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松，在電影圈放一把“掃帚”

田亮

程青松的人生信條是：“不走尋常路?！边@句話，他是從頭開始落實的：把左右兩側的頭發(fā)各剃1/3，只留中間，還把剩下的頭發(fā)扎起來——與其說是馬尾辮，不如說是“掃帚”，一排短發(fā)條縷分明地立在那，讓程青松極為自豪。

讓他更自豪的還有一把“掃帚”——2010年，這位電影雜志主編仿效美國金酸莓獎創(chuàng)辦了中國電影金掃帚獎，每年評選一次最令人失望的電影、導演和演員。

前3年，從未有人來領獎。而今年卻出乎了所有人意料。3月3日，第四屆金掃帚獎頒獎禮上，當主持人宣讀完最令人失望導演由《王的盛宴》導演陸川和《河東獅吼2》導演馬偉豪共享后，一如既往地隨口問道，有人來領獎嗎？一個女孩從角落里站起來，替馬偉豪領獎。隨后，《瘋狂的蠢賊》制片人李明陽親自現身，領取最令人失望的中小成本影片獎，并念了3分鐘的檢討書。美國金酸莓獎從創(chuàng)辦到有人去現場領獎，走了十來年，金掃帚獎4年，“比我預期的時間早了很多?！背糖嗨筛嬖V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

程青松的工作室位于北京電影學院西側的一個居民區(qū)內，既是辦公場所，也是他的居住地。書柜上放著3把“掃帚”，一個和書差不多大小，另外兩個手掌那么大?！按蟮氖侨ツ甑莫勂?，兩個小的是今年的。”程青松說著，又摸出來一兜小掃帚：“我們準備了很多，但只發(fā)出去兩把，剩下的都用來打掃屋子。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金掃帚這個名字怎么來的？”記者問道?！八?層意義：第一，中國有句成語，敝帚自珍，我希望電影人珍惜自己的作品；第二，用掃帚能掃塵除垢；第三，掃帚在故事里是有魔力的，我希望得獎者日后可以乘著金掃帚飛翔。”

從放映員到專業(yè)影評人

剛出生時，程青松的名字是程闖，父母都是重慶的老師。快要上小學時，父母帶他去看京劇《沙家浜》，程闖被其中的唱詞“俺18個傷病員，要成為18棵青松”打動，自己改名為程青松。

后來，父親調到電影院工作，程青松跟著他看了不少電影。小學時，在課本里讀到地主把毒藥倒進村口的井里，加害村民，他就問外婆，地主長什么樣？外婆卻說，她們村的地主對人還蠻好?！皬哪侵?，我意識到，要用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不要隨隨便便相信。”

中學時，程青松的語文成績很優(yōu)秀，但不喜歡數學。1986年高中畢業(yè)，由于偏科，他沒考上大學，只得在家鄉(xiāng)重慶云陽縣的電影院當了一名放映員，工作內容是賣電影票、放電影、在電影院內巡邏，一當就是9年。每天他都要放映至少3部影片，9年里他看了上萬場電影?！斑@段經歷對我進行電影判斷特別有用，讓我明白什么樣的電影會滿場，什么樣的只有十來個人看?！彼f。

程青松對寫作一直沒放棄，并在1995年發(fā)表了兩篇短篇小說、一篇中篇小說。也是在那一年，他因為文學特長，作為特招生進入向往已久的北京電影學院。就讀期間，他創(chuàng)作出兩個劇本：《莫斯科的愛情》和《生于1966》，都是對邊緣人物命運的思考。

在大學里，程青松認識了姜文、賈樟柯、王小帥、婁燁等導演，經常與他們一起談電影、聊創(chuàng)作。后來，程青松成為專業(yè)影評人。從2002年至2008年，他一直擔任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頒獎典禮總撰稿，2009年則成為金雞獎頒獎典禮總導演。其間，他擔任編劇的影片《電影往事》、《沉默的遠山》分別獲得夏衍電影文學獎劇本三等獎、華表獎優(yōu)秀故事片獎。

