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對熱帶開始厭倦時——就像這一次的旅行,九個小時的夜車,穿插著熱帶人必有的凌晨夜宵時段,再加上整整十四個小時的白日班車,一層層望天木似乎從來沒離開左右,雨水和陽光的交替仿佛都是瞬間發(fā)生,你會陷入一種永恒不變的恐懼,必須看到什么東西的衰老陣亡才行。很多年以前,我選擇的是大興安嶺,那里春秋色變之大,不是我們這樣長綠的空間所能想象的。云南南部那些飽經刀耕火種摧殘的山巒,季雨林的傷口大大咧咧,正如這些蠻族的獵人一樣,阻隔了大象的遷徙之路,也使得真正的森林越來越少。即使是有所謂廣泛自然保護區(qū)的西雙版納,和大興安嶺地區(qū)比起來,面積只是后者的五分之一。雖然若要論樹木的數量,幾乎可以肯定是相當的,畢竟一個纏繞得鋪天蓋地貌似難以看透,一個疏朗得云闊天清無邊無際。
很少有人真正的穿越大興安嶺,這實在太困難了,夏天的蚊子和心情不確定的狗熊都能讓你狼狽不堪。我研究了很多年,最終還是不得不放棄。在鄂溫克人和鄂倫春人大部分被勸下山后,在撤退了一部分林場工作場站后,今天的大興安嶺比起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無人無路的區(qū)域又增加了不少,地圖上那些沒有鐵路的地方,動輒就是百公里的無人區(qū),而一些六十年代起修了二十年的貨運鐵路亦再也沒有蒸氣突突的場景,大興安嶺正在回到它千百年來的寂靜,盡管那些幼小的再生林,想要再現白樺外松果香的林海雪原,得祈禱五十年不被騷擾。
對在亞熱帶生長的我,大興安嶺的色彩,無疑比雨林深不見底的濃綠要吸引得多。我和大部分旅行者一樣,都以白日極便宜的火車來進行這無邊無際的穿越,從加格達奇到伊圖里河,從莫爾道嘎到敖魯古雅,從白銀那到塔爾根,這些閃著光的通古斯語或蒙古語名字,仿佛呼喚著從來中的英雄,縱然它們的面目,不過是庸常的東北鎮(zhèn)落??墒撬牟环惨苍谶@孤獨的處境,三兩戶磚門外,白的樹皮,黃和紅的葉,如洗天空下的河流和沼澤,就算沒有梅花鹿經過,亦能讓你相信,這就是白銀之地,鮮卑人、契丹人、蒙古人和滿洲人的祖父就在這茹毛飲血,馳馬流浪,依著薩滿儀軌生老病死,而漠河、璦琿城和黑龍江,從來對他們不是界限。
英雄的都歸英雄,我們不過是個旅人,用的還是那血汗建筑的、正在荒廢的內燃機森林鐵路。大興安嶺的鐵路從百年前的俄國人開始,歷經日本人在偽滿時期的秘密動作,再有人民共和國在1964年后二十年的發(fā)展,不知獻上了多少萬人的斑斑白骨,如今有的支線廢棄拆除,只待松柏百年后有成再留與后人進入,亦就成了永恒的秘密??墒沁@也比云南好——滇越鐵路已經廢棄在叢林中,戰(zhàn)時的滇緬鐵路從來沒有建成。
加格達奇到漠河,漠河到海拉爾,海拉爾到加格達奇,這是大興安嶺最常見的黃金三角路線。但漠河往南并沒有鐵路。你必須得翻過一段沒有柏油的森林公路到達滿歸,才能繼續(xù)搭火車進入草原地帶。我依然記得滿歸給我的文化沖擊:一個有50厘米長的盤子盛著滿滿的茄子,好吃的漠河豬大骨我不太記得了,這個茄子的份量卻讓人記憶猶新,它幾乎是一個南蠻人家一家人的量。這是大興安嶺的力量所在,也是寒冷的證據。每一列開在白樺林里的蒸汽列車,噴出的白色霧氣都像是為了寒冷寫詩。
這樣寒冷的地帶,要有怎樣的動物兇猛?;蛟S就應該去到滿歸附近的敖魯古雅一看,這里有一個鄂溫克人的馴鹿基地,那些鹿不是圈養(yǎng)的,而是奔馳于林海與草原間,當它們歸來的時候,帳篷外的星空銀河滿天,大興安嶺的麋鹿、狍子、水獺、兔子和熊瞎子們亦不知其蹤,靜靜匿在暗河流過的漆黑中。
