?!薄杜f唐書·白居易傳》:“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zhǔn)的。其余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元稹為《白居易集》作序,也曰:“(白)樂天一舉擢上第。明年,中拔萃甲科,由是《性習(xí)相近遠(yuǎn)》、《玄珠》、《斬白蛇劍》等賦洎《百節(jié)判》,新進士競相傳于京師?!?這類擬判在吏部考判中的作用,《朝野僉載》卷四記載了一個笑話,可見當(dāng)時擬判被模仿套用的普遍情形:
周天官選人沈子榮誦判二百道,試日不下筆。人問之,(沈子)榮曰:“無非命也。今日誦判,無一相當(dāng)。有一道頗同,人名又別?!敝羴砟赀x,判水硙,又不下筆。人問之,曰:“我誦水硙,乃是藍田;今問富平,如何下筆?”聞?wù)吣粨嵴蒲蒣2]93。
沈子榮刻舟求劍式的不知變通,自是特例。大部分人是懂得如何模仿套用、舉一反三的,范文本來就是供參照、取法的。
擬判如此,實判的流傳情形又如何呢?其實,公正之實判,有的也被印刷售賣,有相當(dāng)?shù)氖袌?。五代南唐劉崇遠(yuǎn)《金華子雜編》卷下載:
王師范性甚孝友,而執(zhí)法不渝。其舅柴某酒醉,毆殺美人張氏,為其父詣州訴冤。(王)師范以舅氏之故,不以部民目之,呼之為父,冀其可厚賂和解,勉諭重疊。其父確然曰:“骨肉至冤,唯在相公裁斷爾!”曰:“若必如是,即國法,予安敢亂之!”柴(某)竟伏法。其母恚之,然亦不敢少責(zé)。至今青州猶印賣《王公判事》。”[4]
王師范當(dāng)時是青州刺史、平盧軍節(jié)度使。他的實判被印賣,不排除他家族受當(dāng)?shù)厝藨涯畹某煞?,因為其父子先后統(tǒng)治該地區(qū),有恩于斯。是否他的所有實判都被印刷售賣已不清楚,但至少本案之判是被印賣的,因其能公正處事。
其實,就擬判的創(chuàng)作而言,也離不開對實判的關(guān)注。張鷟撰寫了《龍筋鳳髓判》,屬于根據(jù)真實案例而作的擬判,但他特別關(guān)注實判。他撰寫的《朝野僉載》,既記述了當(dāng)時數(shù)道擬判,也記載了數(shù)道實判。史稱他“四參選,判、策為銓府最”,既表明他擬判功力之強,也與他關(guān)注實判尤其實務(wù)有關(guān)?!冻皟L載》記載了他任縣尉時偵辦比較成功的兩個案件(偽造文書案、失驢鞍案),表明他對人情世故、破案技術(shù)的了解頗深,不單徒有詼諧。張鷟《朝野僉載》卷五:“張鷟為陽縣尉日,有稱架人呂元偽作倉督馮忱書,盜糶倉糧粟。(馮)忱不認(rèn)書,(呂)元乃堅執(zhí),不能定。(張)鷟取呂元告牒,括兩頭,唯留一字,問:‘是汝書,即注是,以字押;不是,即注非,亦以字押。(呂)元乃注曰‘非,去括即是元牒。且決五下。括詐馮忱書上一字以問之,注曰‘是,去括乃詐書也。(呂)元連項赤,叩頭伏罪。又有一客驢韁斷,并鞍失三日,訪不獲,經(jīng)縣告。(張)鷟推勘急,夜放驢出而藏其鞍,可直五千已來。(張)鷟曰:“此可知也?!绷顚s籠頭放之,驢向舊餒處,(張)鷟令搜其家,其鞍于草積下得之,人伏其計。”(參見:張鷟.朝野僉載[M].趙守儼,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109-110.)
[HS(3] [HTH]
二、實判所反映的公事與奪
對官員們而言,作判是其日常公務(wù)。案牘繁多,自然也有厭煩者。《新唐書·高崇文傳》載:高崇文任西川節(jié)度副大使,“(高)崇文不通書,厭案牘諮判以為繁?!?現(xiàn)在留存于史籍中的唐代實判,從機構(gòu)上區(qū)分,有宰相判、部司判、地方大員判三大類;從事類的內(nèi)容上區(qū)分,有行政事務(wù)裁奪、民事判決、刑事判決等。或與或奪,都要在“判”或“批”中做出。皇帝一般是不下筆的,但武則天、唐玄宗則多親自批答。為方便敘述,我們按前者敘列,仍先附述皇帝批文。
(一)皇帝批
按唐制,皇帝惜墨如金,不輕易作長篇大論。依《令》:“授五品以上畫‘可,六品以下畫‘聞”,這是皇帝行使他的用人權(quán),是制度。如果有人“代畫者,即同增減制書”之罪;但如果是“‘制可字,侍中所注”,若有人“代畫”的話,“止當(dāng)代判之罪”。《唐律疏議·職制》“事直代判署”條。 君、相權(quán)力區(qū)分得比較清楚。但皇帝并不一定僅僅“畫‘可”或“畫‘聞”,而是寫的更多。五代王定?!短妻浴肪硪弧对囯s文》載:
進士科與雋、秀同源異派,所試皆答策而已。……有唐自高祖至高宗,靡不率由舊章。垂拱元年,吳師道等二十七人及第后,敕批云:“略觀其策,并未盡善。若依《令》、《式》,及第者唯只一人。意欲廣收其材,通三者并許及第。”[5]
當(dāng)時武則天只是垂簾聽政,就已“敕批”,提出自己的意見。無疑,類似的敕批,是武則天改革選官制度以及科舉制度的開端。到武則天改唐為周,做了皇帝之后,敕批就更頻繁了。張鷟《朝野僉載》卷四載:
朱前疑淺鈍無識,容貌極丑。上書云:“臣夢見陛下八百歲”,即授拾遺,俄遷郎中。出使回,又上書云:“聞嵩山唱萬歲聲”,即賜緋魚袋。未入五品,于綠衫上帶之,朝野莫不怪笑。后契丹反,有敕京官出馬一匹供軍者,即酬五品。(朱)前疑買馬納訖,表索緋。上怒,批其狀:“即放歸丘園?!睉嶍6鋄2]92。
武則天對諂諛者加官進爵,但對貪得無厭者,也難以容忍,故一怒之下,打發(fā)其回家?!冻皟L載·補輯》又載:
周御史彭先覺,無面目。如意年中,斷屠極急。(彭)先覺知巡事,定鼎門草車翻,得兩羫羊。門家告御史,(彭)先覺進狀,奏請:“合宮尉劉緬專當(dāng)屠,不覺察,決一頓杖;肉付南衙官人食。”(劉)緬惶恐,縫新裈待罪。明日,(武)則天批曰:“御史彭先覺奏決劉緬,不須。其肉,乞(劉)緬吃卻。”舉朝稱快。(彭)先覺于是乎慚[2]163。
武則天養(yǎng)了一批酷吏,打擊李唐舊臣,一時腥風(fēng)血雨,越酷烈越得寵。但對他們過分的舉動,她也不希望太出格,故時常又逆著他們?nèi)?,使酷吏們難以揣測圣意所在,有時弄得很難堪。不過,從武則天近乎作弄人的批詞中,我們似乎感受到手握雄權(quán)的女皇帝操縱自如的政治手腕?;蛟S,她以折騰過分的酷吏為笑樂——在作批詞時,她一定在偷偷發(fā)笑!
