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瑩
那個初冬的傍晚,我們在村口等受批斗回來的父親。父親是村里唯一的一位知識分子,書柜里面大量珍貴的書籍被別人拿去焚燒了。父親痛哭流涕之后,也就成了走村串戶受別人批斗的對象。父親懷里抱著一條狗,累得氣喘吁吁的。狗用一雙黑而亮的大眼睛盯住我們。推開院子的門,父親把狗放下,它四條細(xì)長的腿在寒風(fēng)中索索發(fā)抖,金黃色的毛包裹著瘦弱的身軀。在它的脖子上還套著一個用褲腰帶做的圓圈,圓圈上系著一個黃色的銅鈴鐺。它走起路來,銅鈴鐺便左右擺動,叮叮鐺鐺地響個不停,像在彈奏一首傷心的曲子,聲聲叩人心弦。
“爹,這條狗兒好遭孽,肚兒都餓癟了?!卑藲q的我,有些心疼的說。
父親走進(jìn)里屋,拿出一個煮熟的冷蘿卜,扔到狗的面前,“吃吧,餓壞了!餓飯的日子,畜牲也跟著遭孽啊?!彼稽c兒也不客氣,立刻趴在地上,用兩個前爪把蘿卜捧住,一口一個缺地啃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把一個蘿卜啃完了。它又可憐巴巴的望著父親,似乎在乞求:能否再給一個?父親一愣,立即轉(zhuǎn)身回屋, 又拿了兩個大蘿卜,再次扔到它的面前。它充滿感激地點點頭,好像很餓似的,繼續(xù)啃了起來。父親又舀了一瓢水,倒在洗腳盆里,然后用手指指洗腳盆,示意它吃完蘿卜后,還可以去喝水。它就歡快地?fù)u擺著尾巴,銅鈴鐺也歡快地響個不停。
狗喝完水后,就圍著我們姊妹四個轉(zhuǎn),還不時地伸出腥紅的舌頭來舔我的衣襟。我有點害怕,怕它咬我,就大聲地呵斥,“走開,快點回家去?!?/p>
父親說,“它是一條野狗,沒有家。你只要不打它,它就不會咬你”。
母親也過來了,沉默良久,自言自語地說:“老年人說,黃來金,白來銀,黑狗子來了要死人。唉,是條黃狗,要是有吃的,能把它留下來就好了?!备赣H想了想,輕聲地說:“要是它肯吃蘿卜纓子的話,我們就把它留下來?!?/p>
我連忙捧了一大把蘿卜纓子,扔在狗的面前:“快吃吧,爹說把你留下來!”它好像聽懂了我們的話,“呼哧呼哧”幾下,就把一堆蘿卜纓子吃個精光,然后沖著父親不停地?fù)u著尾巴,努力作出歡快的樣子。最后,父母決定把狗留下來。
我們姊妹四個歡呼雀躍:“我家也有一條黃狗啰!”
父親說:“它是黃顏色的,我們就叫它‘阿黃吧?!?/p>
狗不嫌家窮,就這樣,“阿黃”成了我們家的一員。
后來,父親不再受批斗,成天到附近的地里默默地干活。阿黃就搖著尾巴,在父親的不遠(yuǎn)處轉(zhuǎn)悠,時不時還“汪汪” 的叫幾聲,以便引起父親的注意。在旁邊地里干活的鄰居們,這時就會取笑父親說,“老周,你家阿黃跟你就像穿了連襠褲,寸步不離的。它不愧是你落難時的好‘兄弟??!” 父親便回過頭來,疼愛得看著阿黃。阿黃趴在一棵正在吐嫩芽的核桃樹下,用它那雙明亮清澈的黑眼睛盯著父親。父親也懶得理它,繼續(xù)干活。阿黃時而躥前,時而躥后,希望為沉默寡言的父親帶來一點歡樂。
父親干活很認(rèn)真,干著干著就忘了時間。阿黃便跑過來,用牙齒咬著父親的褲腳,使勁地拽。同時,父親就聽見母親喊他回家的聲音。暮色四合時,父親牽著阿黃向炊煙升起的地方走去。阿黃開心的搖著尾巴,銅鈴鐺在晚風(fēng)中留下一串串優(yōu)美的音符。
回到家里,父親開始洗臉洗腳。阿黃慌慌忙忙的把布鞋叼在嘴里,給父親送來。父親剛剛把洗腳水倒掉時,阿黃又把旱煙袋給父親叼來了。父親高興地從阿黃的嘴里接過旱煙棒就“啪嗒啪嗒”地吸起來了。
快樂總是短暫的。一個蟬聲沉落,蛙聲升起的日子里,八十高齡的外祖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落下了神經(jīng)錯亂、半身不遂的后遺癥。她躺在床上,整日整夜地大喊大叫:“我餓啊,我想吃肉,你們給我一點肉吃吧。你們不給我肉吃,我死了,就不閉眼睛?!?/p>
父親長吁短嘆。母親默默抹淚。
阿黃焦急地跑進(jìn)跑出,搖著長長的尾巴,黃色的銅鈴鐺來來回回地響個不停。有時候,阿黃在外祖母的病床前,一站好久。
一個落雨的午后,阿黃嘴里叼了一大塊瘦肉,出現(xiàn)在家門口,父親感到非常的驚奇。阿黃鉆進(jìn)廚房,把兩個前爪朝砧板上一搭,就把肉吐到砧板上了。然后阿黃抖抖身上的雨水,吐著紅紅的舌頭,氣喘不勻地望著母親,從阿黃的舌頭上流下來一些白色的黏液。外祖母還躺在床上,用嘶啞的聲音不停地叫喊著“我要吃肉??!”
