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來玩猴燈

何人

一、不能斷了代

陽湖市政府征收卞莊建設(shè)新城的規(guī)劃一公示，住在卞莊的戚海大就闖進了卞家明的家里，沖著坐在客堂里閉目養(yǎng)神的卞家明喊道：“大猴頭，你倒沉得住氣，這一拆遷，人員四散，那‘猴燈不就永遠(yuǎn)玩不起來了？”

戚海大說的“猴燈”就是“卞莊猴燈”。“卞莊猴燈”不是燈，而是猴舞、猴拳和武術(shù)的結(jié)合，是集傳統(tǒng)舞蹈、體育、雜技于一體的表演藝術(shù)。齊梁南朝時，卞莊村大戶為保護家族的安全，組織男青年成立了護莊隊，聘請武師傳授武功，組織操練。為激發(fā)隊員的練武熱情，武師將一整套的猴拳動作進行了舞蹈化處理，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整套表演程序和動作。卞莊猴燈每年正月初五展演，那天，周邊城鄉(xiāng)民眾紛紛趕來觀賞，狹窄的村道小巷擠得水泄不通。

卞家明和戚海大是“卞莊猴燈”的第十六代傳人，分別被稱為“大猴頭”和“二猴頭”。早些年玩猴燈，都是兩個“猴頭”忙前忙后組織人員，操練演習(xí)，所有費用由卞莊村民每家每戶分?jǐn)偂啄昵?，卞莊在城市化建設(shè)中成為了街道，春節(jié)玩猴燈也停了幾年。如今，卞莊征收拆遷在即，“二猴頭”急了，直嚷嚷：“你這個大猴頭就不能出出頭，在今年春節(jié)再玩它一把？”

卞家明睜開眼，點著頭說：“玩一把還不是大事，我在想啊，這‘猴燈總不能因為拆遷就在咱手中斷了代呀！”戚海大的目光頓時黯淡下來。

卞家明接著說：“報上說陽湖正在申報歷史文化名城，我想了好多，咱這‘猴燈也傳了千百年了，雖說是民間的玩意兒，但也算得上是文化吧！咱能不能找公家去，讓公家出點錢，咱認(rèn)真玩一把，把電視臺也請來做個片子留下來，好讓咱子孫后代有個念想?！?/p>

戚海大聽了，臉上笑逐顏開，猛一拍桌子，說：“大猴頭就是大猴頭，有想法！咱這就到街道去找頭頭說道說道……”兩個“猴頭”心急火燎地撒腿就往街道跑。剛進街道辦公樓，就碰上了文化站站長黃根平。

黃站長見老人家急吼吼的樣子，笑呵呵地打趣道：“兩位猴頭，怎么了？征收簽字了，來拿錢啦？”

卞家明一個激靈，這不正好提著豬頭找到了廟嗎？“卞莊猴燈”是文化，這小子就是吃文化飯的呀！想到這兒，他把黃站長拉到一邊，把要將“卞莊猴燈”傳承下去、想找鄉(xiāng)里幫忙的事，如此這般說了一通。黃站長一聽，當(dāng)即表態(tài)說：“這是好事，我?guī)銈內(nèi)チ柚魅文莾赫f一說?！?/p>

在街道凌曉清主任的辦公室里，戚海大剛說了“年初五玩猴燈”的話，就被凌主任打斷了。凌主任不陰不陽地說：“玩猴燈，好啊，活躍群眾文化氛圍嘛，你們玩就是了，用不著匯報?！?/p>

“可是……”

凌主任不耐煩地說：“可是什么？是想街道給錢吧？街道可沒叫你們玩??！”

“不只是錢的事……”卞家明急得臉都漲紅了，他說希望街道能派出人來，把“卞莊猴燈”好好表演一番，留下影像資料。凌主任的臉更加陰沉了：“我看你們是吃飽了撐著，沒事找事！”

卞家明聽凌主任這么一說，氣得渾身發(fā)抖，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拉著戚海大轉(zhuǎn)身就走。一路上，沒好氣地吼道：“老子就不相信了，他媽的沒有姓凌的，咱猴燈就玩不起來了？”

說來也巧，就在卞家明、戚海大氣鼓鼓地走出街道大門時，成愛春正在市委組織部辦理報到手續(xù)。他是剛剛從省城調(diào)來陽湖市當(dāng)副書記的，具體負(fù)責(zé)陽湖市歷史文化名城創(chuàng)建工作。當(dāng)天下午，成愛春就把凌曉清找了來。在辦公室里，成書記就創(chuàng)建歷史文化名城、加大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力度，特別是對“卞莊猴燈”進行搶救性保護的話題談了大半天。