唐玄宗不像他的奶奶那樣經(jīng)常敕批,但也有批文存世?!短妻浴肪砣洞榷魉骂}名游賞賦詠雜記》云:
曲江游賞,雖云自神龍以來,然盛于開元之末。何以知之?案《實錄》:天寶元年,敕以太子太師蕭嵩私廟逼近曲江,因上表請移他處,敕令將士為(蕭)嵩營造。(蕭)嵩上表謝,仍讓令將士創(chuàng)造。敕批云:“卿立廟之時,此地閑僻;今傍江修筑,舉國勝游。與卿思之,深避喧雜,事資改作,遂命官司,承已拆除,終須結(jié)構(gòu)。已有處分,無假致辭!”[5]1598
這是玄宗欲表示對大臣的體諒之情,故不暇親批。
(二)宰相判
古稱宰相“坐而論道”,(《周禮·冬官·考工記》)似乎離俗務(wù)較遠(yuǎn)。但既然“總百揆”,(《通典》卷十九《職官一·歷代官制總序》)就不得不對具體事務(wù)下判斷。唐宰相理事,有行事慣例。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云:
宰相判四方之事有堂案,處分百司有堂帖,不次押名曰“花押”。黃敕既行,下有小異同曰“帖黃”,一作“押黃”[6]。
無論“四方之事”還是“百司”之事,無論“堂案”、“堂帖”還是“帖黃”,宰相必須對地方機構(gòu)、中央機關(guān)的事務(wù)甚至以皇帝名義下發(fā)的詔敕簽署意見。
宰相處理事務(wù)也稱“堂判”。五代劉崇遠(yuǎn)《金華子雜編》卷上云:
宣宗以后,近代宰相,堂判俊贍,無及路公巖者。杜尚書慆,邠公之弟,牧泗州,為龐勛所圍,以孤城保全于巨賊之中;高錫望牧滁州,嬰城固守而死。(路)巖判崔雍狀,引二子以證其事云:(高)錫望守城而死,已有追榮;杜慆孤城獲全,尋加殊獎[4]1752-1753。[宋]王讜撰:《唐語林》卷二《政事下》:“大中已后,宰相堂判無及路巖者。杜尚書慆,悰之弟,守泗州,為龐勛所圍,以孤城自全;高錫望守滁州,嬰城固拒而死。(路)巖判崔雍狀云:‘(高)錫望守城而死,已有追崇;杜慆孤壘獲全,尋加異獎?!保▍⒁姡和踝?唐語林校證[M]. 周勛初,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102. )
這是宰相路巖在處理崔雍事件時崔雍守和州,逢龐勛起義,《新唐書·崔戎傳附崔雍傳》:“為和州刺史。龐勛以兵劫烏江,(崔)雍不能抗,遣人持牛酒勞之,密表其狀。民不知,訴諸朝,宰相路巖素不平,因是傅其罪,賜死宣州?!彼瓮踝暋短普Z林》卷七《補遺(起武宗至昭宗)》載:“路相巖與崔雍同在崔相鉉幕。(崔)雍恃己名聲,因醉,撫(路)巖背曰:‘路子,路子!爭得共崔雍同恩門?(路)巖恨之。(路)巖為丞相,會和州不守,有石瓊者訟之,乃賜(崔)雍死?!保▍⒁姡和踝?唐語林校證[M]. 周勛初,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670.) ,提到的前此的嘉獎事宜,目的是與崔雍的投降行為作對比。崔雍案件是否屬于冤案,可以存而不論,我們這里只關(guān)注實判的“俊贍”一面。無疑,對仗工整,說理清楚,是其特點。
宰相判較多的是對下級機構(gòu)提出的處理意見,進行定奪,因為他們處在“萬人之上”;宰相對制敕有不同意見,也要提出,因為他們還有個身分,處在“一人之下”。唐劉餗《隋唐嘉話》卷中載:
高宗時,司農(nóng)欲以冬藏余菜,賣之百姓,以墨敕示仆射蘇良嗣,判曰:“昔公儀相魯,猶拔去園葵,況臨御萬邦,而販?zhǔn)咤鞑恕!笔戮共恍小?/p>
參見:劉餗.隋唐嘉話[M].程毅中,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32.[宋]王讜《唐語林》卷二《政事下》所載略同:“高宗時,司農(nóng)欲以冬藏余菜賣之,以墨敕示仆射蘇良嗣。(蘇)良嗣判曰:‘昔公儀相魯,猶拔園葵;況臨萬乘,而販?zhǔn)咤鞑??上從之,不行?!保▍⒁姡和踝?唐語林校證[M]. 周勛初,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106.)
此事在唐書、《通鑒》中有記載?!杜f唐書·蘇良嗣傳》:
為西京留守,(武)則天賦詩餞送,賞遇甚渥。時尚方監(jiān)裴匪躬檢校西苑,將鬻苑中果菜以收其利。(蘇)良嗣駁之曰:“昔公儀相魯,猶能拔葵去織;未聞萬乘之主,鬻其果菜以與下人爭利也?!保ㄅ幔┓斯熘埂?/p>
又,《資治通鑒》卷二百〇四唐紀(jì)二十則天后垂拱三年載:
四月,命蘇良嗣留守西京。時尚方監(jiān)裴匪躬檢校京苑,將鬻苑中蔬果以收其利。(蘇)良嗣曰:“昔公儀休相魯,猶能拔葵、去織婦,未聞萬乘之主鬻蔬果也?!蹦酥?。
這里,唐書稱“駁之曰”,《通鑒》稱“曰”,而《隋唐嘉話》及《唐語林》則稱“判曰”、“良嗣判曰”,則其“駁之”的方式是下判。
此事正史與史料筆記記載互有不7同。按前者,似乎蘇良嗣僅僅是對下屬尚方監(jiān)(即少府監(jiān))決定的糾正;按后者,賣蔬果之事雖由司農(nóng)寺提起,但皇帝明顯是同意了,故發(fā)了墨敕;而蘇良嗣下判駁,就相當(dāng)于“黃敕既行,下有小異同曰‘帖黃”,是宰相對皇帝意見提出的異議。
這當(dāng)然是引經(jīng)以斷。按《史記·循吏列傳》:
公儀休者,魯博士也,以高弟為魯相。奉法循理,無所變更,百官自正。使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受大者不得取小。……食茹而美,拔其園葵而棄之。見其家織布好,而疾出其家婦,燔其機,云:“欲令農(nóng)士工女安所讎其貨乎?”
蘇良嗣引用魯國相國公儀休拔葵去織、不與下人爭利之典故,以反襯唐朝皇帝出賣果菜、與民爭利的不適當(dāng)。無論是尚方監(jiān)“遂止”,還是皇帝“從之”,最后的結(jié)果,都是依從了蘇良嗣的意見。另外,張鷟《朝野僉載·補輯》載:“少府監(jiān)裴匪舒,奏賣苑中官馬糞,歲得錢二十萬貫。劉仁軌曰:‘恐后代稱唐家賣馬糞。遂寢?!盵2]172與此事相類。或因傳聞不同,故所涉人物及事情皆略有差異。而劉仁軌曾為宰相,其“曰”,恐也是“判”或“批”。
與此類似的,還有一例。據(jù)李德?!东I替記》載:
兩省舊以江淮富人給文牒,周行天下,稱“堂廚食利人”。影占興販,利入富室。余判云:“萬錢已厚,常懷素飡;百姓尚貧,豈宜爭利?既異拔葵之義,尤傷脫粟之名。將欲率人,理當(dāng)正本。給食利文牒,并宜停罷?!眳⒁姡涸鴳V.類說[M].文學(xué)古籍刊印社影印本.轉(zhuǎn)引自:周勛初.唐人軼事匯編: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264.
李德裕同樣引經(jīng)據(jù)典,先是公儀休“拔葵”,后是公孫弘“脫粟”。按,西漢丞相公孫弘“食一肉、脫粟之飯”。(《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一肉”,言不兼味;“脫粟”,才脫谷而已,言不精鑿也。位在丞相而能如此,自然是唐代中央機構(gòu)中書、門下“兩省”應(yīng)效法的。當(dāng)然,更大的問題是,兩省搞特權(quán),又使得承包該事的江淮富人“影占興販”,也搞起了特權(quán),貽害無窮。李德裕清楚這一點,故決計罷除之。
宰相判也可能是改變皇帝此前的成命。比如,關(guān)于宰相金吾宿直護衛(wèi)之事,宋王讜《唐語林》卷一《政事上》載:
(文宗)開成中,李石作相兼度支。一日早朝中箭,遂出鎮(zhèn)江陵。自此詔:“宰相坐檐子,出入令金吾以三千人宿直?!崩钚l(wèi)公復(fù)相,判云:“在具瞻之地,自有國容;居無事之時,何勞武備?所送并停?!盵7]另,曾慥《類說》卷七《獻替記·判停衛(wèi)送》所記略同。
