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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志銘

    2013-04-29 06:08:50某R
    關(guān)鍵詞:吳歌小諾

    某R

    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見你。

    ——水木年華《墓志銘》

    楊家有祖訓(xùn):楊家子弟,一不從商,二不從政。

    之所以不許從政,起因是——楊老太爺當(dāng)初是國民黨高級將領(lǐng),在文革時期被批斗了整整十年,楊老太太便在別人的辱罵中郁郁而終。

    楊老太太的死,是楊老太爺永遠(yuǎn)的痛。

    他于是認(rèn)為:從政的人,稍有不慎,就會連累家人,實(shí)則大罪也。

    而不許經(jīng)商的原因,則更簡單:老太爺認(rèn)為經(jīng)商是低下的。

    這條家訓(xùn)自制定起,三十年來,無人敢撼動。

    楊小天的父親是教授,母親是醫(yī)生。

    楊小天的大姐是研究員。

    楊小天的二姐初時也搞學(xué)問,后來陰差陽錯當(dāng)上了外交官,也算從政了。

    于是,自當(dāng)上外交官之后,大年三十,她總是要在外面跪半小時,還不準(zhǔn)上桌吃飯。

    那時候,楊小天總是默默地扒著飯,偷偷地看著外面的二姐,然后,年逾八十的老太爺敲了敲桌子,聲若洪鐘地問:“小天,你最近做什么工作?”

    楊小天低著頭,“還在美院當(dāng)輔導(dǎo)員呢?!?/p>

    楊老太爺于是不再多說什么,繼續(xù)板著那一家之長的面容,用威懾的目光環(huán)視自己的子孫,仿佛無聲的警告。

    (一)

    楊小天是經(jīng)商的,他在上海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辦事處,做貿(mào)易,對外貿(mào)易。

    賺錢不多,卻足夠他維持一份體面的生活,足夠讓他同居三年的女友每年去香港購物十次,還不用等特價機(jī)票。

    楊小天的歲數(shù)不算小,然而對男人而言,亦不算大。

    到今年五月,整整三十歲。

    三十歲事業(yè)小成的男人,每天開著一輛特拉風(fēng)的吉普牧馬人,穿行在都市的車水馬龍里。

    看賬、數(shù)錢、夸贊著女友新買的香奈兒,在K廳與朋友吹水。

    這便是楊小天全部的生活。

    然后,金融危機(jī)了。

    楊小天站在機(jī)場大廳里等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客戶,臨到降落,客戶突然打來電話說:取消行程。

    “什么叫取消行程?”楊小天有點(diǎn)窩火,他已經(jīng)在此傻等了兩個小時。

    “就是取消訂單?!睂Ψ降穆曇魺o比清晰。

    楊小天掛斷電話,低低地咒了一字“靠!”他拿起手機(jī),本打算通知公司的其他人,卻驀然蕭索,想打電話給女友,又想起:老婆此刻正在大洋彼岸消費(fèi)得不亦樂乎,他剛往她的卡上轉(zhuǎn)了十萬元。

    楊小天有點(diǎn)茫然地抬頭:機(jī)場上方,電子屏幕閃爍不停。

    他徑直走過去。

    他對柜臺說:“一張去拉薩的機(jī)票,謝謝?!?/p>

    那是二零一零年四月五日,下午,陽光正好。

    小諾沒有男朋友,可是小諾不是剩女。

    她尚年輕,二十五歲,站在二十歲與三十歲的分水嶺處。

    楊小天第一次見到小諾的時候,甚至以為她未成年。

    他坐在拉薩平錯旅店五樓的酒吧上,一口一口,皺著眉頭喝著沒有加糖的牦牛酸奶,酸透心扉。

    然后,他聽到一個極有感染力的聲音,壓得很低,神秘兮兮道:“仙足島鬧鬼的,你們知不知道?”

    他留了一個心,只因他現(xiàn)在就住在仙足島。

    拉薩的仙足島。傳說島底都是死人的白骨。

    “我在那里住了足足一星期,每天晚上,都看到拐角處有一個穿著黑色藏袍的女人,頭發(fā)那么長,把臉全部遮住了,剛開始幾天,我還以為是客棧的服務(wù)員,后來問其他服務(wù)員,才知道根本沒這人,等最后一天,我忍不住了,拿著瑞士刀就走了過去,哪知我剛剛靠近,那女人回頭朝我這邊瞧了一眼,往樓梯口一拐,眨眼就不見了!”那聲音作張作致,故意裝出恐怖的調(diào)調(diào)來,可是聽著,卻覺得清新,極有活力的樣子,她繼續(xù)道:“我當(dāng)時就蒙了,壯起膽子,舉著瑞士刀,把樓梯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是沒找到她。到了樓下,遇到了老板,我跟她一說,她臉色都變了,遲疑了半天,才告訴我,從前也有客人遇到過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客人嚇瘋了呢!”

    “這么邪?”周圍一陣不信的哄笑。

    “信不信由你,若是不信,你自己住那邊去吧,反正我要搬過來。”聲音的主人咋咋呼呼道,“還是離大昭寺近一點(diǎn)好,辟邪?!?/p>

    “小諾,聽說大昭寺也很邪乎的……”

    “去!我佛慈悲,定會掃走一切妖魔鬼怪!”

    ……

    楊小天沒有注意她們后面的談話,他的腦海里莫名地浮現(xiàn)出一個很奇怪的畫面:一個穿著紅色運(yùn)動服的少女,舉著一把瑞士刀,在陰暗蜿蜒的樓梯間,來來回回地找著那個消失的鬼魅。魯莽而勇敢。

    然后,他心目中的形象很快得到了印證。

    一個紅衣少女從楊小天的背后徑直跑到吧臺邊,拍著桌子吆喝著老板,“兩支青稞酒,謝謝?!?/p>

    “小諾,你還敢喝酒啊,上次喝酒惹的事,現(xiàn)在解決沒?”酒吧老板是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北京男人,高且瘦,竹竿一樣,五官都是細(xì)長的,細(xì)長的眼睛,細(xì)長的嘴巴,細(xì)長的鼻子,細(xì)長的臉,總是懶洋洋地笑。

    小諾當(dāng)場就蔫了,有氣無力地趴在吧臺上,訥訥道:“別提了,提起來我就郁悶?!?/p>

    老板哈哈大笑,從柜臺上取了兩只青稞酒,遞了過去。

    小諾接了過來,一只手拎一瓶,轉(zhuǎn)身。

    楊小天終于看清了她的長相。

    在看清她的長相時,楊小天愣了愣。

    面前的少女,好像與方才的畫面重合了:一套紅色的運(yùn)動長衫,里面則襯著一件白色的T恤,脖子上戴著一枚淡紫色的天珠,看著不算太昂貴的那種,但是很亮,映著她麥色光澤的皮膚,與晶亮的眼珠相輝相映,于是五官其它部位不再重要,只剩下那雙黑得就要浸出來的眼睛,還有那顆圓圓的天珠。

    整個人,同她的聲音一般,是早晨帶露的麥子,清新而活力。

    楊小天盯了她足足一刻,直到她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他才低下頭,發(fā)覺自己心跳若鼓,就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當(dāng)年股市大跌,也不曾這樣心率失調(diào)過。

    楊小天不敢再回頭看她。

    身后傳來一陣男男女女的喧嘩聲,咋咋呼呼,偶爾夾雜著小諾的聲音,每響一次,楊小天就覺得心臟已不能負(fù)荷生命。

    直到身后的人散了,楊小天才默默地喝完自己身前的酸奶,轉(zhuǎn)身下樓。

    從平錯回到仙足島的旅館,還有十塊錢的車程——拉薩的出租車,市內(nèi)一律十塊。

    掀開平錯大門前掛著的氈毯,他隱約聽到有爭吵聲,楊小天循聲望過去,見平錯附近一家“大內(nèi)烤脖手”的樓梯隔層下,一男一女正在糾纏。

    楊小天揚(yáng)唇一哂,沒有太放在心上。

    走了幾步,那邊傳過幾句對話來。

    男人說:“你們漢族人不信教,死了要下地獄的,小諾,我愛你,我真的愛你,你嫁給我,我天天為你念佛,你就可以不用下地獄了?!?/p>

    “我就愿意下地獄了!索朗扎西,算我求你了!我若是知道請你喝一杯青稞酒就要嫁給你,我寧愿這輩子再也不喝酒了!”

