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麗
在接下采訪任務之前,我對楊貴福的了解僅僅限于:有名的科幻作家,男性,成年。我雖然讀過他的許多作品,但在這些作品中并不能找到作者的影子。我試著從作品的行文風格中猜測他的個性——他或許是一個內斂、沉默、卻充滿著幽默細胞的人。
他的文章情節(jié)總是在主人公的口中娓娓道來。讀他寫的故事,如同聽一位老奶奶在午后的陽光里,瞇縫著眼睛,講述那些早已塵埃落定、成為歷史的過往。那過去,有關于蘇恒的記憶(《牧貓人》),有關于蘇格拉底的愛情(《回憶蘇格拉底》),也有模糊了真實與虛幻、苦苦尋找真相的人(《周寧》)。但講故事的人到底是什么樣子呢?
在這個每個人都在通過微博、空間極力展現自己的時代,楊貴福的沉默與低調更讓我好奇。于是我順應自己內心的好奇,透過那些字里行間帶給我們的悸動,去認識故事背后那個演繹故事的人。
新科幻:您好!《我的外骨骼,諾基》從一個孩子的視角描寫了一個生存環(huán)境惡劣的星球,類似于人類歷史上曾經歷過的無數這種慘淡的生存環(huán)境。機械生命的人性化與人類無情的自我殘殺形成鮮明的對比,故事在淡淡的哀傷中充滿了對戰(zhàn)爭的控訴,而少年的成長與機械生命的衰落更使情節(jié)充滿張力。您是如何構思這篇文章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什么?
楊貴福:從寫完這篇文章到今天,時間過去了這么久,這中間發(fā)生了很多事情,說實話,我都忘記“創(chuàng)作意圖”這回事了。我傻對著您的問題想了半天,窗外是浮沙揚塵的夜晚,面前是……我想起來了,雖然不是創(chuàng)作意圖,不過正是寫這篇文章時的情形。當時我們正在做掃描電化學顯微鏡,在一個技術難題上糾纏了好幾天,屢屢嘗試而不得前進半步,戰(zhàn)線越拉越長,眼看補給和信心都快耗盡。這時包師弟說,咱們不如先放下來寫個好玩的小程序,建立一下信心吧。當時,我正在修改一篇長點的故事《9000秒》的初稿,同時開始寫另一部自己雄心勃勃的故事,期待超過能力,痛苦不已。于是,我按包師弟的建議,寫了個短的,就是《我的外骨骼,諾基》??嘀凶鳂?,只求片刻歡愉。不過,寫完才發(fā)現,在小行星這樣的故事背景中,由于沒有大氣層,那里可能有各種東西,唯獨一定不會有陽光。
新科幻:文章中充滿了讓人覺得心酸而又發(fā)人深思的冷幽默。比如說,“沒走成的人里,主要成份除了官員、士兵、恐怖分子,就剩下兩類人,土里刨食的人和土里刨食的人?!薄罢純?yōu)勢的一方,我們稱為士兵,占劣勢的一方,被士兵稱為恐怖分子?!边@種語言風格的形成,緣于您平時的積累還是出于人物塑造的需要?這個主人公身上有您自己的影子嗎?
楊貴福:風格?嘿嘿,您真幽默:)如果這算是一種語言風格的話,它既應該緣于平時的積累,也應該出于故事場景的需要。這“風格”可能有點直白。咱們中國人一般人都有如下述對話風格。作者說:編輯大人,咱們中午一塊吃一口吧(其真實含意是,我請客)。編輯說:不麻煩啦不麻煩啦(請再邀請一次) 。作者說:哎呀,不麻煩,那是給我面子?。ㄎ乙寻匆笤俅伟l(fā)出邀請,請表示同意)。編輯說:那就添麻煩了(謝謝,我接受邀請)。
“我”的身上,真的沒有我自己的影子。如果非要找共同點,我家那兒真的有個金廠鎮(zhèn),產真的黃金。在地球,不是小行星上。
新科幻:這篇文章講述了一個溫情的故事,“我”對莉亞的那種朦朧的感情,使得“我”為了救莉亞而不惜失去諾基的記憶(雖說最終并未失去),這一舉動最終讓“我”成功地從一個孩童蛻變成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男人,從而得到了諾基的承認,終于成為了它真正的主人。您是否認為人類的感情爆發(fā)能讓人在一瞬間變得有責任?男孩子的成長是否需要一些突發(fā)事件的促進?
