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胡石柱

回憶是人生避不開的情結(jié)。我們所遇見過的人，經(jīng)歷過的事，點點滴滴共同構(gòu)成了我們的人生。無論當(dāng)時有多么微不足道，在回憶中都會變得極其美好。而這種美好往往又會帶有一種傷懷，因為生命是不可逆的，一切都不能重來。

有的人會把這種傷懷放大，比如俄國詩人勃洛克在詩句中這樣寫道：“回憶往昔的幸福多么的痛苦，記憶猶新，卻再無法回返，朦朧的永恒張開冷酷的翅膀，把它帶走了，帶走了——一去不返?！笨梢灿腥藭幕貞浿畜w會出溫暖，主要看你從哪個角度去面對。如果你覺得那是一種失去，自然會傷感。但如果你意識到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恩賜都是收獲，便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的過往了，甚至還會因此而更加珍惜當(dāng)下的生活。

>>【例文一】

你存下多少愛的收據(jù)？

文/朱 軍

下了一場雨，天就轉(zhuǎn)涼了。我翻箱倒柜，尋找過冬的衣服。

從箱子里一件件往外翻，咦，我還收藏著這么多的“古老”衣服。手指觸到一團柔軟，細(xì)看，是用馬海毛織成的一條圍巾，還是他最喜愛的桃紅色。記得那時我們剛開始相戀，他在哈爾濱讀大學(xué)。來信說，那里的冬天，有人在戶外小便，就馬上被凍住了?？戳诵?，從不會編織的我，連夜買來一斤當(dāng)時最流行的馬海毛，據(jù)說這種毛線最暖和。又買來一副鉤針，請室友教我編織。笨手笨腳的我，最后只學(xué)會正反針。圍巾上也沒加什么花樣，織成了，趕快給他寄去。結(jié)婚時曾見過一次，當(dāng)時嘲笑他，還不扔掉？他認(rèn)真地說，這是我們戀愛的見證。呵，他是這么說的嗎？總以為結(jié)婚后，浪漫的情話再不會說了。想到這里，我的心頭浮上一層暖暖的笑意。

接著又翻到一條健美褲，還連著腳蹬帶。暈，咋還有這個年代的衣服？那時他第一次來我家，包里就裝著這條健美褲，和一件帶撮撮口的拉鏈上衣。說是婆婆大人讓帶的，當(dāng)時正流行這樣的式樣?；楹笪乙淮我矝]穿過，不僅因為它們樣式土氣。想起我和老公在深圳，長年沒和婆婆在一起。婆婆雖然和小兒子居住，但每逢大的禮節(jié)，總沒虧欠過我這個媳婦。相比之下，我就顯得太小氣了。以后真應(yīng)該多跟婆婆聯(lián)絡(luò)。對，等下就跟她打電話。

壓箱底的是兩件棉襖，厚厚的，里面絮著棉花。婚后有一年，深圳出奇的冷。媽媽從電視上看到新聞，連夜趕了這兩件棉襖，說是我和老公一人一件。寄來后一次也沒穿，因為深圳馬上又開春了。從小到大，總以為媽媽偏袒姐姐，但看到這兩件衣服，始才明白，天下媽媽的心都是一樣的。媽媽現(xiàn)在也掂不動針線了吧！手指再次觸摸衣服，仿佛是媽媽的手，勾起我強烈的思念。這個春節(jié)，就回老家看老娘吧，不能總讓距離拉開愛。

一件件衣服橫列在我面前，帶著親人的溫度。時光雖已逝去，但愛的痕跡還在那里。而我，與其把它們束之高閣，還不如讓其帶著愛流傳。

我決定把這些衣服重新包起來，寫上日期和來歷，寄給大山里的貧困人家。

親愛的朋友，如果你收到一包帶著字條的衣服，請不要驚訝，因為，那都是愛的收據(jù)。你存下了多少愛的收據(jù)？

（摘自《南方日報》）

從“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到“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我們的衣物，從來都是與情感牽系在一起的。它與我們貼得那樣近，甚至超越了與我們最親近的人。作者選取舊衣物作為切入點，將每一件“古老”衣服的回憶一一呈現(xiàn)，它帶給我們的不只是身體發(fā)膚的暖意，還有人情的溫暖。而溫暖是可以傳遞的，文章的結(jié)尾將這些衣服“寄給大山里的貧困人家”，使得文意和境界都更寬廣了。將一個人感受到的愛，分享給更多需要溫暖與關(guān)懷的人。這樣的文字不需要任何的夸飾，因為這是用生活最樸素的溫度去感染人。