    “小諾,你一定也是愛我的,你是不是嫌棄我不是漢人,是不是?”男人哭了起來。

    見狀,小諾的語氣軟了下來,“當(dāng)然不是,只是,我們才見過三次面而已,好不好?哪里會有什么感情?不就是請你喝了一次青稞酒嗎?一般朋友,都是我請客的……”

    “小諾,我愛你!”男人突然不管不顧地?fù)淞诉^去,將小諾壓在墻角,嘴巴努向她的臉。

    小諾大驚,咒了一聲“靠!”然后曲膝狠狠地撞了過去。

    哪知索朗扎西的力氣奇大,雙手壓住小諾的胳膊,身體已經(jīng)挨得很近。

    楊小天早已沖了過去,奔到扎西的后面,揪起他的衣領(lǐng),往后一拖,口中惡狠狠地呵斥道:“對我的女人動手動腳,找拍啊!”

    扎西往后踉蹌了一下,然后困惑地看著楊小天。

    小諾同樣困惑地看著楊小天。

    在經(jīng)過三秒鐘的沉默后,小諾一挺身,挽住楊小天的胳膊,笑瞇瞇道:“親愛的,你怎么才來?。俊?/p>

    “他是你……”扎西看上去,是一個二十三歲左右的小伙子,穿著已經(jīng)完全漢化了,只是長相還有一個藏式特征。

    “我老公?!毙≈Z的臉蹭了蹭楊小天的袖子,特小鳥依人地回答道。

    “你……你們……你們都會下地獄的!”扎西在經(jīng)過最初的驚愕后,突然惡狠狠地丟了一句。

    “你愿意跟我一起下地獄嗎?”小諾回頭,無比正經(jīng)地問楊小天。

    楊小天看著她晶亮的眼睛,在夜色里星一樣的光芒。

    他的心中涌出一股豪氣,豪氣與浪漫。

    “如果是與你一起下地獄,我甘之如飴?!彼瑯踊卮鸬靡槐菊?jīng)。

    小諾心想:這位大哥的演技果然不是蓋的。

    扎西訕訕,還準(zhǔn)備說什么,小諾卻望著他,極正氣道:“無論你再說什么,我都不會答應(yīng)你,我這個人別的原則沒有,唯一的原則就是忠貞。我已經(jīng)有了老公,就不可能背著他再與另一個男人牽牽扯扯,所以,我謝謝你的厚愛,但是,請放棄吧。”

    說完,她挽著楊小天的胳膊,一扭身,無比瀟灑地離開扎西的視野。

    單看背影,如一只驕傲優(yōu)雅的天鵝。

    可是楊小天偷眼一瞧:小諾在不停地松氣、皺眉、松氣、皺眉,作張作致,煞是可愛。

    “沒追上來吧?”走了老遠(yuǎn)后,小諾問。

    “沒有?!睏钚√焱笸送?,搖頭回答。

    小諾趕緊松開他,拍了拍胸脯,吐氣道:“終于擺脫了,你這次救了我,走,我請你喝酒,我知道拉薩有一家很好的酒吧?!?/p>

    “又請喝酒,你不怕我是又一個扎西?”楊小天笑問。

    小諾果然心有余悸,聞言立刻停住了腳步,警戒地看著他,端詳了半天,然后搖頭道:“你不會是他,因?yàn)槟愕拿奸g有川紋,你是一個嚴(yán)肅而且負(fù)責(zé)的人,哪怕是面對一場突如其來的感情,你的態(tài)度也會是慎重而且理智的。你就是那種典型的——好男人,壞情人?!毙≈Z眨眨眼,然后往前走了幾步,吆喝道:“快走吧,就在大昭寺后面,很近的?!?/p>

    楊小天頓住腳步,看著紅色的身影慢慢地在夜色里變小,他朝她喊道:“我叫楊小天?!迸⑥D(zhuǎn)過身,沖他粲然一笑,黑暗中,兩排細(xì)碎雪白的牙齒,是雪域最耀眼的陽光。

    “小諾,諾言的諾,一諾千金的諾?!?/p>

    (二)

    酒吧果然離大昭寺不遠(yuǎn),彎過黑洞洞的小巷子,走過兩家尚在營業(yè)的甜茶館,他們終于看到了酒吧的霓虹招牌。

    酒吧不大,小小的店面,外面除了一個招牌,什么都沒有。

    走進(jìn)去,除了音樂,聽不到什么喧鬧聲——這與楊小天熟知的酒吧是不同的,他印象中的酒吧,都是大聲的搖滾,瘋狂的扭動。

    小諾朝吧臺的兩人打了聲招呼,然后將楊小天從后面拉了出來,指著他道:“楊小天,我救命恩人?!?/p>

    “他把扎西打發(fā)了?”吧臺老板是一個帶著毛線帽子的年輕人,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看著特別可親可愛。

    “是啊,指望你們這群沒義氣的去救我,我孩子都一大堆了?!毙≈Z嘟著嘴道。

    “你再不來,那位仁兄還真打算出動十幾號人找你去?!眻A臉老板用眼睛努了努角落的位置,笑瞇瞇道。

    “算你們還有點(diǎn)良心?!毙≈Z說著,突然伸出手去,將老板的帽子揪了下來,摸了摸他光亮亮的頭頂,“多可愛的小光頭啊,一天不摸就憋得慌。”

    老板的綽號就叫做光頭。

    “去,男人的頭是摸不得的?!崩习骞忸^連忙閃開,悶悶地反抗了一句。

    小諾也沒堅持,反正摸到了,過癮了,也不憋悶了。

    “帶你去見見我朋友。”小諾回過頭,招呼了一聲被遺忘在旁邊的楊小天,然后,朝酒吧深處走去。

    酒吧的最里面,是一個不大的卡座,兩排橘紅色的沙發(fā),大概能坐下十多人。

    只是此時此刻,卡座上,只坐著一個人。

    一個男人。

    一個讓身高一米八的楊小天都自愧不如的男人。

    小諾坐到了那人的對面,楊小天坐到了小諾旁邊。

    那人打量了楊小天一眼,不知是不是錯覺,楊小天感覺到敵意。

    “男人怎么長得這么白?”果然,出言不善。

    小諾愣愣,看了看楊小天,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是啊,你比我還白,嫉妒死了?!?/p>

