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西藏高原來（連載八）

畢淑敏

固定嘴唇

高原嚴(yán)寒缺氧，人體的許多功能就不正常。加上吃不到新鮮蔬菜，就染上了怪毛病。有一天，我和別人說話的時候，突然覺得嘴里咸咸的，對面的人就驚叫起來，說你的牙齒出血了。

我拿出小鏡子照了照，其實不是牙的毛病，是我的上嘴唇正中裂開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鮮血流出來了。

我想，以前我們在平原的日子，冬天氣候干燥的時候，嘴唇偶爾也會裂個小口。小事一樁，忍兩天，它自己就會好的。所以也不在意，用冷水漱漱口，把血止住后，就忘了這件事。

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嘴唇時時提醒我注意它?？谧酉褚坏缿?zhàn)壕，頑固地不肯彌合。我每講一句話，它都準(zhǔn)時送我一個疼痛做禮物。特別是當(dāng)開心的時候，扯開嘴巴一笑，就有鮮紅的血珠從嘴唇滾落到下巴上。

作為一個女孩子，這是多么不雅觀的事情。再說，嘴唇這樣長久地裂下去，會不會變成三瓣嘴的兔子？

我捂著嘴，去找老醫(yī)生。

他看了看我的嘴唇，說，這是因為高原缺乏維生素，引起的代謝失常。我給你開點藥，你可要按時吃啊。

治病心切，我連連點頭。從此每天吞下大把的藥片，紅紅綠綠的像一捧糖豆。但藥吃了一籮筐，兩瓣嘴唇依然像仇人似的，不肯聚攏在一處。我只好又去找老醫(yī)生，說，你的醫(yī)術(shù)不高明，藥都吃完了，嘴唇也不好。

他說，你除了要吃維生素以外，嘴唇還要制動。

我說，什么叫制動?。?/p>

老醫(yī)生說，你見過骨折的病人吧？為了讓斷裂的骨頭快快長好，就要打上石膏，讓傷處不能隨意活動，就叫制動。

我嚇了一跳說，原來您是要在我的嘴唇上打石膏??？

他說，沒那么嚴(yán)重，我只是打個比方。要想把嘴唇治好，你從今以后要少說話。吃飯時也要把嘴抿得小小的。更不得哈哈大笑，要按笑不露齒的古訓(xùn)去做。這樣固定嘴唇一個星期之后，我包你恢復(fù)如初。

我想了想說，吃飯的事還好辦，我忍著餓就是了。笑的問題我也可以辦到，盡量想些難過的發(fā)愁的事，耷拉著臉就笑不出來了。只是一個星期不說話，這太憋得慌了。就算我可以不聊天，上班的時候?qū)Σ∪丝傄f話的吧？我不能推著治療車，一聲不吭地走過去，低頭二話不說，啪地一下，就把針頭戳到病人的肉里去啊。

老醫(yī)生想想說，你說得倒也是。只是我沒有再好的辦法了。說著，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

我的嘴唇就這樣一直豁著，綿延了幾個月也不好。它像大峽谷一樣，給我?guī)碓S多不便。后來，我就自己想了一個土辦法：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用膠布把嘴唇粘起來，把裂口緊緊地對在一起。同屋的女友驚訝地說，你是怕夜里說夢話的時候，泄露了什么感情秘密嗎？我含糊地說，是啊，是啊，我怕夜里唱歌，吵醒了你們。

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再小心地把嘴唇上的膠布揭下來。白天盡量少講話，一定要講的時候，就像個淑女以的，輕啟朱唇。快活的時候，趕緊用手把兩片嘴唇捏住，免得開懷一笑前功盡棄了。

最痛苦的是吃燉肉的時候，面對著一大塊肉骨頭干咽口水，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呷湯……

我這一套土辦法真的很見效呢。有一天我早上起床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久久裂著的嘴唇合在一起了，紅艷如初。

在高原待的時間長了，才知道很多人患口唇破裂這個毛病。我無私地把自家的秘訣教給他們，大家都說很靈。只是有一個人說，你夜里粘膠布的法子不錯，但早晨從嘴唇上往下撕膠布的時候，太痛了。

我說，唉呀，忘了告訴你，用淡汽油一涂，膠布就很容易扯下來了。

過了幾天，我又看到他，很有把握地問他，是不是操作起來很輕松了？

他苦著臉說，你的法子倒是見效。只是我現(xiàn)在走到哪里，汽油味就跟到哪里。我的嘴唇好像變成了一輛汽車。

我不吃羊肉，總覺得那肉里有一股青草味兒。小的時候，跟父母到北京的東來順館子里吃過一頓涮羊肉，回來后全身起了風(fēng)疹。醫(yī)生說是過敏，要我終生忌食羊肉。

