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

趙荔紅

以前看過一幅漫畫：一人住一大屋，床、櫥柜、桌、椅子等，顯得太過空蕩，朝南一窗，可以看見原野、樹木、天空，白云一朵朵從窗前飄過。過些天，那人將床搬進靠東墻的大櫥柜，又陸續(xù)搬進桌椅什物，然后，在櫥柜南壁上掛一幅畫，畫著原野、天空、樹木、白云。他就落寞地呆在櫥柜里。

當(dāng)時我想：也許房間太大、他獨住太孤單？將自己閉在櫥柜里才安全？也許，從窗戶看不見云了，他就給自己畫幅云……

小時候?qū)W過一篇課文《看云識天氣》，以科普的口吻說，看當(dāng)晚的云，可預(yù)測次日是晴、多云或陰雨，其實懂了些知識，一樣是判斷不準(zhǔn)。小孩子更驚訝于云的變化那樣快而神奇，霞色那樣富麗無法描摹，黑云閃電著實讓人害怕、心中陡然升起神秘的敬畏?？椗椩棋\、妖怪神仙云來霧去的故事小孩子更歡喜。午休時候，不肯睡覺，巴巴盯著窗戶，看云一朵朵從窗前飄過，變化出多少姿態(tài)，就想象那些云，是些什么動物、英雄、樓閣，天空正上演什么——小孩子的孤寂，多是如此打發(fā)、如此得到云的慰藉的。

稍稍長大些，就不稀罕云了。習(xí)見與知識充塞頭腦，人往往熟視無睹。難得是始終對平凡的、渺小的、熟悉的東西充滿敏感與好奇。世上的景象與事物皆是那樣神奇，具有獨特性，只是我們的心，漸漸麻木，失去了認(rèn)知能力。云的遭遇也如此。

即便是這樣想的，還是要抱怨，在上海這樣的地方，冬春兩季，的確是很少能見到小時候那樣富麗的云彩。天空總是籠罩著灰色的、沉重的、可擠出水的抹布一般的云層，密匝匝將城市牢牢覆壓。于是，城市的一切，樓房、街道、車輛、人的臉面，也都著上了一種灰調(diào)。一小片藍天倏忽閃現(xiàn)，就閉合不見，像匆匆趕到車站的旅客，看著車門關(guān)上，火車迅速開走了。陽光極其費勁才能穿過層云，抖嚄嚄將一點點陽光意思，恩賜般撒播在城市。就是夜里強烈的燈光，也穿不破重云，只是在云層反復(fù)折射，城市便籠罩在一種奇異的藍紫調(diào)中，遠(yuǎn)遠(yuǎn)看去，高樓大廈浮動在藍紫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虛幻得很。若是一連幾個月被密實的灰云籠罩，人的臉自然便帶著灰氣，透著陰郁神色。陰郁氣質(zhì)相互傳遞，演化成種種情緒：無聊、厭倦、憤怒、爭斗……

于是有人將云畫下來，掛在臥室，喚起記憶。有人，就跑到遠(yuǎn)方去看云。

我是跑到遠(yuǎn)方去的。西藏沒到，看照片有那種鑲了金邊的大朵大朵云，心中羨慕。我最先去云南，稱為“彩云之南”的地方。第一次去，坐在長途車?yán)?，一路看云，又在洱海邊感受著潮濕、奇幻的云，回來后就寫了《天邊一朵云》，有一段是這樣的：如果說往大理路上的云是姑娘清澈的眼睛鮮亮的唇，那洱海的云，就是呼風(fēng)喚雨的巫師，是才情撒潑的詩人，是制造奇幻故事的戲劇大師。到洱海已是傍晚六點多，青灰湖面細(xì)細(xì)泛著波，幾條小船隨波起伏，淺灰的云散亂停在空中。但是起風(fēng)了，蒼山頂上聚攏起越來越厚的云，奶白的，漸漸轉(zhuǎn)為煙灰色，灰色越深，云層越厚，終于，蒼山不堪重負(fù)了，云漫溢出來了……東邊天上的云如風(fēng)扯下棉絮，隨隨便便拋擲，青灰的一小朵一小朵，小心邁步，轉(zhuǎn)眼又模糊了邊界，像是在薄藍畫布上隨意涂抹數(shù)塊淡墨，勾勒幾道淺痕。西邊天上的云從蒼山延伸開去，越堆越厚，煙灰轉(zhuǎn)深再深，濃重墨色，預(yù)示著一群精怪、一場暴雨的降臨。某種可能蘊涵其中，神秘的、不可測度的，正悄悄發(fā)生。突然，在不可化解的厚重中，一道霞光刺破云層，堅強地侵蝕著黑云領(lǐng)地，濃重墨黑的中心，被霞光挖出一塊鮮亮橘黃來，終將一整塊黑云分解成無數(shù)朵。滿天浮著鑲金邊的云朵，金色之內(nèi)是白，然后才是煙灰直至中心的黑，大朵小朵，立體凸現(xiàn)在空中，好似泥的、雪的、大理石或重金屬的雕塑。夜深下去，天空反亮起來，霞光鋪滿水面。八點過后，最后一點霞色消隱，天空湖水黑藍，星星出場了……

