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馬過來

劉曉

北京一家影視基地，鄒市明在拍完一個鏡頭后走回休息區(qū)，一屁股坐在顯示器前的椅子上，瞇著雙眼盯著電腦屏幕上自己那張臉，為了拍這條廣告，鄒市明被幾十臺閃光燈閃了一上午，“再拍就瞎了。”他對身邊的導演說。

轉(zhuǎn)入職業(yè)后，鄒市明忙了很多。

對于在體制內(nèi)生存了十幾年的老運動員來說，“職業(yè)化”這個詞既熟悉又陌生，雖然總會聽人提起，媒體也愿意將現(xiàn)有制度下種種問題歸咎于“不職業(yè)”，但真讓你脫離體制從此自力更生，卻沒幾個人有這勇氣。

鄒市明有。

進入職業(yè)，意味著32歲的鄒市明從此衣食住行都要自己操心，這不是一個輕松的挑戰(zhàn)，甚至怎么吃飯也成了問題——“買吃的，做吃的，都得自己來，生活的一方面也成為訓練的一部分，這些都需要去適應?！编u市明說。

過去十幾年，鄒市明是無需自己考慮“吃飯問題”的。

1995年，14歲的鄒市明進入遵義體校，開始學習拳擊，1年之后，他進入貴州省隊，又用了3年進入國家隊，此后在國家隊一呆就是13年，直到拿到兩枚奧運金牌。在體工隊這十幾年，鄒市明過的是一種近乎“豢養(yǎng)”的生活，生活瑣事完全不用自己操心，用他自己的話說：“在國家隊，所有人幫你處理其他事情，你只要訓練好，吃好，睡好，就OK?！?/p>

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

“這個有點兒貴??！”，6月的洛杉磯氣候宜人，鄒市明走在一家建材超市中，指著一盞標價99塊錢的燈說。他拿起燈看了幾眼，又將其放回原處，邁步回到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這是鄒市明第二次到美國特訓，生活整個變了樣，幾個月的過渡期他也沒感到不適，反而覺得現(xiàn)在的日子更真實，更像生活。

“更真實”的生活首先體現(xiàn)在訓練上，在美國，鄒市明一周訓練6天，訓練日上午，教練弗雷迪·羅奇（Freddie Roach）會帶他在健身房揮汗如雨，提高體能和身體對抗性；下午則交替進行技術(shù)和對抗練習。一天的訓練大概4個小時，其他時間全由鄒市明自由支配，跟體工隊教練不同，老羅奇一點都沒有興趣干預中國弟子的個人時間，怎么打發(fā)全憑職業(yè)素養(yǎng)。所謂職業(yè)素養(yǎng)就是，運動員自己知道該在什么時間干什么。鄒市明很清楚差距在哪，以奧運冠軍為目標打了十幾年，只要往拳臺上一站，舉手投足間都留著業(yè)余拳擊的影子。職業(yè)比賽規(guī)則不同，打法和要求也不同，他得在兩個月的時間內(nèi)學習到如何像職業(yè)拳手那樣比賽，并改掉種種業(yè)余習慣。這并不容易。

2009年，倫敦大學心理學研究者進行了一項系統(tǒng)實驗，研究習慣對人類來說究竟有多頑固。實驗結(jié)果顯示，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形成一個新的習慣平均需要66天的時間。但研究成果同時顯示，雖然總體上人們會用66天養(yǎng)成某種習慣，但在具體項目上時間會有所不同，較復雜行為習慣一般需要更長時間才能養(yǎng)成；運動習慣的養(yǎng)成也要比飲食習慣的養(yǎng)成耗費更多時間。此外，比起單純地養(yǎng)成一種習慣，改掉原有習慣并形成一種全新的習慣也需要更長的時間。