談金掃帚：觀眾對爛片的看法驚人地一致

程青松很懷念當放映員的日子?！澳鞘怯霸u的黃金時代，也是中國思想界很激揚、澎湃的時候，像批評家朱大可就敢在謝晉導演最輝煌的時候，發(fā)表《論謝晉電影模式的缺陷》。可近10多年來，整個氛圍就不正常了：資本可以買斷影評；制片商給影評人紅包；影評人成了制片商的代言人……影評人應該是文化的看守者和督促者，而不是縱容者?！?/p>

程青松不愿“被收買”，他也不怕得罪人，接受采訪時，“爛片”、“演得很假”這種詞隨時掛在嘴邊。“2009年，中國電影票房特別高，超過60億元，但是電影口碑卻很不好。”程青松說。為提升中國電影質量，2009年11月的一天，剛創(chuàng)辦年刊《青年電影手冊》的他，又提出創(chuàng)辦中國最令人失望電影——“金掃帚獎”這個概念，并在第二年成功舉辦了第一屆金掃帚獎頒獎禮。

金掃帚獎由兩輪投票產生，第一輪完全交給影迷，再由數十位資深影評人、專家、學者等選出最終獲獎者。用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崔衛(wèi)平的話說：“金掃帚獎是與觀眾平行的一個獎，不受雇傭，不媚權勢，不論親疏。從電影文本出發(fā)，以專業(yè)的立場，獨立的身份，以電影批判影響電影創(chuàng)造，是鞭策中國電影的一個獎?！钡谝粚脮r，只有1萬影迷投票。到第四屆，已經有200萬影迷參與。 “影迷選出來的結果和評委會的投票結果基本是一致的。”程青松說。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金掃帚獎的評委是怎么選出來的？怎樣保證投票的公正？

程青松：評委不能怕得罪人。第一年選評委時，一個影評人說有個導演跟自己關系很好，當不了，我之后再也沒有請這個人。評委的投標每年都會公開。

評委之間不能交流。我當過很多次電影評委，評委們坐在一起互相討論，其實會受別人影響，尤其是被表達能力強的人影響。我們發(fā)郵件給每位評委，要求他們保持獨立性。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覺得近年來最爛的一部影片是什么？

程青松：我不是評委，我覺得沒有最爛的，是有很多很爛的影片。比如《楊門女將之軍令如山》，張柏芝演得真是很爛，而且情節(jié)、節(jié)奏陳舊，還停留在二三十年前的水平。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現在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爛片？

程青松：最根本的原因是被資本收買了。大家都想著拼命搶錢，而不是把產品生產好，有的小成本電影甚至十來天就拍完了。很多大片的成本、票房雖然高，但是靠忽悠得來的。長此以往，就會產生信任危機，觀眾不再信任，最后傷害的還是中國電影事業(yè)本身。你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第二周比第一周票房好很多，就是因為口碑好，導演李安用了多年的心血在里面。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從第一屆到第四屆，得金掃帚獎的影片中有不少是古裝片、歷史片，這是為什么？

程青松：首先是這類片子本身的基數就大?，F實題材可能在審查方面有很多限制，很多人只好避開這個題材。另外，很多片方認為觀眾對所講的故事大致清楚，不用去費勁鋪墊了。比如花木蘭、白娘子，他們認為有這名字，就值5000萬元的票房，可以拿來套錢。中國電影為什么不敢面對現實，解讀這個時代？由影迷自己投票選出這個獎，就是想讓中國電影人集體面對現實。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影迷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出電影的真實水平？似乎每部影片上映，都會有人出來吐槽，甚至開罵。