>>【例文二】

記得當(dāng)年建磚房

文/曹春飛

父親的廠子在上世紀(jì)80年代解散了，他只能到外面做工賺錢。母親一個女人家在農(nóng)村，沒少受隊上和其他家的欺負(fù)。

為了娶兒媳婦進門，母親決定帶我們幾姊妹建一幢紅磚新房，首先是“扮紅磚”（即制磚）。

那年我讀初一，放暑假，我們家三姊妹在媽媽帶領(lǐng)下，先挖土，再挑水和泥，沒有牛，我們?nèi)斯げ?，待泥和好后，就抓緊時間扮。每次兩到三口磚。我和媽媽端，壘好一排排，漸漸越壘越高，一直到幾萬口，媽媽和我們手腳都磨出了血泡，后來變成了厚厚的繭子，哥哥的繭最厚。

扮磚建房的那幾年，家中少米少油。媽說炒豆角、南瓜吃，用海綿蘸油涂下鍋子，迅速把菜放進去，每人一大碗做飯吃，我們吃得很開心。有時媽媽會帶我們到水里抓魚，捉泥鰍。做菜時放好多辣椒，炒得噴香的，我們?nèi)⒚猛剂骺谒?/p>

晚上，我們還和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一起打撲克，真是快樂極了。

那段時間，最擔(dān)心就是下暴雨。下暴雨前，媽媽會帶我們迅速把磚用薄膜蓋起來，落雨的時候，她就守著那些磚，及時排水，但還是有幾次風(fēng)雨太大，還沒燒熟的磚垮了，成了一堆泥。

我看見媽媽在雨中瘋狂地搬磚，然后呆呆站在雨中，看見垮了的磚，淚水、雨水順臉而下。我和哥哥、姐姐不知所措。

還有就是燒磚，火候很重要，有時煤放太多，“鎦了”，幾十口磚結(jié)塊；有時煤放少了，生了，磚用手都敲得爛，媽不知操了多少心。

在全家的努力下，用了十年時間，我們家終于建起亮堂堂的紅磚房。

如今我已經(jīng)進了長沙城，而媽媽終于老了，耳快聾了，頭發(fā)花白，反應(yīng)遲鈍，身體大不如前。

媽媽，我想回到您的身邊，在風(fēng)雨和貧困中我們建起我們家的紅磚房，您當(dāng)年那樣偉大。

（摘自 2012年2月4日《長沙晚報》）

若是要按照我們平時所講究的那些“章法”來評判這篇文章，可以輕易地指出一些漏洞。比如語言不夠優(yōu)美，用詞太淺陋，結(jié)構(gòu)太零散，結(jié)尾太直接等等。可是放到生活的面前，這些其實都不是問題。稍顯粗糙的詞句反倒更適合這樣的素材，以樸實寫樸實。零散的畫面，反而更真實地反映出我們記憶的特點，我們的回憶本來就是片段式不連貫的。結(jié)尾處用到“偉大”這樣的“大詞”，放到一個平凡卻堅韌的母親身上，并不會覺得不相稱。為了子女，花十年的時間，用勤勞的雙手一磚一瓦地筑起屬于自己的房子，難道不夠偉大嗎？這是人世間最偉大的愛，最值得我們?nèi)鴮懙娜耍?/p>

>>【例文三】

傷 懷 之 美

文/遲子建

我八歲的時候，還在中國最北的漠河北極村。漫天大雪幾乎封存了我所有的記憶，但那年冬天的魚汛卻依然清晰在目。一孔孔冰眼冒出乳白的水汽，雪橇旁的干草上堆著已經(jīng)打上來的各色魚類。黃昏時分，云氣低沉，大人們將魚攏在麻袋里，套上雪橇，撤出黑龍江回家了。那是一條漫長的雪道，灰藍色的。大人們抄著袖口跟在雪橇后面慢騰騰地走著，世界是如此沉靜?？斓郊议T口的時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蒙，我所能聽到的只是拉著雪橇的狗的熱氣沼沼的呼吸聲。大人們都消失了，村莊也消失了，我感覺只有狗的呼吸聲和雪花陪伴著我，我有一種要哭的欲望，那便是初始體會到的傷懷之美了。