父親一狠心,對母親說:“把這塊肉用熱水洗洗,用鹽水泡泡,再弄給她吃吧?!?/p>
外祖母吃著阿黃偷回來的豬肉,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阿黃總是隔三差五地叼回來一塊肉。有時是瘦肉,有時是肥肉,有時是大塊,有時是小塊。
那一年,我們家里鬧饑荒。主要的原因是頭兩年里,生產(chǎn)隊長命令全隊的社員們,在莊稼地里大量撒鹽以增產(chǎn)。隊長的這一舉措,使得當(dāng)年的糧食收成好了些,但是接下來幾年,地里卻長不出莊稼。就這樣,我們家連油花花都見不著,更不用說吃肉了。
母親一直嘮叨,阿黃是家中的負(fù)擔(dān)。
思考了一整天,父親決定把阿黃送到城里去,希望找個好人家。
那天早上,父親帶著阿黃出門了。夜幕降臨時,父親回家后,難過的告訴母親說他找到了在國營企業(yè)上班的同學(xué),同學(xué)答應(yīng)收留阿黃。父親看著同學(xué)拽著阿黃銅鈴鐺上的繩子走進(jìn)家屬大院的背影消失后,自己才悄悄地溜走了。母親勸導(dǎo)父親說阿黃畢竟是一條狗,并不是我們不仁不義,是我們家大口闊,養(yǎng)不起。你千萬不要為此難過啊。
沒想到,第三天早上,父親起床,打開大門,卻看見了阿黃。它站在門口,渾身發(fā)抖,像個落湯雞一般使勁地抖動著身上的水珠。原來是大雨傾盆的后半夜,阿黃順著原路返回時被雨水淋濕了。父親抱住阿黃,進(jìn)了偏房,架起一堆柴火,為阿黃取暖。父親一邊添柴火一邊對著阿黃發(fā)誓:“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我有一碗飯吃,就有你半碗?!卑ⅫS雙眼注視著父親,兩耳立起來,四肢抖動著,尾巴搖曳著。一搖一抖之間,銅鈴鐺來回?fù)u晃著,像兩顆心靈之間碰撞時產(chǎn)生的默契一樣和諧。父親感動得熱淚盈眶,覺得阿黃那一搖一抖,像極了五線譜上的音符,彈唱出了一首怦然心動的樂章。
幾天之后,父親出門掙錢時,擔(dān)心阿黃出事,囑咐母親把阿黃看緊點兒。
父親走后第五天,阿黃終于東窗事發(fā),它被生產(chǎn)隊長痛打一頓,因為阿黃偷吃他們家的肉,被隊長逮個正著。阿黃的兩條后腿,斷成三四截。隊長惡狠狠地罵到:“窮人的狗,怎么總是吃不飽呢?誰知道偷吃了我家多少肉?”阿黃拖著傷腿,一寸一寸的移動著。
五大三粗的隊長看到阿黃的身軀朝著我們家的方向爬動,極不服氣,攆上來,在阿黃的頭上捆了一個炸藥包,留出一截尺余長的導(dǎo)火線。隊長點燃導(dǎo)火線后,用棍子在阿黃的屁股上“啪啪”的打了幾下:“我讓你偷!讓你爬!”