楊貴福:我不認為感情的爆發(fā)能讓人變得有責任,相反的,承擔責任往往需要壓制自己的感情和感受,而更多地考慮別人;承擔責任的重點并不是選擇什么,而是放棄什么,所以選擇從來就是放棄。又,康德說,沒有自由就沒有道德。只有這一切選擇和放棄都出自于你自身,而且不會把后果推卸給他人、環(huán)境、社會、父母和威逼利誘、不會推說那時我還沒長大,那么,你才真正長大了。不過,把這些大道理放進一個小故事,不是我這樣的九流作者的功力可以達到的,只好跳出來自己在這里說啊說的。
新科幻:為什么設置一種需要以生命來采摘的礦菌呢?它看起來更像是一種生物,這樣一種生物的設置僅僅是為了突出這個星球生存環(huán)境的殘酷嗎?
楊貴福:這基本上就是蘑茹,只是更威猛一點。蘑茹作為真菌,是一種生命,沒有哪種生命是為了給人類服務而天然生長出來的。我第一次發(fā)現課本里的“谷子笑彎了腰,魚兒歡快地在網里跳著”是騙人的時候我都快哭了,不過,等以后讀到豬們爭著搶著喊“吃我吧吃我吧”我哈哈大笑。我希望那些準備伸出拇指搭車瞬間就到了西藏,還有準備去山區(qū)支教的孩子能明白,這個世界真的就是這樣殘酷,那些東西都是用生命為代價采摘的。不過不親眼所見,可能說了也是白說;甚至親眼見到以后,也可能會堅定地以為,那樣悲慘的生活一定是別人的。甚至親身經歷以后,也可能會堅定地認為,那樣悲慘的生活一定應該是由別人來過吧,自己也過這種生活,一定是搞錯了,或者不公平。
新科幻:主人公一直把外骨骼當成人來看待。您是否認為機器人也應該與人有相同的權利?如果真有智能機器人,他們與人類能和平共存嗎?
楊貴福:一、凡是具有理性的,都與所有其他具有理性的,應該享有相同的權利。教師與學生之間,上級與下級之間,資本家與工人之間,奴隸主與奴隸之間。但世界并不總是這樣。二、工具與理性者不同之處在于,它沒有自由,因此不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換句話說,工具沒有資格享有權利。很多人,都只是工具而已,或者在需要負責的時候就聲稱自己是工具(親愛的讀者,我知道你憤怒地聯想到了一些人,不,我指的不是他們,正是你本人) 。在上述語境下,機器的權利只是清談。
如果真有智能的狗,如果真有智能的貓,智能的老鼠,智能的蟑螂,它們與人類能和平共存嗎?我們一般期待狗和貓應該能跟我們和平共存吧,“畢竟我們是朋友”。但是我們憑什么這樣認為?它們也認為我們是它們的朋友嗎?如果你提防著你的朋友,你應該期待你的朋友忠實于你嗎?機器從還是石器的時候,就從來沒有背叛過人類,我們一直在重復做著擔心別人傷害自己的事情罷了。機器在還是石器的時候,它們與人類的不同,就比人類自身的差異要小得多。
新科幻:被消除了記憶的諾基,竟然還對“我”的呼喚有所記憶,這種外骨骼已不再是單純的機器人,而具有了人的情感。您認為未來的機器人,會發(fā)展出情感嗎?
楊貴福:您是否覺得以前用過的某款鍵盤或者鼠標,或者小刀鉛筆盒特別順手,那種特別熟悉的感覺,就像不必言語,一個眼神就能懂你到骨子里的老朋友。你對它,亦或它對你發(fā)展出了感情,又有什么區(qū)別?它早已不是你遇到它時的樣子,它的每個裂縫每個破損都與你一起經歷。它之于你,不再是外物,它是記憶也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因此無論有了多好的替代都一直不能離棄,它也會如此待你。
新科幻:據我所知,《真實的虛幻》算得上您的第一篇科幻小說,到目前為止,這篇文章在科幻迷中仍有較大的影響。當虛擬世界的主題快要成為科幻小說的過去時,我們所期待的人機完全交互的時代卻還沒有來到,您覺得人類能制造出完全可以模擬人類的AI來嗎?將來能發(fā)展出把整個人類上傳的技術嗎?