年齡的增長是加深人自身庸碌行為的一個可怕過程。從那以后，我更多體會到的是城市混沌的煙云、狹窄而流俗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爭吵，那種人、情、景相融為一體的傷懷之美似乎逃之夭夭了。或者說傷懷之美正在某個角落因為蒙難而掩面哭泣。

一九九一年年底，我終于又在異國他鄉(xiāng)重溫了傷懷之美。那是在日本北海道，我來到了著名的溫泉圣地——登別。問起登別溫泉有何獨到之處時，日本友人風(fēng)趣地眨眨眼睛說：人直接面對著十二月的寒風(fēng)和天空接受沐浴。我吐了下舌頭，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凌晨五時我肩搭一條金黃色的浴巾來到溫泉區(qū)。站在室內(nèi)溫泉門邊就感覺到了寒氣，在隆冬的北海道，去露天溫泉，實在需要點勇氣啊。我猶豫片刻，還是將門推開。這一推我?guī)缀踝屟┗ńo嚇住了，寒氣和雪花匯合在一起朝我襲來。而我不想再回頭，尤其有人望著我的時候，我是絕不肯退卻的。

我全身的肌膚都在呼吸真正的風(fēng)、自由的風(fēng)。池子周圍落滿了雪。我下去了，慢慢地讓自己成為溫泉的一部分。池中只我一人，多安靜啊。雪花朝我襲來，而溫泉里卻暖意融融。池子周圍有幾棵樹，樹上有燈，因而落在樹周圍的雪花是燦爛而華美的。一邊是雪，一邊是泉水，另一邊卻結(jié)有冰柱（在水旁的巖石上）。我呼吸著新鮮潮濕而浸滿寒意的空氣，感覺到了空前的空靈與傷懷。

此后，久在城市里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我仍然期待著與你重逢。

去年九月二十日，大病初愈的我終于踏上了一條豪華船。一天黃昏，我獨自來到船頭的甲板。天邊涌動著轟轟烈烈的火燒云，映紅了半面江水。這時節(jié)有一群水鳥忽然出現(xiàn)在船頭不遠處，火燒云使它們成為赤色。它們帶著水汽朝另一岸飛去，我目隨著它們，突然發(fā)現(xiàn)它們身上的紅色在瞬間消失了，俄羅斯那岸的天空月白風(fēng)清，水鳥在那里重現(xiàn)了單純的本色。真是不可思議，一面是灰藍的天空和半輪淡白的月亮，另一側(cè)卻是紅霞漫卷。船長在駕駛室發(fā)現(xiàn)了我，便用擴音器送出來一憂郁纏綿令人心動的樂曲。我情不自禁地和著樂曲獨自舞蹈起來。我旋轉(zhuǎn)著，領(lǐng)略著這紅白相間的世界的奇異之美。沒有誰來打擾我，陪伴我舞蹈的，除了如臨仙界的音樂，便是江水、云霓、月亮和無邊無際的風(fēng)了。傷懷之美在此時突然撞入我的心扉，它使我忘卻了庸俗嘈雜的城市和自身的一切疾病。我多想讓它長駐心中，然而它棲息片刻就如裊裊輕煙一般消失了。

傷懷之美為何能夠打動人心？只因為它浸入了一種宗教情懷。一種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憂傷之美，是一個帝國的所有黃金和寶石都難以取代的。我相信每一個富有宗教情懷的人都遇見過傷懷之美，而且我也深信那會是人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珍貴片段，能成為人永久回憶的美。

（選自《傷懷之美》，有刪改）

相比前面兩篇的“大俗”，這一篇顯然是屬于“大雅”氣質(zhì)的了。遲子建先生從童年時的回憶到成年后的兩次極具浪漫色彩的經(jīng)歷，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擁有宗教情懷的人是如何與自然對話的?！疤斓夭蝗剩匀f物為芻狗?！笨墒亲诮虆s以一種悲憫的情懷讓人學(xué)會自我救贖。北海道的冰雪與溫泉，中俄邊境天空的淡月與紅霞，不斷地在告訴我們，這個世界是可以自己找到平衡的。如果我們過多地去關(guān)注自身，把自己陷于嘈雜的車流與城市煙塵之中，庸庸碌碌地度日，沒有那種閑暇去靜心感受“人、情、景相融為一體”的境界，我們可能很難體會到生活之美?；蛘呶覀冞^分地耽溺于往事與故人，不能跳脫出來，以一顆平常心去看待失去與獲得，那我們便很可能只看得到“傷懷”，而看不到“美”。

編輯/姚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