此事在時間先后上有爭議按王讜《唐語林》“原注:李衛(wèi)公初入相是太和七年,居李石之前,衛(wèi)兵不因李事。記之者有誤?!?,但李德裕對宰相須由金吾衛(wèi)三千人宿直停用的判詞,當(dāng)是存在的。他的理由是:宰相有萬眾矚目、眾人瞻仰之地位,自有國家的禮制儀節(jié)在;而現(xiàn)在不是用兵之時,勞不著動用這么大的武裝力量護衛(wèi)。李德裕沒有過多用典,如果說有的話,也僅是“具瞻”、“國容”二事,但道理甚明。
由于宰相權(quán)力中特別突出的是用人權(quán),故有關(guān)官員任命、罷黜之事,構(gòu)成宰相判的重要內(nèi)容。五代劉崇遠(yuǎn)《金華子雜編》卷下:
盧公攜入相三日(攜字子升,乾符五年入相),堂判:“福建觀察使播等九人,上官
之時,眾詞疑惑;王回、崔程、郎幼復(fù)等三人,到任之后,政事乖張。并勒停見任?!?/p>
天下為之岌嶪[4]1767。
按《舊唐書·僖宗紀(jì)下》乾符三年六月詔書,“敕:福建觀察使李播,荊州刺史楊權(quán)古、蔚州刺史王龜范、璧州刺史張贄、濮州刺史韋浦、施州刺史婁傅會、邢州刺史王回、撫州刺史崔理、黃州刺史計信卿等:‘刺史親人之官,茍不諳詳,豈宜除授!比為朕養(yǎng)百姓,非獨榮爾一身,每念疲羸,實所傷嘆。李播等九人授官之時,眾詞不可;王回等三人到郡無政,惟務(wù)貪求。實污方州,并宜停任?!睆闹锌梢?,盧攜的堂判基本被挪用到敕文之中。當(dāng)然,盧攜做宰相很失敗,他“與同列鄭畋爭論,投硯于地”,后又“內(nèi)倚田令孜,外以高駢為援,朝廷大政,高下在心”,時人皆將混亂責(zé)任歸咎于他。這自然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們所關(guān)注的,只是宰相堂判與詔敕之間的關(guān)系。
地方事務(wù),宰相更得提出批復(fù)意見?!杜f唐書·五行志》:“寶歷二年,亳州言出圣水愈病。江淮已南,遠(yuǎn)來奔湊求水。浙西觀察使李德裕奏論其妖。宰相裴度判汴州所申狀曰:‘妖由人興,水不自作。牒汴州觀察使填塞訖申?!卑础缎绿茣?,地方申上者為“汴宋觀察使令狐楚言亳州圣水出,飲者疾輒愈”。這類事,影響地方至巨。既已上報,宰相必須給出結(jié)論。
宰相判訟事,更是常行事務(wù)。
唐史記載尚書省右仆射、左仆射“更日聽訟”,即輪流聽訟《新唐書·戴胄傳附戴至德傳》:“(戴)至德……遷尚書右仆射。時劉仁軌為左,人有所訴,率優(yōu)容之;(戴)至德乃詰究本末,理直者密為奏,終不顯私恩。由是,當(dāng)時多稱(劉)仁軌者,號(劉)仁軌為‘解事仆射。嘗更日聽訟,有嫗詣省,(戴)至德已收牒,嫗?zāi)藦?fù)取,曰:‘初以為解事仆射,今乃非是。(戴)至德笑還之。人伏其長者?!?,表明宰相也有聽訟之事,自然須得下判。宋王讜《唐語林》卷八《補遺(無時代)》記載了宰相判訟的一件趣事:
有齒鞋匠與樂工居隔壁。齒鞋者母卒未殮,樂工理聲不輟。匠者怒,因相詬成訟。樂工曰:“此某業(yè)也。茍不為,衣與食且廢。”執(zhí)政判曰:“此本業(yè),安可喪輟?他日樂工有喪事,亦任爾齒鞋不輟。”[7]744
這個判決頗滑稽,屬于設(shè)身處地的交叉換位思考,不能說完全不合情理。但理樂、釘鞋兩事不同。法律上有“居父母喪忘哀作樂”之“不孝”罪,“自作樂”、“遣人作”兩種行為都在這個范圍內(nèi)。盡管這里不是喪家“遣人作樂”,但服喪期間,有人作樂,畢竟有礙喪家哀思。而釘鞋就不同。
仆射聽訟,多在下級官府處理意見上作出。劉肅《大唐新語》卷三《公直》載:
劉仁軌為左仆射,暮年頗以言詞取悅訴者。戶部員外魏克己斷案,多為(劉)仁軌
所異同。(魏)克己執(zhí)之曰:“異方之樂不入人心,秋蟬之聲徒聒人耳?!保▌ⅲ┤受壟桑?/p>
罵之曰:“癡漢!”(魏)克己俄遷吏部侍郎[1]42-43。
在一定意義上,這是逐級審理的司法程序。無論行政事務(wù)、民事爭訟,還是刑獄,都是如此。
宰相對刑事案件的意見,影響至大,因其上承皇帝諭旨,可以假皇命而行事,有上下其手的機會?!冻皟L載·補輯》載:
紫微舍人倪若水贓至八百貫,因諸王內(nèi)宴,姚元崇諷之曰:“倪舍人正直,百司嫉之。欲成事,何不為上言之?”諸王入,眾共救之,遂釋,一無所問。主書趙誨受蕃餉一刀子,或直六七百錢,(姚)元崇宣敕處死。后有降,(姚)崇乃批曰:“別敕處死者,決一百,配流?!贝罄頉Q趙誨一百不死,夜遣給使縊殺之[2]171-172。
姚崇為一代中興名相,但史載其處置不當(dāng)之事也不少??磥?,宰相對刑獄,若高下在心,會使刑政混亂,難有憑準(zhǔn)。
對地方報上的刑獄案件下判,也是宰相的職責(zé)?!洞筇菩抡Z》卷一《匡贊》載:
張九齡,開元中為中書令,范陽節(jié)度使張守珪奏裨將安祿山頻失利,送就戮于京師。(張)九齡批曰:“穰苴出軍,必誅莊賈;孫武行令,亦斬宮嬪。(張)守珪軍令若行,(安)祿山不宜免死?!盵1]12《舊唐書·張九齡傳》記“批”為“奏劾”:“明年,遷中書令,兼修國史。時范陽節(jié)度使張守珪以裨將安祿山討奚、契丹敗衄,執(zhí)送京師,請行朝典。九齡奏劾曰:‘穰苴出軍,必誅莊賈;孫武教戰(zhàn),亦斬宮嬪。(張)守珪軍令必行,(安)祿山不宜免死。上特舍之?!?/p>
張九齡引兩個典故,一是齊景公時司馬穰苴殺景公寵臣莊賈以立威,二是吳王闔閭時孫武殺王之二寵姬以樹威,以證軍令必行。至于安祿山?jīng)]有被誅,是因玄宗特別赦免的緣故。
宰相判也可能是對某一特定事而下判的,但這不是常態(tài)。唐趙璘《因話錄》卷三《商部下》載:
(憲宗時)相國令狐公楚,自河陽征入。至閿鄉(xiāng),暴風(fēng),有裨將飼官馬在逆旅,屋毀馬斃。到京,公旋大拜。時魏義通以檢校常侍,代鎮(zhèn)三城。裨將當(dāng)還,緣馬死,懼帥之責(zé),以狀請一字為押。公援筆判曰:“廄焚魯國,先師惟恐傷人;屋倒閿鄉(xiāng),常侍豈宜問馬?”[8]
這也是引典。《論語·鄉(xiāng)黨》:“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笨鬃又厝速v畜,故只問人,不問馬。宰相令狐楚欲為裨將解圍,遂引孔子“只問人,不問馬”典故,期望后繼者不要追究裨將的責(zé)任。
宰相作判引經(jīng)據(jù)典,且多屬駢四儷六的文體,與張鷟、白居易等人擬判相似,表明實判與擬判的距離并不遠(yuǎn)。更兼宰相多屬文章大家,判詞頗具道骨仙風(fēng)。
但宰相也有為一己之怒而作判的,這就顯得有點小肚雞腸。唐裴庭?!稏|觀奏記》上卷載:
司封員外郎、充史館修撰權(quán)審,于衢路突尚書左仆射、平章事崔鉉。判曰:“宰相之統(tǒng)庶寮,仆射之臨郎吏,豈有導(dǎo)騎已過,按轡橫沖?權(quán)審久在班行,合諳典故,便知素履,且舉舊條,送都省罰七直。”(權(quán))審以“素履”之言,難□就列。尋左遷宿州刺史,自爾不復(fù)立朝矣[9]。
此判應(yīng)是崔鉉所作。按舊章處理沖擊了他的儀仗的官員,倒也說得過去。但放人外任,畢竟太過。宰相對于涉及自己的過誤,應(yīng)該大度。
(三)部司判
部司判即六部諸司之判。今存者,主要是吏部判。按,吏部職掌為“天下官吏選授、勛封、考課之政令。凡職官銓綜之典,封爵策勛之制,權(quán)衡殿最之法”,都在其職責(zé)范圍內(nèi)。今存判詞,屬于蔭子、敘階方面的事務(wù)。
關(guān)于蔭子,唐高彥休《唐闕史》卷上《鄭侍郎判司勛檢》載:
吏部鄭侍郎薰,介潔方廉,以端勁自許,朝右畏憚。咸通初,有德音云:“官階至朝散大夫者,許追榮先世,及妻以邑封;至正議大夫者,用勛蔭子;至光祿大夫者,得袞服廟祭,設(shè)棨戟?!币蝗?,內(nèi)侍省牒言:“弓箭庫使、正議大夫、內(nèi)謁者監(jiān)某乙,請少恩例,用階蔭子?!崩舨侩核緞状?,檢云:“大歷中,魚朝恩曾有是事?!编嵐簦衅浜笤疲骸罢h大夫誠宜蔭子,內(nèi)謁者監(jiān)不合有男?!庇兴揪咭源穗海允菬o敢復(fù)請者[10] 。
這是一則有關(guān)蔭庇子孫的判詞。按德音的規(guī)定,文散官的官階達到一定品位時,可以節(jié)級追封先祖、封妻邑號,蔭子入官或遷升,甚至可以高規(guī)格地祭祀祖廟。按太宗時《貞觀令》、玄宗時《開元令》的規(guī)定,朝散大夫為從五品下,正議大夫為正四品上,光祿大夫為從二品。文中提到的宦官既然已經(jīng)有了正四品上階的正議大夫銜,自然符合規(guī)定;但侍郎鄭薰筆鋒一轉(zhuǎn),雖然按官階應(yīng)當(dāng)蔭庇子息,但不能結(jié)婚生子的宦官哪里來的兒子?結(jié)論是即使過去有先例,也不得引用。這是當(dāng)時鑒于宦官權(quán)力日熾之時,對其權(quán)益的一種抑制。以致后來再無人敢申請。在程序上,“檢”是由“四等官”的主典作出的,因其職責(zé)是“檢請是司”。但即使檢出了先例,鄭薰也沒有依從,而是在“檢”出文案上,作出了否定性判詞。
關(guān)于敘階,《大唐新語》卷四《政能》載:
(韋)陟嘗任吏部侍郎,有一致仕官敘五品。(韋)陟判之曰:“青氈展慶,曾不立班;朱紱承榮,無宜臥拜?!睍r人推其強直政能[1]63。
這是一個有關(guān)官員敘階的判詞。韋陟以為,該人既然已經(jīng)退休,官府例行的重大活動一直未再參加,就不應(yīng)再敘官而領(lǐng)受新的官階。這里的“青氈”指鋪在地上的氈子,重大禮典時使用;“朱紱”指紅色的祭服或朝服,紱也指用來系印章或佩玉用的絲帶,均指高官服飾。
判詞應(yīng)當(dāng)有具體的結(jié)論,但有時雖不做具體處置,至少要解釋清楚原因。《五代史·后唐書·蕭頃傳》載:唐末,蕭頃做吏部員外郎,遇到了這樣一件事:
先是,張浚自中書出為右仆射。梁祖判官高劭,使梁祖蔭求一子出身官,省寺皆稱無例,(張)浚曲為行之,指揮甚急,吏徒惶恐。(蕭)頃判云:“仆射未集郎官,赴省上指揮公事,且非南宮舊儀?!保◤垼┛B勚?,慚悚致謝。(蕭)頃由是知名,梁祖亦獎之。
這是唐末之判,其時朱溫用事,但也能曲折反映唐代實判的風(fēng)格。
(四)地方大員判
地方大員判,留存較多的是刑事案件之判,但也有民事類糾紛,甚至戶役等行政管理事務(wù)的處理;作判者有京兆府尹,有節(jié)度使,有州刺史等。在當(dāng)時,有好的判司,長官可以仰賴,因為長官、通判官是在判官之判的基礎(chǔ)上作決定的?!杜f唐書·徐彥伯傳》:“徐彥伯,……累轉(zhuǎn)蒲州司兵參軍。時司戶韋暠善判事,司士李亙工于翰札,而彥伯以文辭雅美,時人謂之‘河中三絕?!?/p>
京兆尹之判,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八《黥》載:
楊虞卿為京兆尹,時市里有三王子,力能揭巨石。遍身圖刺,體無完膚。前后合抵死數(shù)四,皆匿軍以免。一日有過,楊(虞卿)令五百人捕獲,閉門杖殺之。判云:“鏨刺四支,只“只”,疑為“口”或“自”字之誤。 稱王子,何須訊問?便合當(dāng)辜?!盵11]
這個判詞的前提是“前后合抵死數(shù)四”,因名隸神策軍籍而免。他判杖殺而提出不必訊問,兩個罪名,一是自稱王子,二是鏨刺即紋身。史書未載楊虞卿打擊北軍之事。按《舊唐書》本傳,楊虞卿于文宗太和九年拜京兆尹,時間不過兩月。在黨爭時期,楊虞卿屬于李宗閔一黨,是“黨魁”之一,故其狠戾,也當(dāng)有所依仗。
節(jié)度使之判,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三載:
崔玨侍御家寄荊州,二子兇惡,節(jié)度使劉都尉判之曰:“崔氏二男,荊南三害。”不免行刑也[12]。
可見,節(jié)度使對其施加了處罰,只是不知使用了何刑罰。本節(jié)前一則故事是處死,故“不免行刑”可能也是處死。不會由于崔玨之身份而減輕。又,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上《江都事》載:
李相公紳督大梁日(任汴州刺史、宣武節(jié)度使),……有宿將有過,請罰,且云:“臭老兵,倚恃年老而刑不加。若在軍門,一百也決?!本共幻馄錁柍?。凡所書判,或是卒然,故趨事皆驚神破膽矣[13]。
史稱其“凡所書判,或是卒然,故趨事皆驚神破膽矣”,應(yīng)是事實。因為他性格“剛褊”,不愿受約束,只憑情感做事。后來,李紳在揚州大都督府長史、知淮南節(jié)度大使事期間,也復(fù)如此。據(jù)宋代錢易《南部新書》丁部載:
李紳在維揚日,有舉子訴:“揚子江舟子不渡,恐失試期。”(李)紳判云:“昔在風(fēng)塵,曾遭此輩;今之多幸,得以相逢。各拋付揚子江?!逼淇良币踩绱薣14]。
這未必是其應(yīng)得的懲罰。僅因民事類的一個小糾葛,就將其扔入江中,法律中并沒有這種懲罰方式。又,《舊唐書·韓滉傳》載:
(韓滉)在浙右也,政令明察,末年傷于嚴(yán)急。巡內(nèi)婺州,傍縣有犯其令者,誅及鄰伍,死者數(shù)十百人。又俾推覆官分察境內(nèi),情涉疑似,必置極法,誅殺殘忍,一判即剿數(shù)十人,且無虛日。雖令行禁止,而冤濫相尋。
韓滉作為名臣,在任蘇州刺史、浙江東西都團練觀察使及潤州刺史、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期間,專殺頗多。這一點,史有確證。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下《金仙指》載:
浙西韓相公滉,斷法師云晏等五人聚集賭錢,因有喧諍,云:“正法何曾執(zhí)貝,空門不積余財。白日既能賭博,通宵必醉樽罍。強說天堂難到,又言地獄長開。并付江神收管,波中便是泉臺。”[13]1315
處罰是投入水中溺斃,與李紳相似。而對僧道犯法,包括韓滉在內(nèi),當(dāng)時“諸貴達,皆乃惡其過犯,必不容貸焉”,比如李膺、李翱、陸長源,在做地方大員時,都是如此。
岳牧李員外膺,……嘗斷僧結(jié)黨屠牛捕魚事,曰:“違西天之禁戒,犯中國之條章;不思流水之心,輒舉庖丁之刃。既集徒侶,須務(wù)極刑;各決三十,用示伽藍?!盵13]1315
李膺做過岳州刺史。盡管他“于奉釋之心,日無倦矣”,還為清遠(yuǎn)寺撰過碑文,但他對“若僧有故投網(wǎng)羅者,其不恕乎”,并不放縱。
襄州李八座翱,斷僧相打,云:“夫說法則不曾敷坐而坐,相打則偏袒右肩左肩。領(lǐng)來向佛前,而作偈言。各笞去衣十五,以例三千大千?!庇?jǐn)嗌钤疲骸吧蠚q童子,二十受戒;君王不朝,父母不拜??诜Q貧道,有錢放債。量決十下,牒出東界?!盵13]1315
李翱于憲宗末至文宗太和年間,歷任朗州、廬州、鄭州刺史,桂州刺史、充桂管都防御使,潭州刺史、湖南觀察使,襄州刺史,充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上述二判,當(dāng)是在地方官任內(nèi)。因其曾官“檢校戶部尚書”,故稱“八座”。