楊貴福:關于虛擬現實。如果一個嬰兒從出生起就被殘忍地蒙住眼睛,一生不得見光明,也從不能聽到有人談論視野,那么滿足他所期待的交互就不必包括光線。這樣虛擬現實是不是簡單得多?我們如何確知不是從一直以來就被剝奪了某些感覺,因此尚無從得知世界之外那個計算我們的CPU的存在。哲學家和科學家于此尚存爭論,不是我這樣的小子可以發(fā)言的。
關于人工智能。就現狀看,有的方面,機器已經超過了人類,有的方面,連螞蟻的眼睛神經還不如。就未來看,如果我們要造出跟人完全一樣的AI,生個孩子最方便了,為什么要用機器來實現,挑戰(zhàn)自我嗎?
關于人類上傳。那啥,我可以先回答下一個問題嗎?
新科幻:可以,我相信這個問題您不會想要跳過。網上有人把您和劉慈欣先生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較,都歸結到比較硬的科幻里。你們兩個其實還有個共同點,就是都是計算機工程師,這一職業(yè)您覺得對您創(chuàng)作科幻有什么幫助或者影響嗎?
楊貴福:能與大劉先生的名字出現在一起,真是莫大榮幸,必須大笑三聲。我有一件簽有大劉先生(及眾多科幻作者)大名的T恤衫,一直珍藏,都舍不得穿。以前,我和大劉先生最接近的時候,我和他喝同一個瓶子里的啤酒,其實,他就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伸伸手就能拍到我的肩膀。現在,我和大劉先生最近的時候,中間只隔了一個“和”字。哈哈哈。雖然和大劉先生真正挨著印刷出來的不是“楊貴?!?,而是“你”。
不止大劉先生(和我),寫科幻小說的人里,還有Ted姜等諸位也是計算機行業(yè)從業(yè)人員?;仡櫄v史,戰(zhàn)爭的時候,作家多戰(zhàn)士;八九十年代,作家多工人;更早的時候,作家多鄉(xiāng)紳;封建社會的時候,作家多士大夫。知道為什么現在作家里計算機從業(yè)者多了吧。
這一職業(yè)對我創(chuàng)作科幻當然有特別大的影響。因為除了這個,我基本別的啥也不懂了,所以也只能寫這個。愿天下的人們都來寫自己的工作。
新科幻:這么多年來,您寫了不少小說,在這些小說中,您覺得哪篇最能代表您的個人風格?原因何在?
楊貴福:基本上,我還在學習寫作之中。雖然嬰兒也可以說,我這輩子以來的風格就是會哭,不過如果我哪天掛掉了不能再寫故事,也不過就是嬰兒水平而已,遑論風格。
新科幻:“楊貴福是東北師范大學的老師,教數字電路與數理邏輯,還是ACM的培訓人員,還在一個研究所用計算機做一些東西。”這是從網上搜來的有關您的資料,問一下,這些身份里有多少是真實的?如果都是真的,您又是如何做到在這么多重的身份中游刃有余的?(眼冒星星狀)另外順帶給我們科普一下,ACM是個啥東東?
楊貴福:引號里的都是真的,雖然并非全部。這真算不了牛,人人都在許多身份中生活,他們同時既是學生,也是兒子(或女兒),是同學,是某個省份市鎮(zhèn)的人,是男性(或女性),是中國人,愛國者,賴床的人,也是對別人的不義義憤填膺、對自己的不義情有可原的人,也是悔過的,也是下決心的人。大家也都沒精神分裂。
ACM必須得介紹一下,得意之事。ACM的正式簡稱是ACM/ICPC(國際大學生程序設計競賽)。東北師范大學計算機學院作為中國隊之一將參加2013年在圣彼得堡舉行的世界總決賽,全世界最頂尖的學生程序員屆時將一決高下。我曾擔任東北師大最初幾屆ACM賽隊的教練,和我的學生一起出戰(zhàn)哈爾濱東北四省賽。他們是我最初的學生,也成為了《北方之城》和正在修改的《9000秒》中的角色,他們將踏遍地球的許多角落,不過將仍然一直伴隨著我。
新科幻:謝謝您接受我的采訪,期待您的新作!
楊貴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