兩個月的特訓，鄒市明深刻感受到了改變的艱難。平時訓練還好，一旦出現(xiàn)不該有的習慣動作，羅奇馬上就會讓他聽到屬于美國老男人的憤怒咆哮，但真到了比賽場上，全部精力都得集中于對手的一舉一動，稍不留神就會被放躺在地板上，哪還有空關(guān)注動作細節(jié)？

老羅奇的咆哮還是起了很大作用，兩個月后的比賽場上，鄒市明做到了像一個真正的職業(yè)拳手那樣比賽——雖然有時他的動作還會閃出一點過去的影子。

弗雷迪·羅奇是真正的傳奇拳擊教練，這個患有帕金森癥的老頭在2012年入選國際拳擊名人堂，曾培養(yǎng)出二十多位各級別世界冠軍。他此前最大的成績就是把同樣來自亞洲，身高不滿170公分的菲律賓小個子帕奎奧培養(yǎng)成了世界次輕量級拳王。

鄒市明身后的整個團隊都是按照帕奎奧的標準配置的，除了老羅奇之外，還有帕奎奧的金牌推廣公司Top Rank，以及75歲的緊急傷害處理師米格爾·迪亞斯（Miguel Diaz）等，為了打造這支高素質(zhì)的隊伍，經(jīng)紀公司盛力世家竭盡所能地利用了他們在北美的資源，希望把鄒市明打造成下一個亞洲拳王。

當下帕奎奧的出場費是3000萬美金，這也是鄒市明的目標。

盡管出場儀式震撼得很，鄒市明現(xiàn)在還只是個菜鳥。

時至午夜，澳門威尼斯人酒店依舊一派燈火輝煌，花了大價錢的觀眾紛紛打起精神——經(jīng)過一整晚乏味的墊場賽，主角終于要來了。

現(xiàn)場那面反復輝映著五星紅旗的巨大屏幕前，鄒市明穿著鮮紅出場服和金色比賽短褲現(xiàn)身賽場，這是精心選擇過的國旗配色。走上出場通道，他的左右兩邊滿是竭力將手伸向他的觀眾，周圍則是數(shù)千人震耳欲聾的歡呼，主持人用最高的分貝呼喊著他的名字。在場的每個人情緒都很高，見慣了大場面的鄒市明也不禁心潮澎湃，這是他自學拳時就夢想著的場面，甚至，眼前的現(xiàn)實比他曾經(jīng)想象過的還要激動人心。

“當時就想的，把這十多年的一種心情打出來，就是一種本能了。”

比賽開始。

第一場職業(yè)比賽的第一回合，鄒市明被18歲的瓦倫祖拉一步步逼到圍欄邊，眼看身后已沒了退路。對手一記重拳砸來，鄒市明靈巧地俯身躲過，同時向左邁了兩步，轉(zhuǎn)眼間已來到瓦倫祖拉的側(cè)面，反擊一拳，對手只好向后躲閃，一來一往，兩人打回了拳臺中間，很快又近身纏斗在了一起。

“一進入膠著狀態(tài)的時候，拳頭落在身上的感覺，哇！當時就給自己一個警戒——千萬不要大意，這比賽隨時可能一拳就定勝負了?！编u市明說。

頭頂各種世界冠軍頭銜，不帶頭盔的比賽對于鄒市明來說還是第一次。職業(yè)比賽單薄的拳套給鄒市明的第一感覺是不安全，他感到自己隨時有可能被擊倒，同時也在尋找著一拳KO對手的機會，這種體驗是打奧運會比賽從來沒有的，興奮中帶著忐忑，急于求成卻又必須小心翼翼。

比賽就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中一點一點過去，沒有擊倒，沒有KO，唯一一次意外發(fā)生在第一回合，鄒市明在一次躲閃中腳下未穩(wěn)，一個趔趄左膝跪在了地上，一步之外對手并沒有沖上來攻擊，裁判很快將兩人分開，鄒市明起身后比賽繼續(xù)。