婺州陸郎中長源,判僧常滿、智真等,同于倡家飲酒、烹宰雞鵝等事,云:“且口說如來之教,在處貪財;身著無價之衣,終朝食肉??嘈形赐热~,自謂頭陀;神通何有凈名,入諸淫舍?犯爾嚴(yán)戒,黷我明刑。仍集遠(yuǎn)近僧,痛杖三十處死。又?jǐn)嘟鹑A觀道士盛若虛,云:‘本是樵童牧豎,偶然戴幘依師。不游玄牝之門,莫鑒丹田之義。早聞僭犯,茍乃包容;作孽既多,為弊斯久。常住錢谷,唯貯私家;三盞香爐,不修數(shù)夕。至于奴婢,遍結(jié)親情;良賤不分,兒女盈室。行齊犬馬,一異廉愚。恣伊非類之徒,負(fù)我無為之教。貸其死狀,尚任生全;量決若干,便勒出院。別召精潔主首,務(wù)在焚修?!盵13]1315
陸長源于代宗及德宗貞元時,歷任建州、信州刺史,江淮轉(zhuǎn)運副使,萬年縣令,汝州刺史,宣武軍行軍司馬、知留后事。他上述二判,當(dāng)也是在地方官任內(nèi)。尤其在汴州做宣武軍行軍司馬以及知留后事,“欲以峻法繩驕兵”、“每事守法”,但后來激起兵變,自己也被害。
當(dāng)然,守正的刺史或節(jié)度使也是有的。據(jù)《舊唐書·柳公綽傳》載,穆宗長慶三年(823年),任襄州刺史、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
行部至鄧縣,縣二吏犯法,一贓賄,一舞文。縣令以公綽守法,必殺贓吏。獄具,判之曰:“贓吏犯法,法在;奸吏壞法,法亡。誅舞文者?!?/p>
這自然是柳公綽的識見。哪個該殺,哪個可不死,胸中自有一個價值比較。
民事糾紛如婚姻,也是地方常務(wù),也得判斷。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上《魯公明》:
顏魯公為臨川內(nèi)史,澆風(fēng)莫競,文教大行??禈芬褋?,用為嘉譽也。邑有楊志堅者,嗜學(xué)而居貧,鄉(xiāng)人未之知也。山妻厭其饘臛不足,索書求離,(楊)志堅以詩送之曰:“平生志業(yè)在琴詩,頭上如今有二絲。漁父尚知溪谷暗,山妻不信出身遲。荊釵任意撩新鬢,明鏡從他別畫眉。今日便同行路客,相逢即是下山時?!逼淦蕹衷娫勚?,請公牒,以求別醮。顏公案其妻曰:“楊志堅素為儒學(xué),遍覽九經(jīng),篇詠之間,風(fēng)騷可摭。愚妻睹其未遇,遂有離心。王歡之廩既虛,豈遵黃卷;朱叟之妻必去,寧見錦衣?惡辱鄉(xiāng)閭,敗傷風(fēng)俗;若無褒貶,僥幸者多。阿王決二十后,任改嫁;楊志堅秀才,贈布、絹各二十匹,祿米二十石,便署隨軍。仍令遠(yuǎn)近知悉?!苯笫?dāng)?shù)年來,莫有敢棄其夫者[13]1261-1262。
臨川郡即撫州。玄宗天寶元年(742年),改為臨川郡;肅宗乾元元年(758年),復(fù)為撫州。顏真卿任臨川內(nèi)史,即代宗時被元載排擠,外任撫州刺史。[8]217對要求離婚的女子處以杖刑,允許改嫁;對男方贈布絹、祿米,并使之隨軍,這未必是依法行事。正如他所說,是要有所“褒貶”,震懾一下風(fēng)俗。但顏真卿判文引經(jīng)據(jù)典,漢朱買臣之妻求去、前燕王歡之妻欲改嫁之事來說理。
判的與奪,既有刑罰、民事糾紛處理,也有行政的處遇,包括色役的放免。五代王定?!短妻浴肪硎逗⒉挥觥罚?/p>
任濤,豫章筠川人也,詩名早著。有“露團沙鶴起,人臥釣船流”,他皆仿此。數(shù)舉敗于垂成。李常侍騭廉察江西,特與放鄉(xiāng)里之役,盲俗互有論列。(李)騭判曰:“江西境內(nèi),凡為詩得及(任)濤者,即與放色役,不止一任濤耳?!盵5]1666
憐憫其有詩才,累試不第,故免其役。對事務(wù)做出實質(zhì)性的處理,在實判中所占比率較高。
但京兆尹作為特殊的地方大員,因其是首府所在,地位特別,對某些行政事務(wù)的措置,往往與其他地區(qū)不同。比如禮部科舉的推薦事務(wù),唐代不同的京兆尹,就有不同的處理。《唐摭言》卷二《廢等第》載:
(文宗)開成二年,大尹崔珙判云:“選文求士,自有主司。州司送名,豈合差等?
今年不定高下,不鎖試官。既絕猜嫌,暫息浮競?!辈罟Σ鼙R宗回主試。除文書不堪送
外,便以所下文狀為先后。試雜文后,重差司錄侯云章充試官,竟不列等第。明年,崔
珙出鎮(zhèn)徐方,復(fù)置等第[5]1585。
崔珙以判詞的形式,更改了前此京兆府考試后選送前十名到禮部再試的慣例。他的理由是,禮部以文求士,那是它的職責(zé);府州只負(fù)責(zé)推薦,沒必要排序。免得士子們走門路,府里也可避免嫌疑。但只執(zhí)行一年,翌年他任外官,這一措置就告罷。過了16年,另一京兆尹又重啟崔珙規(guī)制。同上書又載:
(宣宗)大中七年,韋澳為京兆尹,榜曰:“朝廷將裨教化,廣設(shè)科場。當(dāng)開元、
天寶之間,始專明經(jīng)、進士;及貞元、元和之際,又益以薦送相高。當(dāng)時唯務(wù)切磋,不
分黨甲,絕僥幸請托之路,有推賢讓能之風(fēng)。等列標(biāo)名,僅同科第;既為盛事,固可公
行。近日已來,前規(guī)頓改;互爭強弱,多務(wù)奔馳。定高卑于下第之初,決可否于差肩之
日;會非考核,盡系經(jīng)營。奧學(xué)雄文,例舍于貞方寒素;增年矯貌,盡取于朋比群強。
雖中選者曾不足云,而爭名者益熾其事。(韋)澳叨居畿甸,合貢英髦;非無藻鑒之心,
懼有愛憎之謗。且李膺以不察孝廉去任,胡廣以輕舉茂才免官;況在管窺,實難裁處。
況禮部格文,本無等第,府解不合區(qū)分。其今年所合送省進士、明經(jīng)等,并以納策試前
后為定,不在更分等第之限?!盵5]1586
韋澳用的是“榜”,不過是將判詞公示,動靜卻比崔珙之判更大。此事關(guān)乎眾多士子利益,自然越公開越好。韋澳不分等第的理由,與崔珙相類,是為了避免士子們將工夫都用在作弊、攀比、走門路上,同時也避免招謗。與崔珙不同的,是他指出禮部格文并沒有要求排序。但這種措置,既因人而異,就不免反復(fù)。故過了23年,新的京兆尹又“復(fù)置等第”。同上書《置等第》載:
乾符四年,崔淯為京兆尹,復(fù)置等第。差萬年縣尉公乘億為試官。試“火中寒暑
退”賦,“殘月如新月”詩[5]1586。
估計崔淯也得發(fā)布判文,公告京城。史書沒載他“復(fù)置等第”的理由。在道理上,“廢等第”是特例,而“置等第”是常態(tài),只要通告清楚“率由舊章”就可以了。
三、實判所反映的判案程序
判詞的分類,從官員級別上區(qū)分,有長官判、通判官判、判官判。由于各級各類官署都具有這種官員分類,故可以從一個官署內(nèi)部程式,來分析其判案程序;加之,上級官署對下級官署有命令權(quán),也可以從上下級角度分析其判案程序。
(一)官署內(nèi)部程序運行中的實判
先看中央官署。《大唐新語》卷四《持法》載:
李日知為司刑丞,嘗免一死囚,少卿胡元禮異判殺之,與(李)日知往復(fù),至于再三。(胡)元禮怒,遣府吏謂曰:“(胡)元禮不離刑曹,此囚無活法?!保ɡ睿┤罩獔笤唬骸埃ɡ睿┤罩浑x刑曹,此囚無死法?!本挂詢陕?,(李)日知果直[1]57。
這些判詞雖沒有留下具體內(nèi)容,我們只能得知其與奪之梗概,但大理寺的判案程序,顯示得非常明顯。
司刑丞、司刑少卿即大理寺丞、大理少卿,按《唐六典》卷十八大理寺卿條:“光宅元年改為司刑寺,神龍元年復(fù)故”,前后歷經(jīng)武后專政及稱帝之后的整個武周時期,共21年。丞有6名,屬判官,“丞掌分判寺事。凡有犯,皆據(jù)其本狀以正刑名”,是主要業(yè)務(wù)人員;而“大理卿之職,掌邦國折獄詳刑之事”,“少卿為之貳”。大理丞之上,有通判官大理正、大理少卿,即使大理正,對于“六丞斷罪有不當(dāng)者,則以法正之”,何況大理少卿!