聽著成愛春的話，凌曉清額頭上冷汗直冒。此前，凌曉清根本就沒把“卞莊猴燈”當(dāng)回事，沒想到，成書記對此這么重視?！氨迩f猴燈”想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得有翔實的文字和影像資料。要發(fā)掘整理這些資料，自然就得找早些年卞莊那些玩猴燈的老人，特別是少不了卞、戚兩個“猴頭”。凌曉清悔得直想打自己幾個耳光，自己怎么這么犯混，就在上午他還打了卞、戚兩個“猴頭”一記“悶棍”……

一個小時后，凌曉清就和黃根平到了卞家明家里。說明了來意后，卞家明嘿嘿一笑，說：“凌主任想到‘卞莊猴燈了，好事啊……”

凌曉清尷尬地笑笑，說：“這不是還得您卞老支持配合嘛！”

“支持配合？”卞家明問道，“凌主任大人，你以為我有這個義務(wù)嗎？”

黃站長趕緊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鈔票，遞到卞家明面前，說：“凌主任答應(yīng)支持你們，這是街道贊助你們的錢！”

“你們不會是‘吃飽了撐著，沒事找事吧？”卞家明說完，一屁股坐了下來，不再理睬他們。

就在這尷尬冷場時，戚海大帶著一大幫子人闖了進來。上午大家聽說了兩個“猴頭”在街道受氣的事，也鼓脹起了一肚子氣，今天見到凌主任站在這里，氣沖沖地嚷嚷起來：“我們是沒事找事，你是不是也吃飽了撐的！別想得美，就是‘猴頭同意了也沒用，得問問咱大伙同意不同意……”

聽大家這么一嚷嚷，卞家明反倒冷靜了下來，他說：“主任大人，你都聽到了，這事我說了不算，還得聽大伙的。要不這樣吧，你帶個信兒給成書記，玩‘卞莊猴燈是好事，但要叫他自己來和我們說道說道！”

二、簡單？不簡單

第二天一早，凌曉清還真把成書記給帶到了卞莊。到了卞家明家一看，門虛掩著，凌曉清喊著“卞老”，從前門找到后門也沒見到人影，急得他心里罵著：這老家伙，死到哪里去了？

思來想去，凌曉清記起“卞莊庵”來。幾年前城市化建設(shè)搞自然村集中，定安鄉(xiāng)政府要把有著五百多年歷史的卞莊庵拆除，卞家明帶著鄉(xiāng)親們努力爭取，總算把頗具地方建筑特色的卞莊庵保護了下來，現(xiàn)在成為了陽湖地區(qū)開展民俗活動的場所。眼下臨近春節(jié)，卞莊那些老人說不定又集聚到卞莊庵去搞民俗活動了。

一踏進卞莊庵，凌曉清就興奮起來。只見大殿前左側(cè)墻角堆著一大堆竹子，幾個篾工正在劈竹削篾，好幾個老人正在幫著忙碌；大殿前右側(cè)一大塊空地上，卞家明正揮著手指揮，幾十個青年人揮舞著四條腿的長凳，舞得風(fēng)生水起，煞有介事。

凌曉清拉了一把成書記，輕聲說：“成書記，那指揮的就是‘猴頭——卞家明卞老?！闭f完，趕緊向前跨了一步，喊道，“卞老，成書記看您來了！”

卞家明頭也沒回一下，揮手讓大家坐下休息。令行禁止，五十來個人齊刷刷地把長凳放下，畢恭畢敬地坐直了腰等候“猴頭”訓(xùn)話指導(dǎo)。這時，下面有人嘀咕了一句：“我以為玩猴燈有多難，也不過如此嘛，簡單！”“簡單？”戚海大眼一瞪，“你來，雙手一手各舉一條板凳，先前再后、先左再右舞給我看看！”

見年輕人低下頭沒敢再作聲，卞家明咳嗽了一聲，說道：“不簡單??！”他講解著“卞莊猴燈”的整套表演過程，并說這其中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環(huán)環(huán)相扣，沒有扎實的基本功和高超的技藝，就別想舞出完整的“卞莊猴燈”！

說著，卞家明提高了嗓門：“別小看了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好生練吧，還要咱傳承下去呢！”說完，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卞莊庵回家。凌曉清見勢，忙攔住了卞家明，漲紅著臉結(jié)巴著說：“卞老，您說要和成書記說說，成書記來了您又……”

這時，成愛春笑著走了過來，喊了聲“卞老”，然后雙手抱拳一拱：“您老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啊，讓我領(lǐng)略了猴燈里蘊含的民間文化之美！您的話，更堅定了我對‘卞莊猴燈進行搶救性保護的決心和信心！”說著話握緊了卞家明的手，“這樣吧，我把電話留給您，想說什么，直接給我打電話?！?/p>