首場職業(yè)亮相，鄒市明在打滿4個回合后以點數(shù)取勝。

4回合的比賽一共只有12分鐘，濃縮的卻是數(shù)月的辛勞，鄒市明個人最大的感受是，現(xiàn)在拳是打給觀眾看的。

老羅奇的訓練房內(nèi)，鄒市明緊繃著肌肉在各種健身器材上揮汗如雨，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力量型的選手，但是為了打出更好看的比賽，他正努力地改變自己。羅奇告訴他，這一階段訓練的最主要目標就是提高他拳頭的威力。

“奧運會是四年一屆，單敗淘汰，不能有一點失誤，失誤就是別人晉級了，這四年的一切就與你無關(guān)了……”

鄒市明以靈巧著稱，奧運會比賽要連打5到6場，講究的是以最小代價贏下每一場，再去面對下一個對手，不管場面打得怎樣，點數(shù)能贏就行。職業(yè)賽場，觀眾花錢買票看你比賽，要的是拳拳到肉的碰撞和一擊必殺的KO，這對參賽者的力量和抗擊打能力都有更高的要求。“要讓觀眾興奮起來，他們就是想看誰被誰打倒?！编u市明說。用幾個月時間只準備一場比賽，一個對手，把自己全部實力在一個晚上展示出來，然后再去準備下一場比賽，下一個對手，這就是鄒市明現(xiàn)在的生活主線，看似單調(diào)，卻比當初在國家隊的三點一線豐富得多。

不管是在美國還是中國，接受媒體采訪和出席公開活動都已經(jīng)成了鄒市明備戰(zhàn)的一部分。在國家隊，大賽前講究“封閉”，不允許有太多媒體報道，隊里擔心會給運動員造成心理負擔。到了完全市場化運作的職業(yè)賽場，充分的宣傳是比賽重要組成部分，有一段時間，經(jīng)紀公司每天給鄒市明安排三場采訪，此外還有其他一些公開活動，曝光率從額外負擔成了追逐目標。

猛然這么一轉(zhuǎn)身，鄒市明也會覺得累。

“精力的話，還是會受一些影響的。這也是我慢慢要適應的一部分，感覺會比奧運會更辛苦?！闭f這話的時候，鄒市明剛剛拍完一上午廣告，斜靠在休息室的沙發(fā)上，還沒有吃午飯，記者的采訪和拍攝要求占用了他唯一的午休時間。臉上掛著看得出的疲憊，但鄒市明依然強打精神，用一貫的和善和誠懇回答記者問題，一說就是一大段，就像他說的那樣，這也是需要慢慢適應的一部分。

職業(yè)化帶來的改變已經(jīng)滲透到了鄒市明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很多變化你根本說不清它跟比賽和工作是否相關(guān)。

2月第一次到美國特訓時，鄒市明還像個游客，這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很新鮮。

總部位于洛杉磯的推廣公司Top Rank做了一回殷勤的東道主，他們幫助鄒市明在這座城市順利地安頓下來，鄒市明所住的公寓位于好萊塢，出門就是舉世聞名的星光大道，走路到訓練館也只需要10分鐘。除了便捷，這里還能幫中國拳王盡快融入美國式的生活與文化。

來到著名的斯臺普斯球館，鄒市明登上看臺，成了一名湖人隊忠實球迷，這間能容納18997人的球館讓他充分感到職業(yè)體育的張力。球館上空那一件件飄揚著的退役球衣寫滿了這里曾經(jīng)的歷史與榮譽，NBA無處不在的商業(yè)氣息和球迷的狂熱讓鄒市明感慨良多——盡管本賽季湖人隊的戰(zhàn)績并不理想。

從洛杉磯出發(fā)向東北650公里，鄒市明隨Top Rank高層來到拉斯維加斯，現(xiàn)場觀看了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魔術(shù)表演。大魔術(shù)師是Top Rank老板的好友，表演結(jié)束后，鄒市明來到后臺，同大衛(wèi)朋友式的交談與合影讓他對這次拉斯維加斯之旅印象深刻。對于鄒市明，這里不僅是一座繁華的賭城，更是他未來挑戰(zhàn)職業(yè)拳王金腰帶的終極競技場。