    小諾絕對不屬于白皙一族,她的皮膚是那種均勻的蜜色,面前的男子,更是黑得離譜,是那種長期接受高原直射后形成的暗黑——照理說,這樣的膚色很容易讓人顯得蒼老甚至丑陋,可是對于這位足有一米八八的男人來說,那樣雄健的體魄,那樣冰削斧鑿的五官,若不是這遠(yuǎn)古巖石般的顏色,一定無法襯出他的氣勢。

    只一件普通的T恤,一件磨損厲害的牛仔褲,便已經(jīng)讓穿著沖鋒衣全副武裝的楊小天倍覺壓力。

    相比之下,楊小天確實(shí)白,長久的都市生活,上海的溫言軟語,水鄉(xiāng)濃情,加上從前學(xué)習(xí)美術(shù)的歷史,讓楊小天有種學(xué)者的文氣。放在上海,或許還稱得上是運(yùn)動派,放在拉薩,那就是一標(biāo)準(zhǔn)的書生。

    “他是吳歌,我哥們?!毙≈Z顯然對兩人之間的氣場毫無察覺,兀自介紹道:“吳歌,他是楊小天,我救命恩人?!?/p>

    “那個叫扎西的小子還敢纏你嗎?”吳歌朝楊小天禮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而問小諾。

    小諾趕緊搖頭,道:“你可別亂來,我都解決了?!?/p>

    “搞不定可以隨時叫我?!眳歉璧溃骸霸诶_沒有我擺不平的事情?!?/p>

    小諾嘖嘖舌,突然湊到楊小天的耳邊,神秘兮兮道:“吳歌的母親是西藏的貴族之后,土皇帝啊土皇帝。”

    “現(xiàn)在的貴族,還有舊時的權(quán)力嗎?”楊小天傻傻地問。

    “如果你在拉薩,聽見有人說古藏語,那就趕緊繞道。因?yàn)椋墙^對是你惹不起的人物?!毙≈Z一本正經(jīng)地警告他。

    “小諾,又說我壞話,對不對?”吳歌見他們咬耳朵,濃眉一軒,不客氣地問道。

    “哪敢?!毙≈Z吐吐舌頭,端起面前的啤酒,一口喝了大半,“好了,聽歌、喝酒、廢話不說!”

    吳歌也舉起杯子,與楊小天象征性地碰了碰。

    兩人仰脖,都是一口喝盡。

    小諾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面向吧臺。

    吧臺前有一個小小的高腳椅,便是舞臺了。

    老板光頭坐了上去,調(diào)了調(diào)弦,然后對著話筒,閉起眼,吉它輕扣,他深情地唱道:

    我有兩次生命 一次是出生

    我有兩次生命 一次是遇見你

    我愛這世界 因?yàn)槲覑勰?/p>

    我愛這世界 因?yàn)槟銗畚?/p>

    吉它聲悠揚(yáng),光頭的聲音有種好聽的磁性,與他的形象極不相符,竟是出奇地滄桑醇厚,動人心魄。

    楊小天聽著聽著,剛才喝得太猛,酒意上涌,頭有點(diǎn)發(fā)暈,他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小諾。

    小諾聽得專注,嘴唇微抿,眼睛都不眨,只是偶爾,會有睫毛在輕輕顫動。

    那顫動,纖微可見。

    一瞬間,楊小天有種奇怪的重生感覺。

    那天回去后,楊小天一直想碰見那個黑衣女人,然后他就去抓住她,回頭告訴小諾:原來她是一堆白骨或者一個有冤屈的鬼魂。

    楊小天在樓梯口那里等了半宿,心里沒有恐懼,反而極其期待。

    拉薩早晚溫差很大,到了午夜,即使裹著厚厚的沖鋒衣,寒意還是侵襲進(jìn)來,楊小天縮了縮脖子,依舊一眼不眨地看著角落,到了凌晨一點(diǎn)鐘,客棧里一片寧靜,楊小天正打算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手機(jī)鈴聲突然響了。

    他嚇了一跳,掏出手機(jī),心有余悸地“喂”了一聲。

    “楊小天!”對方一陣獅子吼,“我聽肖路說,你失蹤了,你現(xiàn)在在哪呢!”

    楊小天下意識地將手機(jī)挪開一點(diǎn)。

    肖路是楊小天的合作伙伴。打電話的則是他的現(xiàn)任女朋友崔敏,算著時差,崔敏那里,應(yīng)該是下午吧——她也不管他這里是什么時辰,每次崔敏出國,楊小天都要被午夜鈴聲叫醒。

    “在拉薩?!睏钚√毂M可能做到心平氣和。

    “現(xiàn)在公司里一團(tuán)糟,你怎么跑到那鳥不拉屎的地兒去了,趕緊給我回來!”崔敏不客氣道:“我三天后回上海,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聊聊。”

    “聊什么?”楊小天郁悶地問。

    “聊你的公司,”崔敏憤憤道:“楊小天,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是不景氣,但是你也不能逃避啊,逃到高原去,能躲一輩子嗎?肖路已經(jīng)跟我說了,你們公司的訂單已經(jīng)被人全部放鴿子了,貨物積壓,一下子賠了幾千萬。幾千萬就把你嚇到了拉薩?楊小天,你可是一個男人?!?/p>

    “誰說我逃避了?”楊小天剛聽著很火,想反駁回去,又覺得挺無趣。

    是啊,在所有人眼中,他這樣的行為,確實(shí)是逃避。

    ——這個事實(shí),連自己都是不能辯解的。

    “三天后,我要在上海看見你,怕什么!實(shí)在不行,我找老爸借錢去?!贝廾艉芎罋獾卣f完,然后斬釘截鐵地掛斷了電話。

    楊小天望著嘟嘟作響的手機(jī),苦笑不已。

    夜晚更冷了,他將衣領(lǐng)豎了起來,信步走出了旅館大門。

    途中楊小天叫了一輛三輪車,等那位四川師傅晃悠悠地踩到平錯的時候,已是凌晨三點(diǎn)。

    凌晨三點(diǎn)的拉薩,安靜得像從未蘇醒過。

    他站在旅館門前猶豫了一會,正打算轉(zhuǎn)身走開,門突然打開了,一群人笑嘻嘻地走了出來,走在中間的,正是穿著紅色羽絨服、戴著絨帽子的小諾。

    見到楊小天,小諾愣了愣,也不問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只是揚(yáng)手招呼道:“我們包車去納木錯看日出,還多一個車位,你去不去?”

    “去?!睏钚√煜胍膊幌氲貞?yīng)承下來。

    心情頓時爽朗。

    神湖納木錯的日出,果然美得不像話。

    楊小天從小巴車?yán)镢@出來的時候,只覺自己來到一個虛幻天地,頭頂是佛光普照,而眼前,則是纖塵不染的冰雪世界。

    納木錯湖,西藏第一大內(nèi)陸湖,四月里,春寒料峭,它躲在冰塊下,一眼望不到邊。

    遠(yuǎn)處雪山群立,那是天的盡頭。

    楊小天下意識地深深地吸了口氣:干凈得讓人心醉的空氣,伴著寒氣沁入肺腑。

    小諾則甩開了手,大叫著朝湖面上跑去,隊員各自散了,在結(jié)冰的湖面上打鬧玩耍。

    楊小天用凍僵的手舉起相機(jī),鏡頭那一面,紅衣女子是冰雪里的一團(tuán)火,光耀燦爛,灼燒了他的眼。

    他隨即將相機(jī)塞進(jìn)衣兜里,然后也跑了起來,朝小諾跑去。

    小諾聽到聲音,回頭見到他,唇角上翹,牙齒露了出來。

    她的牙齒,白且晶瑩。

    “是不是很美?”小諾仰頭望天,那靜謐的晨光于是灑在她光潔的臉上,暈紅了她的眉眼,仿佛有一種神圣的東西在里面。

    “是,很美?!睏钚√觳挥勺灾鞯?。

    “楊小天,你是干什么的?”小諾復(fù)又收回目光,一面跺著腳取暖,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倒買倒賣?!睏钚√炖蠈?shí)地回答,又問:“你呢?”