到了西藏，羊肉就成了主要菜肴。做法很粗獷，用斧子將整羊劈成碗口大的坨子，連骨頭帶肉丟進高壓鍋，再塞入一塊醬油膏，撒點作料，擰上鍋蓋急火猛攻。一個小時后，一道名為“大塊羊肉”的高原菜，就算燒得了。大家就拎著飯碗來打菜。

我對同屋的國平說，你把我的那份菜打走好了。

國平說，那你吃什么呀？

我說，吃咸菜啊。我是寧肯吃咸菜也不吃羊肉的。

國平說，你好傻啊。會寫美麗的“美”字嗎？

我說，會寫啊。說完，就用勺子把兒在手心寫了一個大大的“美”字給她看。

國平說，原來你還挺明白的啊，那你為什么不吃羊肉呢？什么叫“美”？“大”“羊”兩個字摞起來就是“美”啊。西藏的羊多大啊！

我便如實相告，吃羊肉過敏。

于是，在吃羊肉的日子里，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吃咸菜。時間長了，被炊事班長發(fā)現(xiàn)了，他說，老吃咸菜怎么行？長久下去會得病的。

我說，那好啊，你給我做豬肉吃吧。

他就真的給我一個人炒豬肉吃?？墒秦i肉都是從平原運來的，數(shù)量不多。都讓我吃了，就太對不起大家了。幾次小灶以后，我對班長說，我還是吃咸菜吧，這樣心安。

班長見我很堅決，就說，要不這樣吧，你跟我到食堂的庫房里挑一挑，看你喜歡吃什么，就拿點什么。反正每個人都有一份伙食費，你不吃羊肉就吃別的好了。

我第一次走進庫房。哇，好豐富！一箱箱的奶粉，成麻袋的紅糖白糖，還有花生米、葡萄干、脫水菜、壓縮餅干……真夠琳瑯滿目的。可惜都是干菜堅果類，根本引不起人食欲。

你就沒有蔬菜嗎？比如紅紅的蘿卜、綠綠的黃瓜？我實在太渴望吃青菜了，明知沒有多少希望，還是試探著問。

有啊。班長很肯定地說，隨手拈出一筒罐頭。三下五除二，打開來，倒真是有紅紅的蘿卜，綠綠的黃瓜，只是它們強烈地冒出一股酸氣。原來這是酸菜罐頭。

吃了幾次菜罐頭，我就膩了。我跟在班長屁股后面轉(zhuǎn)，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神秘的小麻袋，袋口的線繩扎得緊緊的，灰頭灰腦縮在墻角。

那是什么？可不可以吃？我問。

吃不得。那是一種蟲子干，有怪味道。班長說。

我好奇地解開繩子。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滿滿一麻袋紅橙鼓脹脹的——大海米！

噢噢！我今天就吃這種蟲子干了！我快活地大叫著，要知道我們自打到了西藏，還沒嘗過海味呢！我順手抓了一把海米填進嘴里，嚼得咯咯響，鮮香滿口。

班長吃驚地瞪著我。因為他自小生活在西北的山區(qū)，從沒見過海里的生物。

但連續(xù)吃了幾次海米之后，我又煩了。這一回，我長了經(jīng)驗，不要班長當(dāng)向?qū)В约涸趲旆坷镛D(zhuǎn)呀轉(zhuǎn)，想再發(fā)掘出點不同凡響的食品。

果然，我又找到一只奇怪的麻袋。看起來鼓鼓囊囊，拎一下卻很輕。打開一看，原來是又大又圓的山西紅棗。

我立刻用隨身帶的飯盆舀了半盆，連蹦帶跳地跑出庫房，對等在外面的班長說，我今天就吃這個嘍。

班長說，這個當(dāng)零食吃可以，當(dāng)正經(jīng)菜可不行。

我說，能行能行。又能當(dāng)菜又能當(dāng)飯。說著就跑遠了。

以后，我和我的朋友們就熱切地盼著吃羊肉的日子。我進庫房用來盛紅棗的器皿越來越大，最后簡直變成了一只小臉盆。班長吃驚地說，你一個小女孩子，一頓吃得了這么多的紅棗嗎？小心鬧肚子。

我說，當(dāng)然吃得了。你就放心吧。

他不知道，每次都是我們?nèi)莸呐⒆右粔K兒吃紅棗。在那些最嚴(yán)寒的日子里，我們團團圍坐在火爐旁，把紅棗洗凈，撒上白糖，放在小鍋里，慢慢地煮。

在呼嘯的風(fēng)雪聲里，紅棗漸漸地膨脹起來，好像一輪輪暖洋洋的小太陽，把我們的臉都映得紅艷艷的。

女孩子吃紅棗，是很補身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