證之以《唐律疏議》,也是如此。《唐律疏議·名例》“同職犯公坐”條曾以例舉的形式,對唐代官員判案連坐進行說明:
諸同職犯公坐者,長官為一等,通判官為一等,判官為一等,主典為一等(各以所由為首;若通判官以上異判有失者,止坐異判以上之官)。疏議曰:“同職”者,謂連署之官?!肮?,謂無私曲。假如大理寺斷事有違,即大卿是長官,少卿及正是通判官,丞是判官,府史是主典,是為四等。“各以所由為首”者,若主典檢請有失,即主典為首,丞為第二從,少卿、二正為第三從,大卿為第四從,即主簿、錄事亦為第四從;若由丞判斷有失,以丞為首,少卿、二正為第二從,大卿為第三從,典為第四從,主簿、錄事當(dāng)同第四從。
因此,索元禮作為大理少卿,是以職權(quán)行事的,他有權(quán)力否定大理丞的判決,因為他負(fù)有一旦錯判的連坐責(zé)任。加之他官高一級,可以以勢壓人,故威脅李日知;李日知也不服軟。但索元禮是武周時酷吏,以苛刻殺伐為能事,不遵法度。最后兩種結(jié)果報給皇帝,上面肯定的是李日知的判決。
大理寺長官否決判官意見(異判),在程序上的影響,后來的一件事,可為直接的證明。《大唐新語》卷二《剛正》載:
中宗反正才月余,……桓彥范等既匡復(fù)帝室,勛烈冠古,武三思害其公忠,將誣以不軌誅之。大理丞李朝隱請問明狀。(大理)卿裴譚附會(武)三思,異(李)朝隱判,竟坐誅。(裴)譚遷刑部尚書,侍御史李祥彈之曰:“異李朝隱一判,破桓(彥范)、敬(暉)等五家。附會(武)三思,狀驗斯在,天下聞?wù)撸缓?。刑部尚書,從此而得?!甭詿o回避,朝庭壯之[1]34-35。
大理卿裴譚附會武三思之旨,對大理丞李朝隱“請問明狀”即要求公布桓彥范等人的所謂“反狀”的判語,未加贊同,反而斷定“反狀”甚明或“反狀”屬實,遂使事情急轉(zhuǎn)直下,在司法程序上走到最后一步,導(dǎo)致“五王”被殺。裴譚的舉動,當(dāng)時人十分清楚,故被正直的御史彈劾。法司斷案,唐臨《冥報記》描述陰間斷獄情形,可曲折反映其程序。《冥報記》卷下張法義事,可見四等官(加上檢勾官)工作程序。先“過錄事。錄事署發(fā)文書,令送付判官。判官召主典,?。◤垼┓x案?!鞯鋵Γ◤垼┓x前,披撿之。其簿多先朱勾畢。有末勾者,典則錄之曰……。判官令主典將(張)法義咨王?!迸泄?、主典工作程序清楚,在此之前有檢勾官錄事“受事發(fā)辰”的程序?!巴酢眲t代表長官,具有最后決定權(quán)力。只是看不到通判官的活動。
再看地方官署。在地方機構(gòu)的實判中,唐代有個案件的處理,為我們提供了上下級連續(xù)判案的循環(huán)往復(fù)過程?!洞筇菩抡Z》卷九《從善》:
貞觀中,金城坊有人家為胡所劫者,久捕賊不獲。時楊纂為雍州長史,判:“勘京城坊市諸胡,盡禁推問?!彼痉▍④娨粒惻兄唬骸百\出萬端,詐偽非一:亦有胡著漢帽,漢著胡帽;亦須漢里兼求,不得胡中直覓。請追禁西市胡,余請不問。”(楊)纂初不同其判,遽命,沉吟少選,乃判曰:“(楊)纂輸一籌。余依判?!碧诼勚?,笑曰:“朕用尹伊,楊纂聞義,伏輸一籌。朕復(fù)得幾籌耶?”俄果獲賊[1]138。參見:霍存福.權(quán)力場[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307.
尹伊曾做過坊州司戶,尚藥局向尚書省下文牒索要杜若,省符下達坊州供送。尹伊判之曰:“坊州本無杜若,天下共知。省符忽有此科,應(yīng)由謝朓詩誤。華省曹郎如此判,豈不畏二十八宿向下笑人!”[1]138由此知名,改補雍州司法參軍。
貞觀時期的雍州,即后來的京兆府。當(dāng)時雍州牧是長官,由親王出任。因親王并不一定到任,所以,“多以長史理人”。后來改變制度,干脆把雍州長史改為京兆尹。(《通典》卷三十三《職官十五·州郡下》)這樣,貞觀時期的長史,可以權(quán)且當(dāng)作長官與通判官的合一。程序就是這樣的:
長官(通判官)→判官→長官(通判官)
之所以沒有經(jīng)過主典的“檢請”,大約是因為這個案子拖得較久,過去已有過文書周轉(zhuǎn),我們看到的只是案件處理過程的中間階段,所以由長官直接發(fā)出指令。又由于司法參軍職掌推劾獄訟,按規(guī)矩又必須有他的處理意見,才可以行事,文書反映的簽署程序才算周備,所以又出現(xiàn)了尹判官下判一事。從尹判官的行文口氣來看,“請”、“余請”——一連出現(xiàn)兩個“請”字,可見,當(dāng)時事務(wù)仍必須經(jīng)長官最后定奪,故又出現(xiàn)了楊長史最后“依判”的判詞。公事由上而下雖屬特殊,但由下而上又是常規(guī)。尹伊的判斷合情合理,既考慮到犯人化裝的可能性,又考慮到案發(fā)地的地域特征,縮小了搜索范圍。
在這方面,判有時是對上級命令的拒絕性意見。上級作判下令,下級作判回應(yīng)。尤其是對上級命令采取反對意見的,更得通過判詞進行,以期說理透徹。這種正式的公文往來,也是當(dāng)時上下級溝通的渠道之一。《大唐新語》卷二《剛正》載:
陸大同為雍州司田,時安樂公主、韋溫等侵百姓田業(yè),(陸)大同盡斷還之。長吏懼勢,謀出(陸)大同。會將有事南郊,時已十月,長吏乃舉牒令(陸)大同巡縣勸田疇,冀他判司搖動其按也。(陸)大同判云:“南郊有事,北陸已寒;丁不在田,人皆入室。此時勸課,切恐煩勞?!遍L吏益不悅,乃奏(陸)大同為河?xùn)|令[1]35-36。
陸大同之判,是對長官調(diào)虎離山之計的反對。理由充分,長官也奈他不得。同樣的事情,還有李元纮事。《舊唐書·李元纮傳》載:
(李)元纮……累遷雍州司戶。時太平公主與僧寺爭碾硙,公主方承恩用事,百司皆希其旨意,(李)元纮遂斷還僧寺。竇懷貞為雍州長史,大懼太平勢,促令(李)元纮改斷。(李)元纮大署判后曰:“南山或可改移,此判終無搖動?!本箞?zhí)正不撓,(竇)懷貞不能奪之。
李元纮原判雖不存,但他寫在判詞后的意見,斬釘截鐵地維持原判,竟令上官無可奈何。這也是判官拒絕長官。
基層的縣,也遵行自下而上的判案程序。張鷟《朝野僉載》卷三載:
滄州南皮縣丞郭務(wù)靜初上,典王慶通判稟,(郭務(wù))靜曰:“爾何姓?”(王)慶曰:“姓王?!表汈Вㄍ酰c又來,又問何姓,(王)慶又曰姓王。(郭務(wù))靜怪愕良久,仰看(王)慶曰:“南皮佐史總姓王?!盵2]75
故事雖講的是健忘,但說清了程序。按《唐六典》卷三十“三府督護州縣官吏”條,“縣令兼綜”一縣之務(wù),是長官;“縣丞為之貳”,是通判官;“縣尉親理庶務(wù),分判眾曹”,是判官;司戶佐、史,司法佐、史等,是主典。縣丞郭務(wù)靜作為通判官,對主典這些佐史拿來的稟詞,有下判的權(quán)力和職責(zé)。
(二)上下級官署之間程序運行中的實判
先看中央官署?!洞筇菩抡Z》卷十一《懲戒》載:
楊昉為左丞時,宇文化及子孫理資蔭。朝庭以事隔兩朝,且其家親族亦眾,多為言者。所司理之,至于左司。(楊)昉未詳其案狀,訴者以道理已成,無復(fù)疑滯,勃然逼(楊)昉。(楊)昉曰:“適朝退未食,食畢當(dāng)詳案?!痹V者曰:“公云‘未食,亦知天下有累年羈旅訴者乎?”(楊)昉遽命案,立批之曰:“父殺隋主,子訴隋資;生者猶配遠(yuǎn)方,死者無宜更敘?!睍r人深賞之[1]169。
