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老 拐
老拐患過小兒麻痹癥,瘸得厲害,走路時用手按著右腿膝蓋斜探著身子。因為這個姿勢,他的眼睛就老朝著地的方向,和人說話要抬頭,這樣,腦門繃勁,慢慢的抬頭紋就多起來,顯得老,剛二十來歲的老拐,看上去足有四十多。老拐兄弟四個,他是老小。三個哥哥已娶媳婦分家另過,他沒媳婦,隨鰥夫爹過。家很窮,幾頓頓稀粥。他家在供銷社拐角處住,三間土房,院子坑坑洼洼。雨季院子積水,老拐出門進門繞水坑走,很不方便,每過一個水坑,他都要認真研究一下這個坑的寬度,然后咬咬牙,用一只手扳著右腿試探著邁過去,嘴里還“哼哧”一聲。這時候,如果他爹看見,老頭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心里隨兒子一起暗暗使勁,每當兒子邁過一個水坑,就攥著拳頭叫聲“好!”如同給打把勢賣藝的喝彩一樣。
這身子骨,自然干不了農(nóng)活。早些時候,他爹想讓他當鞋匠,但家里窮,拿不出買修鞋家具的錢和拜師的“四樣禮”,老拐就只能干閑著。
早晨喝完粥,老拐經(jīng)常會到供銷社門前的老槐樹底下閑坐。我們村是公社所在地,公社唯一的供銷合作社就設(shè)在我們村。供銷社人聚人散,是全村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也是最熱鬧的地方。供銷社五間青磚瓦房,玻璃門窗,門窗外面是綠色的擋門板和擋窗板,關(guān)門開門需要裝卸。我記得當時有一個售貨員叫老華,是個又胖又高的白發(fā)老頭,據(jù)說一頓飯能吃九個饅頭,勁頭特大,有時候裝卸門板,他為了顯示自己的勁頭和逗人開心,只需一手拎著一扇門板,一叫勁說聲“起”,脖子上青筋一繃,就把門板舉起來。老華舉門板的時候,老拐愛沖他說一句話:“老華偷吃商店里的草籽糕,勁大?!比藗兒逍?。老華也愛開玩笑,回敬一句:“你小子要是能爬上柜臺,草籽糕隨你吃?!惫╀N社的商品種類很全,既有副食布匹鞋襪,也有掃帚鐵锨水缸“尿鱉子”等土產(chǎn)。那時候正值“文革”,社員買東西要先背一段毛主席語錄,有些老太太記性不好,背不出來或中間打磕巴,售貨員就不給拿東西。老太太被憋得無奈,如認識老拐,就扭著脖子朝外急赤白臉地喊一句:“老拐,快幫個忙!”老拐就伸著脖子大聲給老太太提個醒兒。
供銷社坐落在一座土臺上,那棵老槐樹是這座土臺上唯一的樹木。樹干很粗,三人合抱手不打攏。老拐坐在樹底下,方向正朝供銷社大門。樹皮被他的脊背摩挲得發(fā)亮。他背靠的地方凹陷進一大塊,老拐靠在那里似乎成了一個木刻的浮雕菩薩。這個地方似乎就是他的專座。到這里閑坐的當然不止老拐一個人,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但一般人都不會坐在老拐的專座上,偶爾有人冒犯領(lǐng)土,老拐不急不惱,會緊挨著這個人坐下,一點點往過擠油油,直到擠得那人離開,老拐就又重新占領(lǐng)寶座。
長來這里和老拐閑聊的有個叫粥的人,粥比老拐大幾歲,是個光棍。粥五年前因為砸盜供銷社被判了三年徒刑,前年剛放出來。粥的盜竊事件曾在我們這一帶引起很大轟動。那年夏季的一天后半夜,粥來盜竊供銷社。撬了半天門沒成功,粥就用磚頭直接砸開了供銷社的門。粥進了供銷社里直奔副食攤位,糖果點心吃了個肚圓,然后扛了兩捆布逃離了現(xiàn)場……但案件很快告破,那時“文革”正在勁頭上,如此驚天大案,自然引起公社革委會高度重視,隨即召開對粥的批斗大會?,F(xiàn)場人山人海,規(guī)模浩大空前。粥被五花大綁,撅在臺上挨了三個小時的批斗后,被警察和民兵扔死狗一樣扔到卡車上拉走了……刑期結(jié)束后粥回來了,經(jīng)過幾年牢獄生活的粥竟變得容光煥發(fā)。我記得粥回來的那天穿著一身很干凈的藍色棉衣棉褲,棉衣上砸著豎針線條,和志愿軍軍服樣式差不多。