    “差不多,不過我賣的是故事?!毙≈Z笑嘻嘻道:“從別人的生活里取來,略一加工,又賣給其他人看。”

    楊小天用手指摩挲著下巴,審慎地看了小諾一眼,一本正經(jīng)道:“八成是邪惡的成人故事?!?/p>

    “你覺得像嗎?”

    “挺像的?!?/p>

    “為什么?”

    “……你有一種很野的美?!边@個回答有點(diǎn)不倫不類了。

    小諾非但不領(lǐng)情,還瞪了他一眼,憤憤道:“是不是男人活到你這把年紀(jì)了,都是滿腦子的色念頭?”

    “哪里。”楊小天很無辜地反駁道:“我以為是贊美?!?/p>

    小諾沒有再理他,可是,也沒辦法正兒八經(jīng)跟他較真。

    楊小天說那句話的時候,眼神很真誠。

    小諾容易被真誠所惑。

    其實(shí),楊小天看著并不老,在小諾的眼里,也不過是二十八、九歲吧,身材高挑,穿著得體,是都市里事業(yè)得意、煙酒均沾的眾多成功男人之一。說起來,楊小天也有不一樣的地方,譬如那一晚,他說,“一起下地獄”的時候,小諾覺得他挺詩意的,那種詩意,不在言語,而是在眉梢眼角,那種淡淡的決絕與細(xì)膩。那是種寫意的情懷,而寫意,是世界漸漸消弭的美麗。

    “先不說我是不是畫成人漫畫的,你卻肯定是一只色大叔?!边^了一會,小諾嘿嘿笑道,手舉過耳朵,兔子一般抓了抓,“色大叔!色大叔!”

    “小屁孩!”楊小天假裝著生氣,要去抓她。

    小諾身形一閃,大笑著往湖中間跑去。

    紅色的影子,在冰面上忽閃騰挪,楊小天追得不緊不慢,只恨不得時間一直這樣延續(xù)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前面的小諾突然停了下來,他也停了下來,他聽到自己大得嚇人的呼吸聲。

    從納木錯回來后,楊小天“高反”了。高原反應(yīng)。

    (三)

    在小諾的幫助下,楊小天從仙足島搬了出來,也住進(jìn)了平錯青年旅館。

    他住在二樓單間,小諾住在大通鋪。

    他一直認(rèn)為女孩住大通鋪不太好,可是小諾總有辦法與所有人打成一片。

    楊小天因?yàn)楦叻?,吃藥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有人敲門。

    楊小天掙扎著去開了門,見小諾提著兩個飯盒站在門口。

    “還沒吃東西吧?”她問。

    楊小天點(diǎn)頭。

    “我給你打包了一碗藏面,一籠包子,將就吃吧?!毙≈Z說著,將手中的飯盒遞給他。

    楊小天接了過來,信口道:“進(jìn)來坐吧?!?/p>

    小諾想了想,不客氣地走了進(jìn)去。

    門合上。

    屋里的光線很足,窗簾拉開,高原的陽光傾瀉而入,從敞開的窗戶望過去,還可以隱約見到布達(dá)拉宮的輪廓,白墻紅瓦藍(lán)天。窗外,便是一幅天成的風(fēng)景,著色一流,絕佳的油畫。

    小諾坐在床邊的木椅上,一手支頤,望著窗外的盛景。

    楊小天則埋頭狼吞虎咽地吃著面——他確實(shí)餓了。

    屋里很安靜,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小諾突然開口,她笑道:“還記得吳歌嗎?他今天出發(fā)去不丹?!?/p>

    “不丹不是一年只有五千個旅游簽證嗎?他弄到手了?”楊小天咬著包子,含含糊糊地問。

    “偷渡。其實(shí)他上次去過一次了。跟著走私隊伍,翻了幾座雪山,九死一生才到了不丹邊境,結(jié)果連村莊都進(jìn)不去,不丹的人很實(shí)在,你沒掛證件,就是不讓你進(jìn)門。結(jié)果,吳歌站在山頭上用望遠(yuǎn)鏡看了一宿,然后灰溜溜地翻山越嶺回來了。”小諾邊說邊笑,樂不可支,“丫的還不死心,這次弄了一個假證件,又巴巴地跑去翻雪山了?!?/p>

    “他這么向往不丹?”楊小天嘆為觀止,想起昨晚那個高大威猛的康巴漢子,他終于涌出了一絲佩服,那是男人對男人的佩服。

    “吳歌就是那種想到了就一定要做到的人?!毙≈Z聳肩道:“我挺欣賞他這點(diǎn)的?!?/p>

    “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楊小天問。

    “在麗江宅著的時候認(rèn)識的,他在束河開了家客棧。”小諾回答。

    楊小天發(fā)現(xiàn),她說話的時候,很喜歡笑,笑得幅度不大,剛好露出牙齒,特別干凈。

    她的牙齒真的很好看。

    楊小天想:那樣透明的牙齒,會不會是薄荷味呢?

    “對了,你什么時候來這里的?怎么現(xiàn)在還‘高反?沒有其他朋友嗎?”小諾問。

    也許因?yàn)槿毖?,也許因?yàn)椤案叻础?,他又覺得不能呼吸了。

    小諾的聲音變得模糊起來。

    他突然傾過身去,冰涼的唇碰了碰她張張合合的嘴。

    小諾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沒有奪門而逃,也沒有打他一巴掌,只是受驚地睜大眼睛、看著他。

    楊小天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他尷尬地坐在床上。

    “你喜歡上我了?”小諾卻笑了起來,語氣輕松,閑淡自然。

    楊小天忽而平靜下來,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平緩而堅決地說:“我喜歡你?!?/p>

    小諾微微一笑,然后站起來,望了望窗外的峨峨宮宇,然后回眸道:“怎么辦,我好像也喜歡上你了。”

    喜歡他,從男人看著她、用沉沉的嗓音,似融匯了全部身心,認(rèn)真地說“如果是與你一起下地獄,我甘之如飴”那句話起。

    所有人都會被山盟海誓打動。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山盟海誓在說出來的那一瞬,終究是純粹的。

    說完那句話后,小諾離開了房間。

    楊小天一個人留在房里,咬著剩下的包子,傻傻地笑。

    這是一個讓人忘記俗世的地方。

    清晨喝著酥油茶,吃著藏面,坐在倉姑寺旁邊的甜茶館看著來來往往前來磕長頭的人們,漸漸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一壺酥油茶很快見底了,小諾跑到前臺,又拿了一壺三磅重的。

    這里的酥油茶,按磅計數(shù)。

    小諾今天戴著一副超大的眼鏡,黑色的鏡面,遮住了她一半的臉,只露出了一張小小的唇,讓楊小天憶起昨天蜻蜓點(diǎn)水時留下的薄荷香。

    這樣一想,頓時覺得滿世界都是小諾的味道了。

    他們對面而坐,沒有再說起昨晚的事情,但氣氛已經(jīng)出奇地和諧融洽了,他們毫無主題地聊著許多遺忘在角落的往事。楊小天說起他在美院讀書的那一會,很喜歡去學(xué)校門口吃那一元錢一碗的酸辣面。小諾說,她也喜歡。