抵達美國不久，鄒市明就交到了很多華人朋友——不單單是媒體記者，更多的是他單純的朋友，在洛杉磯，人們把他當做一個普通人，而不是一個頭頂光環(huán)的奧運冠軍來對待，朋友們幫他解決了不少生活上遇到的問題，大家聚在一起，也讓鄒市明的留美生活平添了不少樂趣。

在朋友的陪同下，鄒市明轉(zhuǎn)遍了洛杉磯當?shù)氐穆糜蝿俚?，環(huán)球影城、貝弗利山莊這些名字在他口中如數(shù)家珍，每天的訓練都很疲憊，閑暇時間出去走走也成了鄒市明最喜愛的放松方式。

對鄒市明來說，這種生活體驗是新鮮而寶貴的，在國家隊十幾年，一切規(guī)律而單調(diào)，鮮有時間能自己享受生活?！皣谊犑羌o律比較嚴格的，屬于半軍事化，你要請假的話要考慮整個國家隊的層面，你作為老隊員，你要給周圍國家隊的小隊員做個表率，就是說要非常嚴格地尊重制度的?！彪m然才離開了國家隊半年時間，但鄒市明談起那段日子恍如隔世。

鄒市明感觸更深的是周圍人對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他覺得現(xiàn)在被人關(guān)注的才是他本人，此前與其說是關(guān)注他莫不如說關(guān)注金牌。

“過去大家報道都是說，鄒市明要去參加世界錦標賽了，還有多少時間準備奧運會了，拿到冠軍了……這些個，都是一陣風就過了。但現(xiàn)在，作為職業(yè)拳擊手，他的生活就是你所關(guān)注的了?！?/p>

比起用4年準備一次奧運會時的壓抑封閉，現(xiàn)在鄒市明會大方地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同各種各樣的人聊各種各樣的話題，無需顧及要在大賽前刻意保持低調(diào)。走在街上，他會更多地被人認出來，聽到人說：“這不是我們?nèi)瓝羰置矗瑠W運冠軍，現(xiàn)在打職業(yè)了。”

相比于奧運冠軍，拳擊手這個稱呼似乎讓鄒市明聽起來更舒服一些。

“現(xiàn)在很多我的敏感話題會被大家關(guān)心，比如說鄒市明你什么時候能夠拿到金腰帶？鄒市明你成功以后出場費是多少？”說到這，鄒市明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反感，他把這看成一種順理成章的改變，“其實一個中國人走上職業(yè)拳擊的道路之后，他的身價也是價值的體現(xiàn)，這是一個職業(yè)運動員應該去面對的，也是必須去面對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7/05/qkimagesqutyquty201307quty20130708-7-l.jpg"/>

帕奎奧3000萬美金的出場費不是一個被回避的話題，而是鄒市明眼中拳手價值的體現(xiàn)。至于什么時候能夠拿到金腰帶，鄒市明想的是，一定會的，但要一場一場來。

6月的洛杉磯，老羅奇的訓練還在繼續(xù)，在爭奪金腰帶之前，鄒市明得先解決掉他下一戰(zhàn)的對手，杰西·奧特加。關(guān)于奧特加的情報搜集工作早已開始，跟鄒市明首戰(zhàn)的對手一樣，他也來自于拳擊之鄉(xiāng)墨西哥，奧特加的教練說他會成為一個未來之星，但這份期許掩蓋不了他目前世界排名第539位的事實。目前奧特加的職業(yè)戰(zhàn)績是4勝1負，鄒市明的任務是在下場比賽之后讓這個數(shù)字變成4勝2負。

這場比賽將打6個回合，當然，如果鄒市明能夠提前結(jié)束比賽，那就再好不過了。

“職業(yè)比賽嘛，觀眾要看的，就是KO?！编u市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