這晚，卞家明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烙了一夜燒餅。

三、要代代傳承

第二天天還沒亮，卞家明就敲開了戚海大家的大門。燈光下，大、二猴頭嘀嘀咕咕到大天白日，終于定下了大玩一把“猴燈”的計劃。

卞家明隨即給成書記打了個電話。放下電話，兩個猴頭哈哈大笑了一陣，孩子般相擁著向卞莊庵走去。離春節(jié)沒多少天了，時間緊迫，他們要趕緊把各項事務(wù)安排下去，分頭準(zhǔn)備……

轉(zhuǎn)眼就到了大年夜，按卞莊每家每戶一只猴燈的慣例，兩個“猴頭”親手扎制的兩百五十八只五彩斑斕的猴燈神態(tài)各異；猴燈展演用的八條十八米長的竹龍，栩栩如生，擺滿了卞莊庵的大殿。

年初五說到就到了。這天凌晨，擔(dān)任“卞莊猴燈”展演總指揮的卞家明脫下了紅邊小襖，運足力氣，呼地舉起五色的猴圖案督察旗，對著扮演“魁星”的二猴頭發(fā)出指令：“十八響炮仗點放，鑼鼓齊敲，上猴燈嘍！”

急促的鑼鼓聲中，一身猴形象打扮的年輕人揮舞著八條猴燈竹龍從卞莊庵里飛舞出來，翻騰在庵前廣場松軟的草坪上。卞家明雙手有力地?fù)]舞著督察旗，不時地大聲喊叫著，招呼二猴頭：“帶頭猴燈正中點！”于是，猴燈竹龍翻滾得更加五彩斑斕。廣場上的人群沸騰起來，揚起陣陣喝彩聲。圍觀的喊聲越激昂，卞家明越高興，指揮八條竹龍不斷把龍頭伸向鞭炮最響的地方。

“卞莊猴燈”展演持續(xù)了五小時二十八分鐘，舞遍了卞莊前后七村的村道小巷，猴燈竹龍經(jīng)過哪家，哪家就歡天喜地接猴燈。

這時，有人擠了過來，問卞家明：“定安街道不支持你們玩猴燈，您就真的不怕‘卞莊猴燈在您手里斷了代？”

卞家明語重心長地說：“開始也怕，但新來的成書記給我吃了定心丸。我相信，街道遲早有一天會認(rèn)識到咱‘卞莊猴燈的價值！你就放心好了，咱們的猴燈絕不會斷了代！”

“卞老說得好！”成愛春走了過來，“一個傳統(tǒng)民間文化遺產(chǎn)，光靠傳承人和一些熱心的文化人是很難維持的，要想它發(fā)揚光大，就離不開政府的支持！這卞莊，東南臨近太湖，西北靠近清明山，是陽湖的門戶，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我父親是一名新四軍，我曾聽他說過，那年春節(jié)前，新四軍太湖游擊支隊為了打擊陽湖的敵偽勢力，一個加強連的兵力預(yù)先潛伏到了卞莊庵里。到了年初五，‘卞莊猴燈第十五代傳人，也就是卞老的父親操演了祖?zhèn)鞯慕^技，八條飛舞的猴燈竹龍里藏滿了槍支彈藥，新四軍戰(zhàn)士戴著猴臉花紋圖案的猴面具，在鑼鼓喧天中進了陽湖城，摧毀了敵特陽湖情報機構(gòu)的全部設(shè)備，處決了多個漢奸。在撤離陽湖城時，卞老的父親為了掩護戰(zhàn)士們，在鬼子的定安橋封鎖線被殘殺。這么多年，‘卞莊猴燈一直讓我父親魂牽夢縈！父親臨死前對我說，他有生之年沒能再到卞莊老友的墳前悼念，心里愧疚啊……”說著，成愛春堅決果斷地表態(tài)：“‘卞莊猴燈決不能在我們手里斷了代，要發(fā)揚光大，傳承下去！”

卞家明的眼睛濕潤了。這時，一直站在卞莊庵山門前的凌曉清紅著臉走了過來，羞愧地對卞家明說：“卞老，對不起！成書記都告訴我了，真沒想到咱們的猴燈有這么深厚的歷史淵源，還有那樣可歌可泣的故事。您老放心，街道一定會好好保護這個傳承了千百年的民俗文化，讓它一代代傳承下去?！?/p>

卞莊庵前廣場上，響起了如雷的掌聲和呼喊聲，大猴頭卞家明、二猴頭戚海大更是喜得笑個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