阿黃就拼命地爬呀,使勁地爬呀!突然,“轟隆”的一聲,炸藥包開了花。阿黃被彈出一丈多遠(yuǎn),右耳化成點點滴滴的肉末子,血飛濺了一地,阿黃昏死了。
阿黃醒過來后,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刻。它開始朝家的方向爬,爬到大約一百米左右,就再也爬不動了,它索性躺在哪兒。
母親知道了這件事,于是,帶著我一起去看阿黃。
阿黃躺在路邊,看見我們來了,直搖尾巴。母親蹲下身子,傷心的用手撫摸著阿黃的頭。阿黃右耳處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出一層厚厚的黑色血痂。母親又摸摸那個銅鈴鐺,阿黃從那黑黑的眼睛里滾出兩顆淚水。我把吃的東西放到阿黃的面前,那是一小塊蕎麥饃饃,一盤有鹽味的青菜。阿黃猶豫了一會兒,才低下頭去吃。
母親吩咐我,每天三次把吃的東西給阿黃送去。阿黃吃了東西后,蓄足力量,再往家的方向爬幾米。
第三天下午,父親回來了。
父親趕緊去看阿黃!我家和隊長家之間的路程大約一里左右,阿黃已經(jīng)爬了一半的路程。父親非常生氣,發(fā)脾氣吵母親,為什么不把阿黃弄回家。阿黃看見父親,黑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淚水直往外冒。它試圖站起來,剛一站起來,就又跌倒了。阿黃痛苦地呻吟著,銅鈴鐺的聲音變得極其微弱。呻吟的同時,還搖著尾巴,尾巴搖擺得像一朵盛開的山菊花一樣。
父親用手輕輕地摸著阿黃斷了骨頭的后腿??吹剿悄敲吹谋В敲吹目蓱z,那么的無助。父親心里很難過。
父親流著淚把阿黃抱回了家。
父親從地里拔回來一些吉祥草、鵝兒不食草、蛇莓、韭菜、墨旱蓮、雞屎藤等,洗凈搗碎,用干凈的舊布片子,給阿黃敷在受傷的腿上。父親東家西家的借雞蛋,然后用雞蛋清兌蜂蜜,調(diào)均勻,敷在阿黃失去右耳的傷口上。
我問父親:“這些東西,有用嗎?”父親肯定地回答:“當(dāng)然有用。這些草都是治跌打損傷的,蛋清兌蜂蜜可以活血化淤,消腫止痛嘛!”
在父親精心的照料下,阿黃的腿骨慢慢地長好了,耳朵那里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傷好之后的阿黃,右耳失聰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銅鈴鐺的聲音似乎沒有以前悅耳了。它不再喜歡到處奔跑,大多數(shù)時候,都靜靜地趴在院子里,守候著病床上那奄奄一息,卻依然叫喊不停的外祖母,等候著父親歸來。
這時候,外祖母的叫喊不再是“我想吃肉”,而變成“我要喝魚湯,你們給我弄魚湯來啊!”
終于等來下雨漲水,父親就拿一根竹桿,竹桿的前端緊栓一根細(xì)小的線繩,再用草木灰把挖回來的曲蟮漤死,在線繩的另一端墜上一大抓。父親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拎上竹籃子,拿著準(zhǔn)備好的竹桿,沖入雨簾中。父親要利用這一抓曲蟮來作誘餌,到洪水漸漲的河岸邊去釣魚。
父親走的時候,阿黃跟在父親的身后。
斜風(fēng)細(xì)雨中,父親彎腰曲背地蹲在河岸邊,混濁的河水把雙腳都淹沒了。父親左手拎著籃子,籃子的上半截露出水面,下半截被水淹沒,右手握著的竹桿插入河水里,靜靜地等待魚兒上鉤。魚兒一旦上鉤,竹桿就會輕輕地顫抖。父親迅速的把竹桿一提,朝籃子里面一拋,魚兒穩(wěn)打穩(wěn)算地落在籃子里。貪吃誘餌的魚兒們,一條一條地被拋進(jìn)竹籃里。為了防止魚兒蹦回河里,父親在竹籃上面覆蓋著一些枝葉。那些紅尾巴魚、小鯢,土魚以及一些黃鲴頭魚,都成了父親竹籃里的囚犯。
父親釣魚的時候,阿黃趴在不遠(yuǎn)處的一塊石頭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父親。
