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崢嶸的詩歌

■蔡崢嶸

躲在春天里

我還是喜歡小

喜歡低

喜歡一個人

在草葉的背面

花叢下 仰視

各種寂靜的飛翔

把黃昏的大山愛一遍

把自己愛一遍

把遠方愛一遍

把庸俗的日子愛一遍

再把那只越飛越遠的飛鳥愛一遍

躲在春天里

真好

這樣也很美

——給一朵蒲公英

就要飛了

身體里的語詞

……

黑色的籽實

飽滿而美好

即使短暫 即使緊閉雙唇

誰又能說你的飛翔不美

即使一個回眸

誰又能忘記你溫柔的笑

和決絕的深情

就要飛了

你給靈魂插上雪白的小傘

那么輕

那么輕的夢

在大地上飛

在人心里飛

南方的動物

坐在木質地板上

南方的動物很溫柔

松子很香

南方的動物一邊嗑開松子

一邊想象大雪的北方

森林里那些可愛的動物們

長長的尾巴

南方?jīng)]有美麗長尾巴的松鼠

沒有新鮮的松果和榛子

但南方有溫柔的動物

她愛上松子和榛子的木頭香味

仿佛她就是一只美麗的松鼠

擁有一片北方的森林

在江南

夜夜圍爐

取出身體里的木柴

冰塊 梅雨 風濕疾患

烘烤 讓凍土逐漸蘇醒

長出鮮嫩的芽

這樣的夜

又軟又香

適合打開歲月的每一條路

回到每一條刻骨銘心的河流和渡口

讓漂泊多年的心不再流浪

我們撫摸打在日子上的補丁

抹去生活的鹽分

繼續(xù)說愛

說童年的故鄉(xiāng)

……

說著說著春風就擠進了門縫

給父親讀詩

父親喜歡詩

有時候也抽空寫詩

他把故鄉(xiāng)寫在手機里

以前 總是父親給我朗誦他的詩

比如《走在桃園》

我一邊聽著一邊回憶往事

在桃園中學 父親給我扎過小辮

現(xiàn)在父親老了

就著火光 我給父親讀詩

仿佛我是他的眼睛

他的老花鏡

新年的火車

把自己交給一截嶄新的時光

與漢水相逢

不知道新年的火車上

坐著幾個像我這樣的女人

攜一身煙火

直奔江南

往年正月的火車

一節(jié)車廂就坐著我一個人

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小站

車窗外

漢江河就像母親一樣

在塵世謙卑地流淌

我看見了你眼里的憂傷

你總是在笑

嘴角開滿了花朵

它們可能是桃花 杏花 梨花

也可能是蝴蝶花

但是 這些花朵都沒有遮住

你的憂傷

一個男人內(nèi)心的孤獨

夏天走了

秋天也會走的

鋸齒草老了

我看見了你眼底的憂傷

在江南，我只想做一株草

在江南我只想做一株草

長在山坡 江堤或者某個小角落

省去思想

省去塵世的疼痛和喧鬧

這樣多好

如果遇見春風 我就發(fā)芽

長葉如果遇見雨水

我就奔跑繁茂

蜻蜓與蝴蝶來不來

都不要緊

省去開花和結果的繁瑣

如果閃電來了

我一定閉上眼睛

不讓它劃開眼里的孤獨

和恐懼

做一株草多好啊

不相思 不相欠 不相厭

與世無爭

季節(jié)矮下去我就矮下去

站在一首詩面前

站在一首詩面前

我像一個局外人也像一個陌生人

一首詩

像我珍藏的一塊玉石

發(fā)出溫潤的光芒

撫摸它的時候

我總是想象那些擦拭過它的風花雪月 黑暗中的流水

一首詩

總是讓我想起經(jīng)年的月光

鋪滿時間縫隙的空白

如影相隨

早安，江南

我又要走了

樹下的麻雀們

——我的兄弟和姐妹

雨和閃電還在繼續(xù)趕路

早安 我的江南

屋檐下滴答的蟲聲

早安 黎明的蝴蝶

你是我最親密的愛人

早安 大杉樹上的喜鵲

你們像我勤勞樸實的雙親

讓我流下熱淚

早安 江南

我又要順江而下了

盛 夏

時間多么迅速

轉眼

桃花結成桃子走下了枝頭

孩子們長高了一截

白蘭花開了

喇叭花開了

木槿開了

夾竹桃開了

我種植的玫瑰開了一遍又一遍

山中樹木蔥蘢

被我放牧的白云和星星都回家了

我常常沉默不語

親愛的鋼鐵

此時 它應該在熱處理

或成品庫

它已淬火 成型

有了新的金屬特性

從鍛打 車 銑 刨 磨

一塊鋼鐵與時間無論對抗

還是妥協(xié)

也改變不了鋼鐵的心

即使酸洗 即使你給它鍍上一層金粉

鋼鐵還是鋼鐵

但這個午夜

鋼鐵不是鋼鐵

它是《聊齋》里

愁腸百結的書生

雨中的火車

它晚點 濕漉漉的

一列從北方開來的火車

把雨水運到鄂西北的一個

小站

一些雨水從車上流下來

一些雨水隨我一起擠進了

車廂

就像一些記憶 一些影子

窮追不舍的痛惜

雨中的火車

車廂很空 空蕩蕩的

就像一個人的心

它咣當咣當?shù)匕盐覐囊蛔?/p>

城市

帶到另一座城市

連同一條河流上的煙雨

全部卸在我愛著的江南

之后

如一條受傷的蛇

迅速逃離

四月，請允許我默默祈禱

櫻桃紅了

像一枚枚思念

春光鼎沸

四月 請允許我默默

生長 抽穗 開花

像一枚毛茸茸的小果子

掛在枝頭

我是一個習慣默默愛著的人

請允許我默默祈禱

為大地 親人 愛人

新鮮的傷口

為需要祈禱的人

流汗的人

流血的人

流淚的人

為天堂和塵世的蝴蝶

朗誦春天

如果大聲一點 抒情一點

我們身下的小草就會綠起來

坡上的海棠就會穿上粉色的裙子

身后的河流

一定不會向西

野鴨子不再遠飛他鄉(xiāng)

如果大聲一點 抒情一點

你一定會聽見心底的冰雪碎裂的響動

桃花臨淵照影

山野披上翡翠的新衣

如果大聲一點 抒情一點

親愛的

春天就是你的

廢棄的機床

我是無意發(fā)現(xiàn)它們的

在工廠的一個角落

一臺 兩臺……

更多的老式機床

躺在春天的陽光下

像一堆廢鐵

一截黯啞的時光

油垢 損壞的齒輪 老化的

電源線 灰塵 剝落的油漆

它們老了 再也不能發(fā)出

雄獅一樣的吼聲

我甚至還能準確喊出它們的名字

以及它們生產(chǎn)出來的汽車

零件

現(xiàn)在

它們躺在工廠的角落

青草漫過它們的腳背

望著這些日漸銹蝕的機器

我多么心疼

大嶺路上的合歡花

大嶺路上的合歡花

從五月開到六月

像一群蝴蝶棲息在樹上

每一天我都要抬頭看看它們

今天 六月最后的黃昏

大嶺路上的合歡花

還在開

我放慢腳步

才發(fā)現(xiàn)它們更像一片片

破碎的月光

一些落在地面上

另一些掛在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