光頭上剛長出一層頭發(fā)茬,紅光滿面的,顯得胖了一些。粥回來后經(jīng)常朝人吹噓說他在監(jiān)獄怎么怎么享福,蔥花烙餅羊肉餡餃子管夠,若不是惦記老娘,就一輩子留在監(jiān)獄里。粥的話人們將信將疑,起初老拐也不信,但架不住粥一遍遍有鼻子有眼的說叨,老拐就慢慢信了,再后來就深信不疑了。以后,每當粥跟他講述監(jiān)獄里的幸福生活的時候,老拐便流露出崇拜和艷羨的目光。老拐的眼神和態(tài)度令粥很感動,粥把事情的經(jīng)過就更加仔細地講給老拐。從拎著磚頭砸供銷社的門開始,特別是講到吃那些糖果點心的時候,能讓老拐的喉結(jié)一次次鼓動……
老拐受粥蠱惑很深,終于有一天,為了那一頓香死人的糖果點心,和出于對幸福的監(jiān)獄生活的美好向往,老拐決定也去供銷社盜竊。但老拐是個膽小的人,實在沒有勇氣像粥一樣直接用磚頭砸供銷社的門窗。別說真的去砸,就是心里想一想也心驚肉跳。
“硬”的做不來,老拐決定“智取”。
老拐開始一次次進供銷社屋里踩點兒……
很快,進了臘月門,又過了十幾天,供銷社買年貨的人多起來,常常是門還沒開,門前就擠滿了買年貨的人。老拐就在這時候開始行動了。
整整一天,人們沒見到老拐。第二天一早兒,供銷社的門一開,早已排隊等候在外邊的顧客呼啦涌了進去,老華幾個售貨員正忙著招呼客人的時候,老拐悄悄從一口躺在地上的大缸里往外爬,不料被老華看見了。老拐和老華目光相對,嚇得又往回退,如同剛出洞口發(fā)現(xiàn)老貓的老鼠。老華驚詫如癡,掀開柜臺板走過去,一把就把老拐薅了出來,再貓腰往缸里一看,就睜圓了眼睛——那缸里是一層糖果紙和點心渣兒……
老拐是前一天偷偷藏進大缸里的。那個地方一共放了七八口大缸,排列得整整齊齊,只有這口大缸大概因為有個裂紋沒人要,被倒放在墻角,缸口成四十五度角斜對著墻角,老拐踩點的時候正巧見一個小孩子藏到里面捉迷藏,于是就來了靈感。天快黑的時候,屋內(nèi)光線很暗,買年貨的人怕門關(guān)了買不到東西,心情很急切,秩序就有些亂,老拐就是在這時候偷偷藏進去的,一黑夜把供銷社的點心嘗了個夠。
老拐被抓了現(xiàn)行,坐在地上一臉訕笑地望著老華?!皽喰∽颖臼虏恍??!崩先A說著,拎小雞一樣把老拐拎出門,說,“看你小子平常還老實,要不然,饒你?”
老拐沒想到老華這樣對待自己,很吃驚,“這這這”半天,不知說什么好。
就在老華一轉(zhuǎn)身的時候,老拐忽然抓起一塊磚頭,“啪嚓”把門玻璃砸了個大窟窿。老華驚得縮脖子轉(zhuǎn)身,老拐指著碎玻璃呆呆地看著老華說:“砸了——抓人不?”
章大河
章大河是我的小學老師,住我家斜對門。在章老師成為老師之前,我一直按鄉(xiāng)親輩叫他六叔。章老師那時候三十來歲,高高瘦瘦、細皮嫩肉的,長得就很“老師”。他是個特要干凈的人,一年四季帶套袖,而且他的套袖不止一套,稍臟一點就換。章老師抽煙,有時候我放學回家,他會攔住我,跟我要紙。我從作業(yè)本上撕一張寫過字的紙給他。他朝我笑一下,把紙疊成二指寬的長條,很小心地撕成一小摞,抽出一張,把其他的對折起來掖在口袋里。但他不急著馬上卷煙,而是正反面看看手中的紙條,再啪啪用手指彈兩下,噗噗吹吹紙面,似乎要把上面的鉛筆字吹掉。接下來才掏出一個扁鐵盒,打開盒蓋,翹著小手指頭把里面的煙絲一點點“磕”到紙上……
章老師文化水平不高,初中只上了半年,而且上學的時候成績也不怎么好。文化不高的章大河之所以能當老師,主要原因是他哥哥是村里的支部書記。正是“文革”時期,知識多少對能否當老師并沒起決定性作用。
章老師一來就教我們語文。我記得章老師上第一堂課的時候,穿一件半舊的藍色中山裝,但套袖卻是新的,上衣口袋里還插了一支筆帽上粘了膠布的鋼筆。
來沒幾天,章老師就丟了回面子。
那天上拼音課,章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組詞——“板凳”、“收音機”、“茶壺”,字上面寫著拼音。章老師用教鞭指著黑板教我們讀:“伯-安-板,的-嗯-凳”,我們扯著嗓子大聲隨著章老師念:“伯-安-板,的-嗯-凳”。因為我們這里的人把“茶壺”叫“茶吊子”,所以章老師在讀“茶壺”的時候,就有些疑惑和猶豫:“吃-啊-茶”,章老師停頓了下,接著就把“壺”讀成了“喝-喔-吊”。