后來又去過數(shù)次云南，每次看見的云都不一樣。站在地上，看天上的云停停走走，有時心生恍惚：那天空竟是湖泊、大海，而云朵，是帆船、礁石、燈塔，我們懸在空中。我們是從云朵里出生的。死亡？死亡不過是讓我們退隱到云里，自我消逝了，化作了水汽、顆粒，化作了云的一部分。

我去看云，追逐云，似乎去追尋自己。

所以，當(dāng)沈葦邀我參加松拜草原詩會時，我就問：草原上的云怎么樣？

從上海到松拜草原看云，要越過大別山脈、太行山脈、祁連山脈、天山山脈……從東海之濱一個螞蟻人穿梭鋼鐵樓矗立的城市，飛越長江黃河，穿過伊犁河谷、特克斯河畔，到蘇木拜河邊看云……

車行進在伊寧時，我們就為天高云白大呼小叫，蔣曉華撇撇嘴說：到我們松拜，才知道什么叫藍天、白云，太平常了?？墒牵囈贿^烏孫山，進入昭蘇草原時，氣溫陡然下降。剛剛漂浮的一朵朵白云，奔涌著、聚集著，團在一起，云色轉(zhuǎn)灰、變暗，瞬間，遮蔽了藍天，左右前后，一大塊厚重灰白棉墊子蓋在頭頂。草原延展到哪兒，棉墊子就鋪展到哪兒，天空草原闊大、單一，隔著鐵殼，依舊感覺云壓迫得很低，透不過氣來。車茫然向前，似要與云賽跑，卻似乎永遠(yuǎn)無法從那種壓迫、厚重中掙脫出來。三個多小時，只是這樣。天越變越黑，竟下起雨來了，原野道路沒入到灰白云氣中，與天空相接，真?zhèn)€是“天蒼蒼、野茫?！?。我們的車在云雨中埋頭掙扎，甲蟲般搖搖晃晃，多么渺小啊……心生畏懼！如此厚重闊大的云被翻卷下來，將我們裹挾而去，身在何處??？

到目的地，雨越發(fā)大了。暗暗禱告明日會是好天。晚飯設(shè)在草原上一個大氈房里。夜九點多，有人叫道：雨停了。我們就跑出氈房——

好大的風(fēng)！從草原四面涌進懷，裹著雨后的潮氣、青草味、香紫蘇花甜中帶澀的香、牛羊身上暖烘烘的膻氣。那是大雨后草原平緩的吐納。雨水順枝椏、草坡、溝壑、根莖，潛到深處，接骨木的白色聚傘花，盛放的金黃油菜，細(xì)莖火紅的野罌粟，藍色鳶尾，所有未名的野花上、樹葉上、草上，尚凝結(jié)著晶亮水滴，一只紅色拖拉機緩緩進入黃泥小路，漸漸沒進草原深處。遼闊的煙藍暮色，在草原徐徐降下。收斂的，孤單的。這樣神圣的靜寂！我不敢邁步，怕撞破這層煙藍之紗。風(fēng)漸漸小了，花朵兒輕輕搖曳。牛羊離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一只一只，成群而獨立地站在凸起的草坡，仰頭平視著我們（遠(yuǎn)方）。他們才是主人！我們突兀地闖入，如此驚異于他們的生活背景，以及這風(fēng)景中未被言說的永恒：雨后的天空寧靜、祥和，灰白的天幕露出一小片玉色，站在萬花盛開的草坡，身后是青黛色烏孫山，幾朵白云，如同剛剛吐出的蠶絲，附著在山頂，潔凈地，輕柔地，一動不動地。

次日凌晨，與黃永中等人去看日出。天麻麻亮，吉普車盤旋在泥濘小路，草幾乎沒過車身。轉(zhuǎn)過草坡，云天尚且灰藍。突然，一道胭脂紅抹在天山雪頂，如少女的緋紅面頰，莊嚴(yán)、潔凈、羞澀，兩三分鐘，由暗澀轉(zhuǎn)透亮，燦爛的橘紅是少女春情蕩漾，隨即變暗如同失望，漸漸褪隱，整個過程不過七八分鐘。太陽藏在山后。大地蒙著瞌睡的霧靄。逆光下青黑白楊挺拔站立，如同偉岸而緘默的男子；高而黑的電線桿一根根相接著丈量草原，傳達人的意愿。天放白了，草原睜開了雙眼，天空呈明亮的青玉色，云從草原升起，大片煙藍中泛出紅色，青灰、玫瑰色、胭脂紅、橘紅、檸檬黃、金色，反復(fù)變奏著，一朵兩朵逃逸出，呈粉色。南方洱海的云霞可用水墨表現(xiàn)，潮潤、漶漫，堆垛一起時，蒸騰著濃重水汽。這里的朝霞鮮亮，云彩如聚集的萬千顆粒，手一碰，就散碎了，須將油畫顏料調(diào)和一起，反復(fù)涂抹，各種顏色相互疊加、滲透。

