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宇婷
讓紅楓婦女心理咨詢中心(以下簡稱“紅楓”)尷尬的是,她們希望在學校開展的“預防女童性侵害”,變成了一種冒犯:無論公辦學校、教師還是家長,都把這種教育當作洪水猛獸。
“你們做什么不行,非做性”
郭永水很是頭疼,沒有一所農村公辦小學,愿意讓他去開展女童防止性侵犯教育。
郭永水是紅楓的工作人員,負責“預防女童性侵害”的項目,這個項目需要學生、家長、老師三方參與,美國一家名為The Vital Voice的基金會負責出資。
紅楓是一家專注于婦女兒童的民間公益組織,“婦女熱線”是其最為知名的品牌,由專家志愿者為來電者提供心理咨詢。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創(chuàng)始人王行娟發(fā)現(xiàn)有個話題數(shù)次被求助者提及:農村性侵女童現(xiàn)象。“無論是女童還是成人,都沒有預防性侵的意識?!?/p>
2010年,王行娟到美國開會,和The Vital Voice基金會的負責人聊到了此現(xiàn)象,雙方覺得可以做個預防項目。回國后,王行娟寫了項目實施報告交給基金會,一年后,2萬美金的項目資金到賬。
有了經(jīng)費,找學校卻成了件難事,沒哪所學校愿意讓孩子們學習預防性侵犯。項目負責人郭永水想到了自己的老同學,河北一所公辦農村小學的校長。
可同學歸同學,一聽“性”,校長就擔心:“別人還以為我們這里發(fā)生了侵害呢,你們做什么不行,非做性?!?/p>
項目要開展,只有先妥協(xié)。既然對方聽到“性”就敏感,那就讓它從項目名字里消失。郭永水和同事索性把項目名改成“兒童安全教育”,老同學這才答應他們進學校的門。
終于進入前期準備階段,紅楓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拿捏著尺度,不跨過校方設定的紅線。張貼的宣傳海報里全然不提“性侵害”。教材原叫《兒童自我保護預防性侵害手冊》,可印刷時把“性”字給刪除了。
學校老師們更是提前要求:“不能講生殖器”,“PPT里不能出現(xiàn)生殖器的圖片”,“不能講得太暴露”,只能接受“點到為止”。
“頭發(fā)、眼睛、鼻子”
項目工作人員王玲是紅楓的心理咨詢師志愿者,為了取得家長、老師們的信任,她用了一節(jié)課的時間講跟“預防性侵害”并無太大關系的內容,用電用火安全,地震了怎么辦。
一個意外擴展了講課的“尺度”。就在授課時,鄰村兩個女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露陰癖。附近幾個村子一時人心惶惶。王玲馬上在課堂上講授,“這也算性侵害”。
“觸摸孩子的隱私部位,暴露自己的生殖器給孩子看,讓孩子看黃色照片、黃色錄像,性接觸就更算了,不直接接觸的也算。奸淫幼女算是嚴重的性侵害?!蓖趿徇@樣定義“性侵害”。
借著露陰癖事件,王玲一步步引出項目的核心內容—預防性侵害。
“你們的孩子現(xiàn)在是安全的,你們會覺得沒用。但你們的孩子上初中、高中、大學要離開你們。一定要教給她們保護自己,要不然就晚了?!彼嬖V家長們。
課上,王玲首先要讓學生知道哪些是隱私部位。“你們知道哪兒不能碰不能摸嗎?”學生的答案讓王玲吃了一驚,“頭發(fā)、眼睛、鼻子”,沒有一個人說出隱私部位。
王玲講的這些內容,家長幾乎從未對孩子提過。
“孩子太小,沒法講?!边@是家長的普遍心態(tài),“都12歲了還小?。 蓖趿犸@得無奈。
海南萬寧校長性侵事件發(fā)生后,紅楓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即使身在城市,一些流動兒童的家長對孩子性教育的意識也非常淡薄。在家長和學生看來,只要不主動去招惹別人,性侵害是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王玲認為,這種觀念恰恰體現(xiàn)了學校在性教育上的缺失,以及家長在對孩子進行性教育方面消極被動的狀態(tài)。
“提性侵害就是一種侵害”
海南萬寧校長性侵女學生事件發(fā)生后,紅楓想知道城里的孩子,對預防性侵犯了解多少。
今年5月,紅楓聯(lián)合北京媒體新京報發(fā)起了“全國兒童性安全知識教育狀況調查”,旨在了解目前兒童性安全知識教育的普及情況。
新京報原計劃安排10個記者參與,每個記者負責在一所學校完成10份學生問卷。
趙函是紅楓的志愿者,也是北京某中學的心理咨詢老師??戳藛柧砗螅瑳]等詢問校方,她就回絕了紅楓的工作人員,“我們學校肯定不讓做”。幾年前,趙函所在學校在區(qū)政府的特批下做了一次青春健康項目,里面涉及到一些性知識?!凹议L意見特別大”,項目一度中止,后經(jīng)多方協(xié)調才重啟完成。
作為新京報此次參與調查的記者之一,申志民通過關系找到了一所自認為性教育開展得還不錯的公立學校,對方接受了調查。
考慮到性侵害這樣的話題更適合高年級的學生,校方挑選了六年級一個班的15個女生填寫問卷。盡管這所學校領導稱,平時已將性教育納入課堂,但在看到問卷后,還是給這些學生臨時開起了十分鐘左右的“性教育小灶”。
報道出來后,校方有些生氣,認為自己學校的性教育開展得不錯,申志民卻把“開小灶”的細節(jié)寫了出來。
其余記者的問卷根本無法進入學校,最后只能通過熟人填寫問卷。家長們往往一看問卷內容,就遲疑了。
家長無法接受問卷的尺度,“沒法給孩子說”。紅楓有個行政人員填寫了家長問卷后,堅決反對將學生問卷拿給自己的孩子填,“跟我孩子提‘性侵害對她就是一種侵害”。
王玲負責此次問卷的編寫,無奈之下,她把對小學生的問卷進行修改,刪掉了“性侵害”內容,提問方式更委婉隱晦,問題中沒有一個“性”字,如:是否有人告訴過你要保護自己的身體。問題也從最初的14個減少到9個。
不過,王玲堅持對中學生使用原問卷,“初中生的意識應該有了,怎么能隱晦呢”。據(jù)最終的問卷分析,有多名14歲的中學生認為自己的隱私部位是“頭發(fā)”、“眼睛”、“頭部”。
這份問卷還漂洋過海地被送到了蘇格蘭。新京報一名記者將問卷送給了旅居愛丁堡的專欄作家潘采夫,她的女兒正在那里讀小學。女兒大筆一揮,用了幾分鐘就完成了問卷。填完后,她還意猶未盡地說:這也太容易了,我都不屑填。在那里,關于預防性侵犯的知識,早被編成了歌曲,教給孩子們歌唱。
前不久,王玲接到一個在大連的朋友的電話。朋友回憶說自己的小學體育老師特別帥,常讓女同學坐在大腿上,“他就摸啊捏啊”。她當時特別失落,覺得自己長得難看,連老師都不愿意抱抱,“現(xiàn)在才明白那才叫做性侵害”。
“小孩可能還會像我朋友以前那樣,覺得校長老師找她多幸福。”王玲有些著急,預防性侵害一定得做下去,“等到發(fā)生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