    楊小天又說,他喜歡秋天甚過所有的季節(jié),一天之中最喜歡的時刻是黃昏。

    “我也是?!毙≈Z笑瞇瞇道。

    楊小天又道,其實(shí)從前在學(xué)校的時候,只想做一個街頭畫家,站在巴黎左岸的街頭,為形形色色的行為作廉價的素描。

    小諾說,我想做一個行吟詩人。

    楊小天的筷子攪了攪沸點(diǎn)八十度煮熟的面條,低頭道:“可惜后來我成了一個商人?!?/p>

    “我也沒成詩人?!毙≈Z體貼地說。

    拉薩的陽光凜冽而絢爛,他們覺得自己從未這樣真實(shí)過。

    中途,楊小天要去洗手間,他問清方向,然后把腰包順手放在桌上。

    包的拉鏈沒有拉嚴(yán),略一移動,里面便落下東西來。

    楊小天沒有注意,他急著去解決生理問題。

    小諾笑笑,彎腰撿起落下的東西,是楊小天的錢包。

    她信手翻開。

    錢夾里側(cè),有一張女人的照片,打扮摩登,長相有點(diǎn)像歐美那邊的人,五官清晰而有雕塑感,是個美人。

    那是崔敏的照片。

    小諾一言不發(fā)地將錢包放在桌上,然后,她安靜地喝著茶,臉色很沉,了無波動。

    楊小天回來了,寬寬大大的沖鋒衣在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他一面走一面笑,“你真該去廁所看看,真是駭人,門關(guān)不上,對面就是八角街……”

    “楊小天。”小諾抬起頭,不知是因?yàn)殛柟猓€是因?yàn)榧t色的衣服,她的臉通紅無比。

    “嗯?”楊小天莫名其妙地站在原處。

    “如果你只是想找一個漂亮女孩在寂寞的旅途中上床……”她冷靜地說完一半,終于忍不住氣憤了,氣憤到哽咽,“你混蛋!”

    說完,她騰地站起身,拎起包,沖出了甜茶館。

    楊小天呆了一會,等追出去的時候,只見滿街的人潮洶涌,有虔誠的信徒,從他身前匍匐而過。

    關(guān)于艷遇,小諾聽過許多。

    從前吳歌講過,麗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也是一個寂寞的地方,更是一個無法負(fù)責(zé)的地方。

    吳歌認(rèn)識的一個不算熟的朋友,在南方做生意虧了,于是跑到麗江開了一間客棧。

    他與來這里投宿的所有女人上過床。

    后來小諾見到了他,一個三十多歲的斯文男人,架著一副金框眼鏡,他啜著紅酒,淡淡道:“無非是相互療傷而已。”

    然后,他湊過去,問小諾:“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難道你不想要一個美麗的過程嗎?”

    小諾瞪了他一眼,還未回答,吳歌已經(jīng)直接把小諾拎了出去。

    都市是一個忙亂得讓愛情流失的地方。

    而喧囂之外,又有太多讓小諾不恥的放縱。

    由此,她嫌惡楊小天的隱瞞與動機(jī)。

    對于艷遇,楊小天也不是沒有期待的。

    任何獨(dú)自在外的男人若是沒有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期待,那么,他一定不是男人。

    可是,期待是模糊的,小諾卻是真實(shí)的。

    他的模糊撞到了最驚心動魄的真實(shí)。

    楊小天呆呆地站在人潮涌動的八角街上,望著自己錢包內(nèi)層的照片,他覺得自己跟混蛋沒多大區(qū)別。

    崔敏要回上海了,而他,也將回上海去。

    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流連此處,卻依舊在世俗之中。

    那天晚上,楊小天沒有給小諾打電話,他坐在旅館頂樓,看著夜幕中的布達(dá)拉宮,看著看著,突然無比悲戚。

    小諾在樓下的房間里,她卻接到了一個電話,長長的、十萬火急的電話。

    電話里的人說:“小諾,快回來,你哥哥跳樓了。”

    小諾呆若木雞,站在床前。十二個人的大通鋪總是有人不停地進(jìn)進(jìn)出出,房間吵得厲害。一對剛剛從墨脫徒步回來的情侶正在罵街,一個說:“你不是男人!”,一個說:“你不是女人!”

    “那就分手!”兩人都是一聲暴喝。

    許多從墨脫徒步回來的情侶最后都以分手收場,那條滿是螞蝗、號稱中國最險要的徒步路線,讓人性的弱點(diǎn)暴露無遺,人總是在精疲力竭之下,表現(xiàn)的,往往是最真實(shí)的自己。而真實(shí),都是殘酷的。

    小諾茫然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后沖到樓下的訂票處,她說:“我要飛回廣州,最早的票,什么時候?”

    “今明兩天都賣完了?!?/p>

    “汽車呢,火車呢?”小諾一刻也呆不下去,她要去醫(yī)院探望還在危險期的哥哥。

    “今天凌晨的火車?!笔燮眴T抬起頭,面無表情道。

    “買了!”

    楊小天在頂樓坐了許久,回房又是一宿失眠,早晨起來的時候頭有點(diǎn)痛,他吃了片芬必得,然后信步走到大昭寺前,坐在陰影下看著來寺廟朝拜的人們。

    偶有喇嘛走出來,紅色的袈裟,映著白色的墻,很干凈的對比色。楊小天幾次想舉起相機(jī),又覺得沒必要——很多時候,美麗是心底一瞬的感動,相機(jī)記錄下的圖片,多多少少抹滅了那種美。

    楊小天看了很久,突然站起來,用相機(jī)帶子綁住腿,然后,學(xué)著他們,也匍匐在地,深深地磕了一個長頭。

    額頭碰到青石板的時候,楊小天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放低自己,仰視蒼穹,便會發(fā)現(xiàn),虔誠并不是那么遙遠(yuǎn)的事情。

    那一刻,他很虔誠。

    那一刻,他瘋狂地想小諾,想到可以放棄一切、抵抗一切,在所不惜。

    楊小天站了起來,他跑到廣場中間,站在兩根大大的金剛柱前,撥通了小諾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接通了。

    楊小天看著頭頂藍(lán)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藍(lán)天,大聲道:“不要掛我的電話,也不要說話,聽我先說完。小諾,我承認(rèn)自己隱瞞了,我有一個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我甚至帶她見了家人,也見過她的家長??墒俏覜]有騙你,小諾,我愛你,這輩子我從未這樣確定著自己愛著一個女孩。我三十歲了,我不可能一直等著你出現(xiàn),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軌道,可是現(xiàn)在,你出現(xiàn)了,你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切已經(jīng)不同了,小諾。我必須見你,無論如何,我必須再見你一面,不然,我會抱憾終生!”