程青松：好影片是黑不掉的?！锻醯氖⒀纭芬簧嫌尘蛻K敗，當時有消息說歸罪于競爭對手給他們打低分，然后他們又花錢給自己打高分，最終分值還是下去了?！稇?zhàn)國》和《關云長》聯合發(fā)聲明，懸賞10萬元捉拿網絡黑水，說他們的電影是被黑的。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嗎？那兩部片子正是上屆成千上萬影迷選出的最令人失望的電影。

好電影可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觀眾對爛片的看法驚人地一致。

談電影：中國缺3種類型片

辦雜志、寫劇本、當影評人，程青松也算是一位圈中人。他并不擔心舉辦金掃帚獎會影響自己。“這個獎只是就事論事，并不針對某個人的整個藝術生涯?！睂λ麃碚f，每天勞累的工作之余，最開心的事就是和4歲的程托托一起玩，給它梳梳毛、洗洗澡。程托托是一只黑色的雪納瑞，見生人來了，它總是主動上前抬起前爪打招呼，非常熱情。程青松的朋友和“粉絲”，給他寫郵件或打電話時，問候他之余都不忘問候程托托。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自己也寫劇本，會不會擔心將來得到金掃帚獎？

程青松：我覺得我不會。我看到過一些電影，編得那么不合理，表演那么浮夸，我覺得我寫不出這種爛片。秦海璐曾公開說，她要是得金掃帚獎，就來領獎。我當時就笑了，她怎么可能得這個獎，這種演員不可能接演爛片。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爛片不一定票房就差，有人還是會偷著樂。你如何看待票房和作品質量之間的關系？

程青松：票房特別好的電影，不一定藝術價值能達到最高點，但它至少不會太差，沒有說特別爛的電影能成為票房第一名的。有兩種類型的電影容易得到高票房：拳頭和枕頭，也就是暴力和情色，只要拍得好，永遠有市場。電影其實是滿足了人類的偷窺欲，我們透過銀幕，可以很安全地去集體窺視另外一個世界的生活。但就是這兩種類型的電影，如果拍得爛，也很難實現高票房。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覺得中國電影現在處于一個什么水平？

程青松：就像我一位老師說的，電影的敘事是一個國家綜合國力的象征。比如美國，電影創(chuàng)作相當大膽，任何類型的電影都會產生。我們的綜合國力有一定差距，體現在電影上，也有距離。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曾說，金掃帚獎只是中國電影生態(tài)的一個鏈條。那么，一個良好的電影生態(tài)系統(tǒng)是什么樣的？

程青松：評價上要有批評、有贊揚。類型上要豐富，有喜劇片、青春片，也有驚悚片、文藝片，各種類型共同構成一個系統(tǒng)。觀眾可以各取所需，就像超市里什么產品都有。如果一進電影院，看到的就是《戰(zhàn)國》，或者總是那幾個人翻來覆去地演，觀眾就不愿意去了。現在我們的電影形態(tài)太單一，尤其缺乏3種電影：能夠傳承中國人夢想的、寫現實題材的和有想象力的。

一部影片很難達到大眾都喜歡，有的注定只是藝術品，但它有固定的觀眾。國外有專門播放藝術電影的院線，能讓做藝術片的也不至于虧本，頂多不會賺。但在中國，藝術片要被扔進電影院跟商業(yè)片競爭，怎么競爭得了？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聽起來你對中國電影挺悲觀的。

程青松：這十幾年來，中國電影數量上升了，質量卻在下降。今年并沒有比去年好，明年也難說比今年好。有轉變的話，我覺得是中國電影人在態(tài)度上的轉變，更加重視自己和自己的作品了。美國影星哈利·貝瑞得過奧斯卡獎，她也敢于去領金酸莓獎。領后者并不是什么丑事，重在鞭策。這次來領獎的李明陽只有24歲，我想這對他以后的成長是有幫助的。另外，有人領獎之后，那些正在做項目的人也會考慮，我們的選材是不是真的好，可不可以把它做得更好。中國電影人需要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