這事傳出去,就成了笑話,好長一段時間,人們見了章老師,就小聲指點著說:“喝-喔-吊,那就是吊老師?!?/p>
這件事已令章老師羞愧不已,但沒多久,章老師就又因為把“溪水潺潺地流”讀成了“溪水滋滋地流”而鬧了另一場笑話。章老師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有心撂挑子,又怕回去耪地讓人笑話。這時候校長說那你就教副課吧,教副課能將就。校長說的副課是音樂、美術(shù)和體育。章老師就選擇了教音樂。但我們學校有音樂老師,姓耿,是個女同志,而且人家還是音樂科班出身,識五線譜,還會吹拉彈唱。校長就給女教師做工作,讓她跟章老師換一換。女老師心腸不錯,雖不情愿,但為了成全章老師,最后答應了,章老師就開始教我們音樂。但他對音樂也不在行,開始只是教大家清唱。清唱用不著樂器伴奏,只要不跑調(diào)就行。但學生們不高興。因為耿老師教音樂的時候,要用風琴伴奏,自然比清唱好聽得多。學校有一架風琴。過去上音樂課,我們都特興奮,輪到耿老師的音樂課,課前耿老師就到教室,用手指“你、你、你”點幾個同學到教務室抬風琴。幾個學生興高采烈地抬著風琴往教室走,一大群幫不上手的學生們就簇擁著走,淘氣的男同學會找機會按一下琴鍵,便撒丫子跑開。所以說,耿老師上音樂課,從一開始就給大家?guī)須g樂,而章老師卻不能。章老師不能老丟面子,就去拜耿老師為師,說您既然成全了我,就好人做到底。耿老師果真好人做到底,就開始教章老師音樂。章老師悟性不錯,也很勤奮,很快就學會了一些音樂基礎(chǔ)知識,并能用風琴彈奏一些歌曲。章老師再給我們上音樂的時候,就不再是清唱了。章老師端坐在琴前,彈奏前會習慣性地甩甩頭發(fā),那時候我們還不懂瀟灑這個詞,只是感到章老師甩頭發(fā)的姿勢很好看。那段時間,好多孩子都學章老師的樣子甩頭發(fā)。除了彈琴,章老師“打拍子”的姿勢也很漂亮。“打拍子”是我們這的俗語,其實就是指揮。章老師“打拍子”的時候并不拿指揮棒,空手,手指時而張開時而半攥拳頭,雙臂左高右低或右高左低地擺動,或輕柔或有力,時而高過頭頂時而與肩齊平。雖然彈琴的水平章老師比不過耿老師,但論“打拍子”,章老師絕對比耿老師高,因為耿老師是個粗腰矮胖子,而章老師是個細腰大高個,腰身像柳枝一樣輕微擺動,給人動感和美感。
章老師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拍子”打得好,已經(jīng)超過了耿老師,很驕傲。
章老師的音樂課教得越來越好。他的音樂指揮才能也因為一次偉大的哀悼活動而達到了頂峰。
主席逝世,全民哀悼,我們學校也組織追悼會,師生們胸戴白花臂戴黑紗,表情肅穆地在操場上排起整齊的隊伍。哀樂低回,哭聲嚶咽,哀傷充滿操場。章老師早已淚水漣漣。淚水漣漣的章老師莫名其妙地走上主席臺,面對全校師生打起了拍子。章老師兩只胳膊隨著哀樂有節(jié)奏地緩緩擺動,像一只憂傷的蝴蝶作最后的舞蹈,人們在章老師指揮下哭得波瀾 (下轉(zhuǎn)19頁)
(上接22頁) 壯闊此起彼伏。
這個風頭出得很大,章老師自此名聲大振,明星一樣被人艷羨。章老師吃水不忘挖井人,他清楚自己的音樂技能是跟耿老師學的,就報恩似的對耿老師好,對她關(guān)懷得無微不至,噓寒問暖,勝過親人。一次,耿老師半夜肚子疼,章老師去給她揉肚子,卻被校長暗暗跟上了。女教師的呻吟聲和章老師的喘息聲“交響”出某種節(jié)奏感。校長心善,耐著性子給倆人站了大半夜的崗,直等到那聲音消失了,才咳嗽一聲,把章老師“敲”出門。
第二天,章老師跳進水庫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