    一口氣說完后,楊小天如等待判決一般,提著心。

    楊小天從未發(fā)現(xiàn):原來時間可以這么慢的,慢如凌遲,而他要凌遲至死。

    “我在火車上?!睂Ψ浇K于遲疑地說:“家里出了事,我要回去了。對不起?!?/p>

    電話很快斷了,楊小天頹然地放下手,想著她已經(jīng)在時速一百多公里的火車?yán)镅杆俚仉x自己而去,他有種被掏空的感覺。

    這里依然美得驚人,卻已經(jīng)沒有了讓他留戀的魂。

    楊小天訂了最早的飛機(jī)。

    (四)

    楊小天到底沒有破產(chǎn),回到上海后,肖路去機(jī)場接他。開車回去的路上,肖路對他說,

    崔敏已經(jīng)在辦公室里。

    “崔敏說她要幫忙……”肖路看著楊小天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不想靠女人,可是崔敏是你老婆,不算外人,所以……你不會生氣吧?”

    楊小天搖搖頭,想說點(diǎn)什么,突然又覺得周身疲倦,也許是還不能適應(yīng)驟增的氣壓,與城市里充盈的氧氣與廢氣。

    他什么都沒說。

    他已被疲倦俘虜。

    那次的危機(jī)最終安然度過,有了崔敏父親的資助,他們也算緩了口氣,重新找到了客源,借著這次的合作,崔敏的父母再次提起婚事。楊小天也半推半就,帶著崔敏見了家長。

    楊老爺子雖然不喜崔敏的富家女身份,但是崔敏玲瓏大方,很會討人喜歡。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水到渠成,到了年底,他們結(jié)婚了。

    婚后的楊小天更努力地工作,更努力地賺錢,除了下班后偶爾與肖路泡一泡清吧,倒也是一位居家好男人。

    在拉薩的幾天,便如同高原美如神話般的色彩一樣,漸漸變成了印象,變成了背景,然后模糊成久遠(yuǎn)的記憶。有時候楊小天一恍惚,甚至不太確定,它到底有沒有真實(shí)發(fā)生過。

    崔敏也很努力地扮演一位好太太,可是從前玩習(xí)慣了,一時改不過來,晚上照樣和那些姐妹唱歌蹦迪,時不時飛到歐洲血拼,動輒離家?guī)自隆1绕鸹榍敖z毫沒有收斂。楊小天本來沒想管她,可是崔敏越玩越過分,到后來,肖路都看不過眼了,拿著一張崔敏與金發(fā)碧眼帥哥的親密合影,來找楊小天。

    楊小天給崔敏打了個電話。

    崔敏供認(rèn)不諱,她隔著大西洋,安靜地說:“其實(shí)你早就不愛我了,我們在一起,只是習(xí)慣了彼此而已。楊小天,我不是傻子?!?/p>

    他們在極其友好的氛圍下離了婚。過錯方是崔敏,可是楊小天還是將名下資產(chǎn)的一大半給了她。

    那是他們結(jié)婚后的第三年。

    家產(chǎn)分出去后,除了肖路變成了楊小天的老板外,日子倒是沒什么太大的變化,但是楊小天是明顯頹下去了,肖路很好心地給他安排了一場又一場的相親,從大家閨秀到藝校校花,楊小天的態(tài)度都是淡淡的,好像做好了一輩子當(dāng)王老五的打算。

    “你就說,你到底想要一個什么樣的?!”肖路怒了。

    肖路去年也結(jié)了婚。

    楊小天不置可否,心卻悸動了一下,莫名地想起多年前的拉薩。

    那天晚上,他再次看到了小諾的消息。

    消息是印在一張當(dāng)?shù)匦蠹埳系?,在副刊欄的《好書推薦》里,編輯推薦道:“漫畫家小諾用優(yōu)美活潑的筆觸,樂觀地描繪出重癥病房里發(fā)生的故事,在她的畫面里,打針吃藥也是一件充滿陽光的樂事,她讓疾病與死亡,變成了一則憂傷卻溫暖的童話。”

    看到這則消息時,楊小天正在咖啡館里坐著等朋友。報紙是上一個離開的客人留下來的。

    他將“小諾”兩字看了又看,然后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這本書。

    小諾的照片與書的扉頁一起跳了出來。

    三年了,她留著長發(fā),臉色蒼白,眉眼如初。

    (五)

    小諾坐在病床上,笑吟吟地望著好友米倩將一大包零食放在桌上。小諾的媽媽拉過米倩的手,念叨道:“這么一老遠(yuǎn),怎么又跑來了?!?/p>

    “不遠(yuǎn),坐地鐵很方便?!泵踪幻摰敉馓?,坐在小諾的旁邊,“今天好些沒?”

    “好得不得了,下午我還想和你一起逛街呢。”小諾開著玩笑。

    她當(dāng)然知道,醫(yī)生是不會允許她出門的。

    “得瑟?!泵踪煌屏怂幌?。小諾便就勢摔倒在床上,天旋地轉(zhuǎn)。

    “怎么了?”米倩搶上來問。

    小諾笑笑,“沒事?!獛滋鞗]見,你怎么練成鐵砂掌了?”

    米倩不敢再胡鬧,在小諾倒下的時候,米倩的眼淚差點(diǎn)沒能忍住。她趕緊站起來,抬頭道:“哎,不和你瞎扯了,我去趟洗手間,憋死我了。”

    她快步走進(jìn)洗手間,關(guān)上門,洗臉。

    好容易把臉洗得干干凈凈,臨出門時,米倩看見排水口邊堆著一簇觸目驚心的頭發(fā)。米倩鼻子一酸,于是又折回去洗臉了。

    小諾聽見了洗手間的水聲,還有夾雜在水聲里的哽咽聲。米倩一直是個感性的孩子,真不適合來醫(yī)院。

    小諾嘆息。

    今天的病房比往日熱鬧。旁邊的病友昨天去了。家屬正在旁邊收拾東西,陸陸續(xù)續(xù)一直有人來,對著空床憑吊嘆息。小諾看著他們,常?;秀?,其實(shí)自己正躺在那張床上,被人憑吊。

    可是這個念頭一浮進(jìn)腦海,她便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羞愧得不敢去看正在身邊的媽媽。

    米倩看來是鐵了心耗在洗手間了,進(jìn)去半天也不出來。

    小諾示意媽媽扶自己站起來,拖著吊瓶,想去敲門叫米倩。

    哭就哭吧,沒什么。

    媽媽小心地攙著她。

    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小諾沒去留意,那人卻沒有繼續(xù)往前走,反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

    “小諾?!蹦侨说穆曇粲悬c(diǎn)遲疑,沙啞,仿佛剛從遠(yuǎn)方風(fēng)塵仆仆趕來。

    小諾抬起頭。

    門外的光線有點(diǎn)刺目,她瞇起眼睛,那人的輪廓罩上一圈黑暈,面目亮得看不清。

    自從那本漫畫出版后,這些天一直有熱心的讀者過來探望她。

    可小諾又覺得,這位“讀者”,與其他人不一樣。

    久別重逢一般的熟悉。

    楊小天看著面前的小諾。她與照片里的形象已經(jīng)很不一樣,與三年前的模樣也大為改觀,但是很奇怪,他看著她,卻仿佛仍然看著三年前記憶里的那個女孩。即便她此刻穿著大大的病號衣,戴著帽子,臉色蠟黃浮腫,帽子邊的皮膚斑駁不堪。