沒有人去大興安嶺只看山不看草原。大興安嶺的壯闊無垠,一定得陪上呼倫貝爾無邊無際的地平線才算天作之合。每一個跨山踏草的人看起來都各懷心事,村上春樹咧咧嗆嗆走到草原河邊諾門罕是為了武士道嗎?一群東北歐野蠻人和一群東亞海島島民在東北亞的蒙古荒原上發(fā)生戰(zhàn)爭,是多么荒謬的事情。陳升寫《加格達奇的夜車》看來更像是一個酒徒詩人對北方“無節(jié)制”習慣的欽慕,而我依然懷念的室韋,那個蒙古人部落源起的草原,有我喝過的白酒,吃過的狍子肉包子和大白菜。界河的鐵絲網外,那個冷清淡然的俄羅斯少年,在十度的氣溫下沖到河里洗摩托車,這無邊無際的西伯利亞,摩托車要幾日幾夜才能越過。
拋棄那些圍起來的景點,尋找鄂溫克人和鄂倫春人顯然顯得更加浪漫和人文,但是,他們明明還在生活,尋找之名,不多少有點矯揉造作嗎?鄂溫克獵人并沒有完全消失,就像我的父老仍然會在秘密的叢林屋子留有獵槍,于假日轉回從前的森林生活一樣。在大興安嶺地區(qū),森林鐵路邊巨大尺度、空地很多的儲木廠不是獵人能棲息的環(huán)境,你得離開鐵路再進一點。看到白樺和濕地邊上,便有通古斯人后代們新的聚居棲息地,從這出去無路的地方,百年的老楊樹和白樺上仍然有他們刻下的痕跡。雖然對過往生活方式的推翻已經無法抵抗,但托河和呼瑪那些不舍的鄂倫春獵戶,仍是只有一次一次的離家進山去。他們身上流著江湖英雄兒女的血,那種無與倫比的張力,讓你無力尾隨,只能跟上那些廠區(qū)的大車,跳進火車無法抵達的莽莽林原。
然而這樣的冰冷,真是凍一凍也就清醒了。寒帶凄厲的、如刀子一樣的嚴厲,以及可怕的凍瘡,讓我又回到熱帶和季雨林的懷抱。云南,或者延伸到西邊的緬北野人山,延伸到南邊的老撾瀾滄王國,它那有界限的群山繚繞固然沒有漠北和西伯利亞的壯闊,卻是極微觀的。永恒不變曾經是我對熱帶的恐懼,然而換一個名詞,它就變成了生生不息。
大興安嶺是一眼望不到邊,季雨林每一個山坡卻是一個極綠的黑洞,望天樹向上沖到幾乎八十米高藏住了視野,巨大的榕樹張開無數的須根伸進腐葉埋藏的土地,已然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各種綠樹和芭蕉在綠蔭下成長,那些怕熱帶灼熱陽光的灌木和苗蘭,悄悄又肆無忌憚地妖嬈成長,還得小心翼翼地躲避那些藤,以防被纏繞至死。沒有地方比雨林更生機勃勃地萬物生長了,綠草蠻蟲的腐敗如此迅速,新生卻也如此容易。事實上,這里的蚊子并沒有夏天的大興安嶺蚊子兇猛,可是這里卻有無盡種類的蟻蟲蝎蛇,你倒不必太過懼怕它們,山里的愛尼女子和河谷的傣族漢子,閑時會帶著他們的捕蟲工具搜刮山林,然后就成了熱帶夏天驚哄游人的香噴食物。
穿越雨林同樣也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那些穿越布朗山和基諾山的旅人,看到森林微妙的部分,遠遠不及稻田、橡膠林、茶山和咖啡園的面積之廣,這是無可奈何的人文,因為人已不再因為森林而活,就算他們路過斑斕的野菌和蛇蝎一樣的花葉,常常還是會為無盡的熱帶黑洞迷惑。在潮濕的雨林庇護下,7米長的蟒蛇悄悄于腐泥中翻滾,巨蜥和穿山甲都在躲著它,就連跳在望天樹上的蜂猴也不敢隨意靠近,大約只有孟加拉虎和亞洲象依然能昂然踱步。這樣的叢林,比大興安嶺的坦坦蕩與敏捷,算是又多了一出熱帶的狡黠和玩耍味吧。
和秘密滿身的大興安嶺比,這里沒有自殺的鐵路設計師紀念碑,也沒有狂暴的戰(zhàn)爭遺址。比起已經改宗東正教的鄂溫克人來說,無處不在的佛塔和緬寺,以及一代又一代的小和尚,從未失去的布施之風,似乎在說傣族人和布朗族人近千年的信仰簡直趨向永恒。只不過如果你仔細觀察的話,會發(fā)現尖頂不再是惟一。不少寺廟亦出現了漢地廟堂式的屋頂了。
這種永恒不變在逐漸遠離森林的現實中,漸漸地成了優(yōu)點。讓這片并無酷暑的熱帶雨林正成為房地產蓬勃向上的新熱點。在那些更有閑情和閑錢的人看來,瀾滄江邊的炎熱未免過于下里巴人,高地的古茶才有真諦。于是那些高高在上足有五六米的大樹茶和竹樓老房旁,出現了一晚房費是布朗阿媽半年收入的茶屋酒店,營造出一種古早充盈的魔幻感。畢竟是,森林早就不再純潔,我們能享有的她的綺麗,正是基于她的累累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