猝不及防,一個浪頭,從河岸上游呼嘯而來。父親一驚,立刻站了起來,后退一步,但一只鞋子被水沖走了。說時遲,那時快,阿黃一個箭步,飛快地躍入水中,把漂在河里的鞋子用嘴叼住。那個銅鈴鐺在一瞬間,彈出的響聲清脆悅耳,仿佛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父親扔下籃子,順著岸邊往下游跑去追阿黃。阿黃拚命地向上游,由于水的阻力很大,阿黃還是隨水朝下流。父親急了,脫下蓑衣,跳到齊腰的水里,把阿黃抱著舉起來。阿黃雖然被水沖走了幾丈遠(yuǎn),但父親的鞋子卻一直被它咬在嘴里。父親奮力的把阿黃送到岸上,自己費了好大的勁都不能爬起來,還是河岸邊揀浪渣子柴的鄰居眼尖,跑過去把父親拉上了岸。
渾身濕透的父親,把阿黃帶回了家。
外祖母喝著有濃烈的魚香味的湯,咧著嘴,笑個不停。我卻蹲在墻角悄悄地哭了。
金桂花謝了的時候,外祖母就咽了氣。然后,父親把她葬在屋后的東山坡上。對于外祖母的死,父親很難過。每天在夕陽西下時,父親都要到外祖母的墳前去小坐一會兒,或是“啪嗒啪嗒” 地吸一會兒旱煙,或是在墳的四周揀揀石頭,拔拔雜草。每逢這時,阿黃就吐著腥紅的舌頭,搖著蓬松的尾巴,在父親的身邊,一瘸一拐的地轉(zhuǎn)悠著。它的那個銅鈴鐺,就會彈出一首首優(yōu)閑舒緩的旋律。有些時候,父親暗自落淚,阿黃就趴在父親的面前,陪著父親落淚。
阿黃分享著父親的喜怒哀樂。
到了冬天,家里實在沒有糧食可吃,我們只好把蘿卜當(dāng)做主食。因為阿黃,父親每頓都要從牙縫里省出兩個蘿卜來。阿黃的飯量很大,好像一直吃不飽似的,即使這樣,阿黃還是漸漸地壯了起來。
阿黃到我們家已經(jīng)一年多了。到過小年的時候,父親笑著對我們說:“家狗和野狗,就是不一樣。你們看,阿黃現(xiàn)在越來越肥了。”
大年三十的上午,父親出門還沒有回來。家里實在沒有什么好東西用來做團(tuán)年飯了。母親獨自嘮叨:“這一年到頭,不沾葷,娃兒們連腳都拖不起來?!?/p>
爺爺沉思良久才說;“那就燉一鍋狗肉蘿卜湯吧!”
爺爺用左手把阿黃拉著,右手拿著一截繩子,前面作了個活套。阿黃的黑眼睛里含滿了淚水。爺爺愣了一下:阿黃是個通人性的動物,知道自己生命將近了。突然間,阿黃兩條前腿“撲通”地一下跪在地上,脖子上的銅鈴鐺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地響聲!那一刻,阿黃的眼睛像嬰兒的眼睛一樣純潔、天真、溫馴、無辜,它望著爺爺,從那兩汪清泉里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珠。我看見爺爺臉上的筋脈顫動了一下。阿黃流淚,爺爺不是沒有見過,但是阿黃給人下跪,爺爺還是第一次見到。爺爺猶豫了兩分鐘,還是把那個活套套在阿黃的脖子上。爺爺閉著眼睛,一狠心,就使勁地用雙手拉緊了套子。然后,爺爺把阿黃吊在院子里用兩根樹叉架起來的橫木棒上,阿黃拼命的掙扎著,四肢一起舞動。阿黃越是掙扎,那個套子就捏的越深。等到阿黃的四肢無力地垂了下來的時候,銅鈴鐺忽然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像突然間截斷的高山流水。爺爺連忙把阿黃的尸體取了下來,平方在地上。爺爺取下銅鈴鐺,然后,舉起了菜刀,手腳麻利的剝皮,開膛,破肚。阿黃死了,它的眼睛還沒有閉上,清澈透明的睜著!當(dāng)阿黃的腹腔被打開時,爺爺震撼了。在阿黃的子宮里,靜靜地躺著四只金黃色的已經(jīng)長成型的小狗。
“我還不是為了三四個娃兒們嘛!”。
父親不能再多說什么,他用手輕輕地摸著每條小狗的鼻孔,它們雖然已經(jīng)斷氣,但身上還有些余溫。父親明白了:阿黃為什么要在臨死前給爺爺下跪求情,它是為了自己的兒女,才肯給人下跪流淚啊!
父親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之中:他恨自己不該拋下阿黃出門掙錢,也恨這個世界上的造物主,阿黃和我們的語言,雖然是兩種聲音,但是為什么不能夠相通呢?
父親想了很久,決定團(tuán)年飯不允許吃“狗肉蘿卜湯”。他把阿黃和四只小狗的尸體還有那個銅鈴鐺,一起掩埋在外祖母的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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