    他知道她認(rèn)出他了。她的眼睛里閃過依舊能讓他怦然心動的華彩。

    “楊、小、天。”她一字一頓地念著他的名字,突然就笑了起來,仿佛湛藍(lán)的天色從這幾天的陰霾里綻出來,她的笑容明艷到他心痛。

    “好久不見?!睏钚√煳⑿χ浅W匀坏?,從小諾母親手中,將她接了過來。

    他扶著她。

    小諾的母親愣了愣,轉(zhuǎn)頭看向那個男人,不知為什么,將自己的位置讓給了他。

    她從來沒有從小諾口中聽說過“楊小天”這個人,卻莫名地相信,這個男人與女兒是熟識的。甚至,他對她是特殊的。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他的言語里帶著老朋友開玩笑般的唏噓。

    “誰知道呢?!毙≈Z嘟嘴,表示自己很無辜。

    他扶著她去敲門,米倩紅著一雙眼睛走了出來,一邊擤鼻子,一邊欲蓋彌彰地解釋,“感冒了。”

    小諾并不揭穿她。

    米倩也看到了楊小天。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男人讓她很驚奇。

    “楊小天。”他伸出手,落落大方地介紹。

    “噢噢,米倩?!泵踪换琶Φ匚兆∷?,搖了搖。

    小諾在一邊笑吟吟地看著。心滿意足。

    楊小天就這樣出現(xiàn)在小諾的生活里,從天而降,沒有征兆,沒有來路。

    他幾乎就在醫(yī)院里住下了。

    有一次米倩問他:“難道你沒有工作嗎?”

    楊小天“哦”了一聲,道:“辭職了?!?/p>

    他是真的辭職了,在離開上海,前往北京的時候,他辭掉了工作,賣掉了車,帶上了全部的積蓄。他想,也許小諾需要錢,也需要時間。

    “那你和小諾是怎么認(rèn)識的?”米倩又問。

    關(guān)于他們的從前,兩人都絕口不提。米倩好奇了很久。

    這個男人,明顯是愛著她的。

    不是同情,不是好奇,他對待她的方式,既不是對待一個漫畫家,也不是對待一位病人,那是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即便女人在一日一日地憔悴枯萎,他看她的目光,仍然能在塵埃里長出花來,病房于是變成了花團(tuán)錦簇。

    “就是認(rèn)識了。”楊小天微笑。

    他的話很少,簡短精悍,諱莫如深。

    小諾也很少追問他的任何情況,三年時光,他的女友,他的家庭,他的故事,他不說,她便不問。

    如果他們連未來都沒有,過去如何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小諾的媽媽也漸漸習(xí)慣了這個憑空出現(xiàn)的男人,有一天她做好飯菜送來,看見楊小天半倚在病床邊念書。他的右手握著她的左手。

    小諾半睡半醒,被疼痛折磨得神智模糊。她的手很用力,手背上的針孔連成一片,青得瘆人。

    楊小天的聲音始終安靜而平穩(wěn),如斯溫柔。

    小諾的媽媽突然就流淚了。

    她退出門去,倚著墻角不住地抹眼睛。

    她一點(diǎn)也不想問楊小天的職業(yè)、家世、收入,什么家族病史,所有這些虛妄的東西,在即將臨近的死亡面前,都變得輕如鴻毛。她只看到一個純粹的男人,這個男人愛著她的女兒,這就夠了。她甚至有一刻希望,這個男人其實(shí)是個天使,就這樣把小諾帶走吧。去一個永遠(yuǎn)沒有疾病疼痛的所在。

    出院前,小諾病危了一次。

    米倩又拎著零食過來看她,不過那時的小諾已經(jīng)吃不了那些東西了。大家便圍在一起聊天。米倩說起小諾出版的那本關(guān)于癌癥的漫畫有多么暢銷,她的郵箱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讀者來信。——小諾的病情加重后,郵箱便由米倩來管理。

    小諾邊聽邊笑,說自己畫了那么多年的漫畫,最后一本終于熬出頭了。難道所有的藝術(shù)家都免不了身后出名的命運(yùn)?

    她提到“身后”兩字,讓楊小天心中一涼。

    米倩瞪了她一眼,“你還沒身故呢?!?/p>

    結(jié)果,米倩的話還沒落,小諾便暈倒了,整個身體抽搐起來,好像被電到的魚一樣,蹦起,落下,奇怪地扭曲,高頻率地顫抖。好像人的身體并不是肉體,那是一臺機(jī)器,一臺沒有任何人可以掌控的機(jī)器。永恒的謎。

    楊小天緊緊地抱住她,米倩嚇得攤在了地上,然后痛哭流涕地叫醫(yī)生。

    病房里很快擠滿了一堆醫(yī)生,楊小天和米倩被趕了出去。

    米倩緩過勁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捏著楊小天的手。

    楊小天的手冷得像冰。

    米倩鼻子一酸,哽咽道:“沒事的,沒事的,小諾會活下來的。她爸爸去得早,她哥哥也走了,她說過她絕對不會死在她媽媽之前的。她說話一向算數(shù)。”

    小諾說那句話時,是三年前的廣州。

    小諾從拉薩回來,幫著母親料理哥哥的身后事,她說她一定不會當(dāng)一個像哥哥那樣的懦夫,她一定會活得比所有人都長。使勁地活。

    楊小天沒有應(yīng)聲,身上的血太冷了,凍住了一般,他甚至無法思考。

    媽媽聞訊趕來時,小諾已經(jīng)度過了危險期,她掛著吊瓶,乖乖地縮在被子里。

    “媽,我想出院。醫(yī)生說我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彼龘屧趮寢岄_口之前,笑嘻嘻地說。

    媽媽卻一點(diǎn)開心的意思都沒有。

    此時出院,便是死神來臨的前奏。

    小諾卻一直很開心,在醫(yī)院里呆了那么久,她終于能出門了。

    米倩將她的衣服帶了幾套過來,可是小諾努力了很久,卻一件也穿不進(jìn)去。化療居然讓她長胖了,她現(xiàn)在圓嘟嘟的,衣服的尺碼起碼大了三號。

    楊小天見了,連忙說:好容易出院,不如買新衣服吧。

    他和米倩下樓幫小諾買新衣服,轉(zhuǎn)了一大圈,在一家加肥加大的小店鋪里買到了小諾現(xiàn)在的尺寸。衣服的樣式很老舊,小諾千辛萬苦把自己塞進(jìn)那件大T恤里,然后對著鏡子“靠”了一聲,說:“大媽?!?/p>

    “衣服問題,我明天去商場再買一件。”楊小天說。

    “為什么所有韓劇里得癌癥的女主角會越來越漂亮,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怎么我一進(jìn)醫(yī)院就變丑了?”小諾還在嘟噥。

    楊小天望著鏡子里的她,急急地辯,“哪里變丑了?你哪只眼睛看見自己變丑了?”

    小諾白了他一眼,“兩只眼睛都看見了!”