一條黯淡的黑泥小路切入草原深處，載著孤單的我們，爬上隆起的線條柔和的草坡，草坡之頂是乾隆平定準(zhǔn)噶爾之亂的格登紀(jì)功碑，一座紅亭子。太陽已從草原上、從山后、從云層深處跳出來，曙光洶涌，陽光所及，土地、草坡，草坡上的紅亭子、摩托車、汽車、白色塔樓，全都發(fā)亮、泛紅。碧藍天空，云朵起伏、洶涌地變化出各樣形狀。云從草坡長出來，又低伏著大地，奔走、拉扯、延展到滿滿天空。北邊的天透亮而高，云朵是輕盈的白；南邊的天，厚厚云層灰白地壓住天山山脈，只露出一線晶瑩雪色，越低云越灰，順著山勢，連成一片，完全籠罩住山腳山腰，淺灰的云與草原盡頭朦朧、灰黃的霧氣相互漫漶，邊界模糊。闊大、平整的松拜草原在眼前展開，在這樣的七月，遠(yuǎn)處一大片收割后的土黃麥田，成片平整的啞黃油菜田，陽光一照，閃亮如金子，近處被齊齊站立如士兵的墨綠白楊分割出一塊一塊青綠麥田，一層薄薄的白色霧氣浮動著，如同即將散去的夢……蘇木拜河靜靜流淌。站在格登碑邊上，俯視整個大草原，中國的，哈薩克斯坦的，連成一片，被這條河流分割，蘇木拜，意即平靜流淌的小河，充滿良好的愿望，如同這個寧靜祥和的早晨。

回轉(zhuǎn)路途，一再回首，來時的山道草坡斜向天空，才剛純白的云，變成煙藍，低低覆蓋，聚成一圈如同菊花，若有所言地在花芯處透出一圈藍天。車下到平緩處停下，一條小路曲折地切開平整麥田，香紫蘇花、油菜花送來陣陣香氣，遠(yuǎn)處隱隱顯出房舍的紅頂，路邊一排白楊靜默站立，云奔涌、聚集，又變得很厚，似乎一會又將下雨，太陽躲在云后，將萬道銀光射在草原、麥田，一個牧人騎馬，趕一大群羊，擁擠在車道……

早晨十點半，我們出發(fā)去沙爾套山。天完全放晴了，陽光透亮，無遮無擋傾瀉下來，晃得人睜不開眼。湛藍天空，金燦燦的油菜，碧綠麥田，銀色的雪山。明麗！鮮亮！呼吸都潔凈。草原如此闊大，車開了一個多小時，似乎沒走多遠(yuǎn)，白云一大朵一大朵撲向車窗，滿滿地向人面撲過來，又如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奔向不可知的未來。云天如此闊大，氈房、牛羊全都矮矮地趴在草地，只有一條赭黑泥路延展著，直通到天上，與云相接。爬到沙爾套山頂，站在敖包下，數(shù)千里祖國河山盡收眼底。起伏連綿的草坡，線條柔軟，如沙丘堆積，看上去可用手捏起一小撮，上面似乎只是覆著薄薄一層青苔，青綠草皮似可隨手揭去；一切都是肉肉的，在肉肉的草坡上，行走著肉肉的羊兒，蠶寶寶般臥在這里那里，氈房也肉肉地如白蘑菇生長。一切都是直接的、無遮擋的，如這正午的陽光，垂直、熱烈、明亮，白云浮動，投下一大朵一大朵黑色云影，風(fēng)從山谷來，云影隨云轉(zhuǎn)移，在草坡凹洼，在褶皺，在水流，在油菜花田里。

我多么想進入風(fēng)景，化作其中的一朵云，水汽塵埃自然凝結(jié)，天然稟賦，在闊大天地間，隨風(fēng)漂移，自由聚散。我多么強烈地意識到這種渴望。二十四時之內(nèi)，松拜的云竟有如許變化，色調(diào)與形態(tài)如此多樣，充滿豐富性與獨特性，語言無法傳達，畫筆無法描摹，即便是當(dāng)場攝下，也無法攝下與預(yù)測下一秒鐘的改變。我只是觀看、驚訝，只是感覺著流逝。昨日陰云下的驚怖，烏孫山上白云的輕靈，凌晨朝霞的鮮嫩，正午云影的轉(zhuǎn)移，這一切，已然是無法彌補的流逝。世上可曾有過一模一樣的樹葉？我又怎能挽留、捕捉住毫無二致的云朵？“昨日之日不可留”，逝去的時日，不過是如那條黑泥小路，沒進了草原深處……只有美、生命，在我心頭盤旋，是永恒的憂愁。

回到上海，整理照片，寫下文字，在我逼仄的蝸居，如牛反芻著干草。如同那個住在櫥柜里的人，掛一幅有原野、天空、白云的畫？我們都是，在不確定的事物里尋找確定性，在流逝中，試圖凝固下某個瞬間。我們一直在尋找，一直在回憶……車行進在法國南部，兩邊是柔和起伏的草坡麥田，青綠的葡萄樹，金黃的向日葵，天上的云奔涌、變化，那樣的云天，如同伊犁的松拜草原。我這樣坐著車，一直看著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