因尚書省是政事總匯,故左右丞的地位崇高,六部事務(wù)最終都要匯聚于左右丞手中。按資蔭之事,應(yīng)是吏部的頭司吏部司掌管。“所司理之”,即吏部司受理并通過了該申請,文書周轉(zhuǎn),最后到達了都省的左司的首領(lǐng)左丞案下。宇文化及的子孫“理資蔭”,是按當(dāng)時規(guī)矩來的?!百Y蔭”即以父祖官蔭庇子孫得官,比如“一品子,正七品上敘”,“三品以上蔭曾孫,五品已上蔭孫;孫降子一等,曾孫降孫一等”之類。《唐六典》卷二吏部郎中員外郎條云:“有以資蔭”,注“謂一品子,正七品上敘,至從三品子,遞降一等。四品、五品有正、從之差,亦遞降一等”。 而且唐朝法律規(guī)定“周、隋官亦聽成蔭”,即前朝官員也可蔭庇本朝子孫為官。但吏部司顯然是照顧了“其家親族亦眾,多為言者”的面情,故予以受理,而沒有考慮其他。楊昉受逼迫,干脆拉下了臉,判斷不準(zhǔn)。說:父親殺了隋朝皇帝,兒子又來延展隋朝的官資,還有臉嗎?依規(guī)矩,殺皇帝之罪,活著的要配流刑,死了的就不再敘資。
中央官署尤其是中書門下的政事堂,有時并不直接判斷,而是下發(fā)到各有關(guān)職能機構(gòu)比如六部諸司決定?!杜f唐書·張孝忠傳附克勤傳》:
(張)克勤,長慶中左武衛(wèi)大將軍。時有赦文許一子五品官,(張)克勤以子幼,請準(zhǔn)近例回授外甥。狀至中書,下吏部員外郎判廢置,裴夷直斷曰:“一子官,恩在念功,貴于延賞;若無己子,許及宗男。今張克勤自有息男,妄以外甥奏請,移于他族,知是何人?儻涉賣官,實為亂法。雖援近日敕例,難破著定格文;國章既在必行,宅相恐難虛授。具狀上中書門下,(張)克勤所請,望宜不允?!彼鞛槎ɡ?/p>
吏部司因主管敘階之法,“資蔭”也是其中之一。相府接狀,沒有直接決斷,而是下其文牒到吏部司。員外郎裴夷直斷不予,指出其不符合慣例,且難保其無假。因此而形成新的定例。
再看地方官署。狠戾的李紳,在做揚州大都督府長史、知淮南節(jié)度大使事時,也遇到過縣令對他的反抗。錢易《南部新書》丁部載:
(李紳)后因科蛤,為屬邑令所抗云:“奉命取蛤,且非其時;嚴(yán)冬冱寒,滴水成凍。若生于淺水,則猶可涉脛而求;既處于深潭,非沒身而不敢。貴賤則異,性命不殊?!奔澊髴M而止[14] 54-55。
這是判詞文體。對上官冬月要求屬縣撈蛤蜊,該縣令義正詞嚴(yán),頂撞得比較狠:老百姓的性命也是人命,不比尊貴者低賤。一貫狠戾的李紳,也只得極度慚愧而止。
在中央與地方機構(gòu)之間,雖理論上具有管轄關(guān)系,但習(xí)慣上也仍得尊重地方意見。故地方官的判斷,有時也影響上級的最終決定。李肇《唐國史補》卷上載:
貞元中,度支欲斫取兩京道中槐樹造車,更栽小樹。先符牒渭南縣尉張造,(張)造批其牒曰:“近奉文牒,令伐官槐;若欲造車,豈無良木?恭惟此樹,其來久遠(yuǎn)。東西列植,南北成行;輝映秦中,光臨關(guān)外。不惟用資行者,抑亦曾蔭學(xué)徒。拔本塞源,雖有一時之利;深根固蒂,須存百代之規(guī)。況神堯入關(guān),先駐此樹;元宗幸岳,見立豐碑。山川宛然,原野未改。且邵伯所憩,尚自保全;先皇舊游,寧宜翦伐?思人愛樹,《詩》有薄言;運斧操斤,情所未忍。付司具狀?!彪荷?,度支使仍具奏聞,遂罷。(張)造尋入臺[6]174。
這是一個記載頗全的判詞。度支本為戶部的一個司,后以重臣判度支,實際是整個朝廷財政總管。對這樣一個有來頭的決定,渭南縣尉敢于“說不”。判詞說:連接兩京的官道兩側(cè)槐樹,砍伐不得。不惟風(fēng)景好,行人、學(xué)徒也用來避蔭,更何況高祖李淵、玄宗李隆基也曾用以駐蹕。在傳統(tǒng)上,召公斷獄于棠棣樹下,周人思人愛樹;而今先皇舊游的樹木,怎忍砍伐?情詞俱佳,度支使奏上皇帝,終使德宗感動,遂罷其事。
(三)平行機構(gòu)之間程序運行中的實判
沒有管束關(guān)系的平行機構(gòu)之間,也經(jīng)常會因事溝通。這時的公文,大抵就只是商量的口氣?!洞筇菩抡Z》卷八《文章》載:
呂太一……后遷戶部員外。戶部與吏部鄰司,吏部移牒戶部,令墻宇悉豎棘,以防令史交通。(呂)太一牒報曰:“眷彼吏部,銓綜之司;當(dāng)須簡要清通,何必豎籬插棘!”省中賞其俊拔[1]125。
“牒報”即以文牒報還之,其實也是判詞文體。戶部司不同意吏部司的防御措施,一個員外郎就給否決了。當(dāng)然,“簡要”、“清通”都是用典,指鐘會評價二人“裴楷清通,王戎簡要”,都有做吏部郎的資質(zhì)。指吏部應(yīng)將精力放在識人方面,而不應(yīng)在小道的防范上。這就又涉及判詞的詞藻了。
[HS(3] [HTH]
四、酷判、諧判、謬判與唐代官場[HTSS][HS)]
前邊我們已經(jīng)接觸了一些非常之判,比如李紳的兩道判,狠戾、苛急,惟其所愿。但在唐代,還有比之更甚的判詞,這就是武周時的酷吏之判。張鷟《朝野僉載》卷二載:
周秋官侍郎周興,推劾殘忍,法外苦楚,無所不為,時人號“牛頭阿婆”,百姓怨謗。(周)興乃榜門判曰:“被告之人,問皆稱枉;斬決之后,咸悉無言?!盵2]32
這不是對某一個案的判詞,但以榜文出現(xiàn),可以視為周興對輿論的集中回應(yīng)。觀此判,我們就可以想見周興作為刑部侍郎是如何大量制造冤案的。“斬決之后,咸悉無言”,酷吏邏輯,竟至于說“斬首之后,沒有一個吱聲的,可見并不冤枉”——這對常識、秩序、正義,是多大的挑戰(zhàn)?不過,周興后來遭到了與他持有同樣邏輯的另一個酷吏來俊臣“請君入甕”的待遇,來俊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周興只得供認(rèn)自己罪行。
來俊臣以告密起家,屢造冤獄?!洞筇菩抡Z》卷十二《酷忍》載:
來俊臣黨人與司刑府吏樊甚不葉,誣以謀反,誅之。其子訴冤于朝堂,無敢理者,乃引刀自刳其腹。秋官侍郎劉如璇不覺言唧唧而淚下。(來)俊臣奏:“(劉)如璇黨惡人?!毕陋z,(劉)如璇對曰:“年老,目遇風(fēng)而淚下?!保▉恚┛〕寂唬骸澳肯落镐钢疁I,既是因風(fēng);口中唧唧之聲,如何分雪?”處以絞刑。(武)則天宥之,流于瀼州。子(劉)景憲訴冤,得征還,復(fù)本官[1]184-485。
對同情者誣以“黨惡”,且對其辯解冠以“腹誹”之類的罪名,來俊臣可謂酷矣,《舊唐書·酷吏來俊臣傳》載其“按制獄,少不會意者,必引之,前后坐族千余家”,但時人都知道,“俊臣無文,其批,鄭愔之詞也?!痹瓉?,他的判詞都是假手手下而作的。
這些我們可以稱之為酷判??崤惺枪徊恢v理據(jù),挑戰(zhàn)人類良知,其人未必?zé)o才識。它們只是腥風(fēng)血雨的特殊政治環(huán)境產(chǎn)下的畸形兒。另外還有諧判,也是有才者的杰作。
諧判也稱“戲判”,謂用游戲的筆法、詼諧的詞語批寫公文?!杜f五代史·羅紹威傳》載:
《五代史補》云:羅鄴王紹威,俊邁有詞學(xué),尤好戲判。常有人向官街中鞴驢,置鞍于地。值牛車過,急行碾破其鞍。驢主怒,毆駕車者,為廂司所擒。(羅)紹威更不按問,遂判其狀云:“鄴城大道甚寬,何故駕車碾鞍?領(lǐng)鞴驢漢子科決,待駕車漢子喜歡!”詞雖俳諧,理甚切當(dāng),論者許之。
羅紹威唐末任魏博節(jié)度使,這個判詞仍是唐諧判風(fēng)氣,“俳諧”是其特征?!拔摹彪m不雅,“理”卻切合。起初似是責(zé)備車主,話鋒一轉(zhuǎn),就責(zé)罰驢主、寬恕車主??赡芤皇且蝮H主毆打了駕車者,二是因官街不是搭鞍架轡的地方,驢主自己有責(zé)任。他要整治這種現(xiàn)象。戲判之最,可能是五代后蜀何光遠(yuǎn)《鑒誡錄》卷六《戲判作》所載前蜀的七道戲判,云:“王蜀宋開府(光嗣)僥忝樞衡,紊亂時政;所為妖媚,下筆縱橫。凡斷國章,多為戲判;用三軍為兒戲,將萬機為詭隨。取笑四方,結(jié)怨上下,以至一身受戳,后主遭誅。良由君子退身,閹人執(zhí)政者也?!保▍⒁姡?/p>
何光遠(yuǎn).鑒誡錄[G]//學(xué)海類編:史參第17冊. )
還有一些諧判,滑稽至極。唐鄭綮《開天傳信記》載:
裴寬子(裴)諝,復(fù)為河南尹,素好詼諧,多異筆。嘗有投牒,誤書紙背。(裴)諝判云:“者畔似那畔,那畔似者畔。我不可辭與你判,笑殺門前著靴漢?!?/p>
又有婦人投狀爭貓兒,狀云:“若是兒貓,即是兒貓;若不是兒貓,即不是兒貓。”(裴)諝大笑,判狀云:“貓兒不識主,旁我搦老鼠。兩家不須爭,將來與裴諝?!彼旒{其貓兒,爭者亦哂[15]。
喜好詼諧,在公事之外尚可。若在公務(wù)處理中也來詼諧,當(dāng)事人未必買賬。訟者不過“誤書紙背”,就將人調(diào)侃一番;婦人不過狀書滑稽,他反而將貓兒判給自己,弄得訟者也只有笑的份兒。
此外還有謬判。下判官員既無文采、也無理據(jù),粗魯、顢頇。張鷟《朝野僉載》卷二載:
滑州靈昌尉梁士會,官科鳥翎,里正不送。舉牒判曰:“官喚鳥翎。何物里正,不送鳥翎!”佐使曰:“公大好判,‘鳥翎太多?!保菏浚鞴P曰:“官喚鳥翎。何物里正,不送雁翅!”有識之士聞而笑之[2]49。
這是諷刺官員無文采。里正不送鳥翎毛,大略是對這種科斂不滿,也許是一時辦集不齊。作為縣尉的官員(判官)也沒風(fēng)度,竟然在判詞里罵起了人。說不定這個梁士會是通過非正常渠道而得到職位的,素質(zhì)低下,處事任意。
又,《朝野僉載》卷四載:
唐左衛(wèi)將軍權(quán)龍襄,性褊急,常自矜能詩。……為瀛州刺史日,……高陽、博野兩縣競地陳牒,(權(quán))龍襄乃判曰:“兩縣競地,非州不裁。既是兩縣,于理無妨。付司。權(quán)龍襄示。”典曰:“比來長官判事,皆不著姓?!保?quán))龍襄曰:“余人不解。若不著姓,知我是誰家浪驢也!”[2]95-96
權(quán)龍襄判云“兩縣競地,非州不裁”,似乎要給一個裁斷;但緊接著說“既是兩縣,于理無妨”,“無妨”什么?“無妨”爭競嗎?實實在在的大廢話。長官判案,沒有厘清是非,究竟該地作何歸屬,以何依據(jù)進行裁斷,等于沒有結(jié)論?!案端尽奔唇桓队嘘P(guān)下級,估計下級也難以處理。更可笑的是,他不懂判署習(xí)慣,姓氏也寫在判文中。則所謂“自矜能詩”的這位州刺史,既不懂規(guī)矩,粗魯、少文,又不通事理、法理,不會做事。偏偏他還仕途順利,當(dāng)時政治狀況可想而知。
更有紈绔子弟靠蔭庇做官,常識不懂,人情不通,判詞自相矛盾,進而更胡攪蠻纏。據(jù)《盧氏雜說》載:
唐李據(jù),宰相(李)絳之侄。生綺紈間,曾不知書,門蔭調(diào)補澠池丞。因歲節(jié)索魚,不得,怒追漁師,云:“緣獺暴,不敢打魚?!迸性疲骸案┡R新歲,猛獸驚人。漁網(wǎng)至寬,疏而不漏?!焙笥朱蟪腥苏埣?,狀后判云:“白日黃昏須到,夜即平明放歸?!膘蟪腥司共桓胰?。又判決祗承人:“如此癡頑,豈合吃杖,決五下。”人有語曰:“‘豈合吃杖,不合決他?!崩钤唬骸肮螘?!‘豈是助語,共‘之、乎、者、也何別!”參見:周勛初.唐人軼事匯編: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442.唐佚名撰《玉泉子》所載略同。
這位縣丞更甚。饞了想吃魚,被漁師作弄,竟也不覺,誤將水獺當(dāng)猛獸;下屬請假,他判人白天乃至黃昏都得在官、夜里和天大亮?xí)r可以歸家,不懂“平明”已到白天,與黑夜不能并列,弄得部下不敢走;想打人板子,明明判詞中用錯了“豈”字,卻強行解釋“豈”是與“之乎者也”同屬一類的助詞。文理不通倒也罷了,竟連詞性也都胡編亂造一通。
在這群人占據(jù)的官場,老百姓對他們的評價,可想而知。遇到他們,只能自認(rèn)倒霉。當(dāng)然,百姓們也通過輿論鞭撻之,反映自己的心聲?!冻皟L載》卷二載:
王熊為澤州都督,府法曹斷掠糧賊,惟各決杖一百。通判,熊曰:“總掠幾人?”法曹曰:“掠七人?!毙茉唬骸奥悠呷?,合決七百。法曹曲斷,府司科罪?!睍r人哂之。前尹正義為都督公平,后王)熊來替,百姓歌曰:“前得尹佛子,后得王癩獺。判事驢咬瓜,喚人牛嚼沫。見錢滿面喜,無鏹從頭喝。嘗逢餓夜叉,百姓不可活?!盵2]48-49
“判事驢咬瓜”,謂不合轍。觀其對屬下判決搶劫糧食罪犯欲決杖七百下,就知道他對法律一竅不通。唐律中杖刑最高為杖一百,其上加罪,是徒刑,杖刑并沒有高于一百的,除非是拷問囚犯。但拷訊總數(shù)也不得超過杖二百。他甚至還想處罰法曹曲庇罪犯,則其殘酷又可知。更兼有貪瀆。百姓說他“見錢滿面喜,無鏹從頭喝”,則其貪賄劣跡,也世人兼知。
于此,我們既可以體味到唐代名公巨卿們判詞“不背人情,合于法意,援經(jīng)引史,比喻甚明”南宋洪邁評價白居易《甲乙判》語,參見:洪邁.容齋隨筆: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5:364-365. 的優(yōu)長和難得,也能看到這些不肖子們的荒謬之判、胡亂之判。這就是唐代的官場,也是唐代的判詞,良莠并存。
為何會出現(xiàn)如此混亂的判詞?除了前述酷吏靠告發(fā)起家、紈绔子弟靠門第入官等特別情況之外,那么,既然不會作判——文不能通、理不得順,對于任官程序的吏部“試判”環(huán)節(jié),他們這些人是如何順利通過的呢?
杜佑《通典》卷十八《選舉六·雜議論下》有“選舉雜議”,講到了當(dāng)時書判“假手”他人而作的嚴(yán)重情況:
況其書判,多是假手:或他人替入,或旁坐代為,或臨事解衣,或宿期定估,才優(yōu)
者一兼四五,自制者十不二三。況造偽作奸、冒名接腳,又在其外。
可見當(dāng)時“假手”泛濫,替考、代答、打小抄、定做,無所不有,“槍手”一人竟然能替四五人作弊,自己作書判者竟然達不到兩三成。而這尚不算其他的“造偽作奸、冒名接腳”的作弊手段在內(nèi)。
這段文字,連同整個“選舉雜議凡七條”,《通典》記在“禮部員外郎沈既濟議曰”之下,《全唐文》所收沈既濟6篇文章,基本出此。《全唐文》標(biāo)明“選舉雜議”的,即出自《通典》“選舉雜議凡七條”的前三條。本條位列第三條,恰好“下缺”。沈既濟生卒年不詳,主要生活工作于唐德宗建中年間(780-783年),則其所述應(yīng)為德宗初期的吏部試判的亂象。其實,在德宗之前,玄宗天寶、代宗大歷年間,類似的“假手為判”、“倩人暗判”,在唐代就已經(jīng)存在,只是沈既濟所談到的試判作弊現(xiàn)象更為集中、更為全面。
玄宗天寶二載(743年),御史中丞張倚之子張奭,因“不辯菽麥,假手為判,時升甲科”,被人告發(fā),引發(fā)了大事。玄宗“乃大集登科人,御花萼樓親試。升第者十無一二”,比率特低。尤其那個張奭,“手持試紙,竟日不下一字,時謂之‘曳白”,確實不會作判。惹得玄宗大怒,將主持其事的吏部侍郎宋遙貶為武當(dāng)郡太守,另一吏部侍郎苗晉卿貶為安康郡太守;其余考判官,也皆貶官嶺外。御史中丞張倚也被貶為淮陽郡太守?!秲愿敗肪砹恕躲屵x部·謬濫》。唐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上所載略同。
趙匡主要活動于唐代宗大歷年間(766-779年),其所謂的“倩人暗判,人間謂之‘判羅”《通典》卷十七《選舉五·雜議論中》載《選人條例》。 ,相當(dāng)于德宗時的“宿期定估”;而當(dāng)時的替考情形,“故俗間相傳云:‘入試非正身十有三四,赴官非正身十有二三”《通典》卷十七《選舉五·雜議論中》載趙匡《舉選議》。 ,表明代宗時情況也非常嚴(yán)重。
正是這些無才識的混混,靠種種作弊手段進入官場、竊據(jù)要職,而一旦真正作判時,就每每露出馬腳的原因罷。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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