    楊小天從后面抱住她。

    他其實(shí)很想告訴她,在他眼中,她始終還是那個初次見面時的紅衣女孩,可是這番話,別說聽的人會不信,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欢@是事實(shí)。

    也許愛情,就是一場龐大的幻覺。

    小諾出院了,回到她與米倩合租的房子里。米倩專門請假陪著她,媽媽也想方設(shè)法地弄一桌子好吃的,可惜她總是吐。

    楊小天不方便住在女孩子的家里,就在附近的賓館訂了一間房,每天他離開時,小諾都會不舍,媽媽看在眼里,有一天,她拉住楊小天說:帶小諾出去玩一趟吧,這些天總在家里憋著,那些藥的副作用太大了……你幫我轉(zhuǎn)告她,夠了,已經(jīng)夠了,媽媽不怪她……

    媽媽沒能把話說完,楊小天輕輕地?fù)碜∷?/p>

    他帶小諾去了靈山,她沒力氣爬山,就在山腳走了會兒。

    晚上宿在民宅。

    楊小天要了一間能看到山景的房間。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dú)過夜。

    那天的山色很美,月光更美。

    小諾洗完澡,坐在窗邊看風(fēng)景,夜風(fēng)不大,可還是有樹葉的簌簌聲陣陣傳來,偶有狗吠,映得夜晚越發(fā)寧靜。

    楊小天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

    巨大的山體,宛如遠(yuǎn)古蟄伏的獸。皓月懸空,藍(lán)絲絨的天空鋪在山獸后面,一明一暗,驚心動魄,美輪美奐。

    他突然覺得血液上涌,好像有什么東西就要噴涌而出。楊小天重新回到那一年的拉薩,他匍匐在地上,頭抬起的那一剎。干凈而虔誠。

    “我愛你?!彼f。

    小諾扭過頭,望著他,甜甜一笑。

    “我知道啊。”那個回答,就像空氣與水般自然。

    她將頭靠在他的胸口。

    他的手臂交叉,扶著她的肩膀。

    “也許我們應(yīng)該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結(jié)婚?!彼谋亲影ぶ念^頂,聞得久了,便能從藥味里分辨出她的味道,薄荷一樣清新,甜絲絲的。

    “少來?!獙α?,我一直沒有問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報紙,上面有你的介紹?!?/p>

    “如果我沒有生這場病,也許你就找不到我了,是吧?”

    “也許吧?!?/p>

    “她呢?”小諾笑著問,釋然而平靜。

    “兩年前我們結(jié)婚了,不過去年又離婚了?!?/p>

    “敢情你這三年都忙著結(jié)婚離婚了?!?/p>

    “都是瞎折騰。你呢,這三年都做什么了?”

    “沒什么,工作啊,和朋友聊天啊,旅行啊,然后就進(jìn)醫(yī)院了,三年很快?!?/p>

    “一輩子也很快?!?/p>

    “是啊,一輩子很快?!?/p>

    兩人突然沉默。

    片刻后——

    “楊小天。”

    “嗯?”

    “謝謝你?!?/p>

    “干嘛,無端端道什么謝?”

    “謝謝你出現(xiàn)在我最好的時候,也謝謝你出現(xiàn)在我最糟糕的時候?!?/p>

    “別說謝謝,永遠(yuǎn)也別對我說謝謝?!?/p>

    “那說什么?”

    “什么都好。”

    “……我也愛你?!?/p>

    那天晚上,楊小天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小諾并不在床上。他擰開燈,終于在墻角找到了她。小諾抱著膝蓋,蜷成一團(tuán),滿臉的淚水。

    “為什么是我呢?為什么會是我?這世上有那么多不想活的人,他們都健健康康的,我那么想活,為什么卻要死了?”她抬頭問他。

    楊小天走過去,沉默地抱住她。

    小諾拼命地蜷縮著身體,她似乎以為,只要把自己蜷得足夠小,就能免受厄運(yùn)的侵?jǐn)_。

    他很想說點(diǎn)什么,可是那個問題,他不能回答。

    這世上很多事情,不僅僅是努力就夠了,它們千絲萬縷地聯(lián)系在一起,綁在那個叫做命運(yùn)的輪盤上,一圈一圈,牽牽扯扯,開始結(jié)束,誰又能逃得過?

    就像他遇見小諾。

    就像小諾遇見死亡。

    最后的最后,楊小天只對她說了一句話。

    “我會照顧你母親。這一次,我不會走在她前面?!?/p>

    小諾望著他,眼中華彩明耀。

    這是一場關(guān)于生命的接力賽,她父親,她的哥哥,她,現(xiàn)在,輪到了楊小天。他們都被綁在了同一個輪盤上。

    關(guān)于承諾,關(guān)于生命與愛。

    一周后,小諾永遠(yuǎn)地停止了呼吸。

    從楊小天踏出首都機(jī)場開始算起,正好過了兩個月又十三天。

    七十四天。

    (六)

    楊小天在小諾的葬禮上重遇吳歌,不過吳歌似乎不太記得他了。直到楊小天提起拉薩,吳歌才恍然,“是你啊。——你變得不一樣了。”

    具體怎么不一樣,吳歌卻說不出來。

    楊小天其實(shí)也發(fā)覺了,身體很靜,心很靜。

    散場的時候,吳歌叫住他,很別扭地說:“其實(shí)我很嫉妒你?!?/p>

    “為什么?”

    “因?yàn)樗敢獍炎钤愀獾囊幻嬲故窘o你。她一直不許我來,她只讓我記住她健康開心的樣子。這些年我表白了十次,被拒絕了十次?!?/p>

    楊小天默默地聽著,唇角含笑:他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運(yùn)的男人。

    楊小天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他待小諾的媽媽如自己的母親。

    他開始重拾畫筆。

    他向家里坦言了一切,說到這些年的經(jīng)商情況,老爺子卻說他早就知道了,一直裝著糊涂。

    “只是小諾那孩子,可惜了。”老爺子感嘆,“好好待她的家人?!?/p>

    安頓好這一切后,楊小天又去了一趟拉薩。

    崔敏和肖路去了機(jī)場給他送行,他們躊躇著不知怎么安慰他,反而是楊小天笑了笑,道:“不用這樣,其實(shí)我覺得自己很幸福。”

    “我說吧,其實(shí)你不愛我?!贝廾魢@息,又嘆又笑的樣子。

    楊小天慚愧。

    大昭寺旁邊的那家酒吧還在。

    楊小天握著一瓶青稞酒,坐在角落。

    臺上的光頭老板撥了撥琴弦,對著話筒說:“下面這首歌,送給一位許久不見的朋友,可惜的是,以后也永遠(yuǎn)見不到她了?!?/p>

    話音落后,熟悉的旋律響起。

    光頭的聲音依舊低沉而磁性,是一張質(zhì)地絕佳的舊唱片。

    我有兩次生命 一次是出生

    我有兩次生命 一次是遇見你

    我愛這世界 因?yàn)槲覑勰?/p>

    我愛這世界 因?yàn)槟銗畚?/p>

    楊小天任由自己流著淚,他不想掩飾,也不想理會。

    鄰桌的女孩們一直偷眼瞧著他,暗自揣測他哭泣的原因。終于有一個女孩按捺不住,跑過來問:“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傷心事?”

    “沒事,我很好。”他回答。

    是的,他不能抱怨什么,甚至無法悲傷,他的愛情是用生死來成就的,而那場愛情,也成就了他這一世的生、這一世的死。

    小諾死后,他常常聽見在醫(yī)院第一次見面時,小諾叫他的聲音。

    清脆的,干凈的,天真的,一字一句。

    楊、小、天。

    那三個字就好像響在耳側(cè)似的,清晰鄭重,永遠(yuǎn)不會陳舊,永遠(yuǎn)不會老去。

    楊小天每次在聽到聲音后,就會猛地回頭,以為這樣就能看見她來不及逃開的身影。

    那里卻總是空無一人。

    只有碧色如洗的藍(lán)天,一寸一寸地延伸出去,延伸到亙古不變的時間的無涯的荒涼,天的盡頭。

    ……也許根本沒有盡頭。

    以此紀(jì)念《滾蛋吧,腫瘤君》作者、剛剛過世的漫畫家熊頓。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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