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一
手工課上,我用膠泥捏的小房子受到了上手工課老師的表揚。他說陶順捏的小房子在全班手工作品中是最漂亮的。老師的表揚像一顆糖,滑進我的心里,讓我好幾天都是甜顫顫的。
我喜歡玩泥沙,用它們來建造我喜歡的房子、院子。而且我對它們達到了癡迷的程度,有時在課堂上,我眼睛雖然望著黑板,可腦子里在建造著我心中的房子呢。就在我在腦子里砌起一個圓頂時,不巧被語文課上的扁鼻子李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我自然是答不上來的,那時扁鼻子李老師的臉就會立刻飄過一朵黑云。他問,你在聽我講課么?我一句也不敢回答,因為我有經(jīng)驗,只要是我做錯了事,不管我怎么回答,我都會受到嚴(yán)肅的批評,在其他大人面前我也是一聲不吭。慢慢地,即使他們是平和地問我什么,我都不愿意回答,他們也就認(rèn)為我是個不喜歡說話的小孩,就因為這樣,好多人都會叫我“啞巴”。村里四處轉(zhuǎn)悠的寶泉叔一見我就笑著問:“小啞巴,讀書去啊?”“小啞巴,又玩泥巴???”我不明白,大人們怎么總是要罵人,我們小孩子真的都做錯了么!只有在和我的小伙伴玩的時候,我才喜歡說話,我覺得我那時才是自在的,愉快的。
二
在我見過的所有房屋中,最好看的就是外國人建蓋的城堡。
我第一次見到城堡是在一本畫冊上,時間大概是三年前,也就是我七歲以前,是在什么地方,我記不清了。在我看到它們時,我被那漂亮的外表吸引住了:筆直的石頭墻,小小的窗,屋頂圓圓的或尖尖的;而且看上去很牢固,穩(wěn)穩(wěn)地長在大海邊或綠樹叢中,我真佩服那些建造城堡的外國人,他們的腦子怎么會想得出那樣好看的城堡,我覺得他們比我們聰明。而我們城里的房子都是一個樣子,像藥房里一層層的抽屜,顏色都是灰白色的;村里的瓦房,下邊是方盒子,上邊是一個三角形,除此以外,就沒有別的形狀了。我們古時候也有好看的房子,但留到現(xiàn)在的已經(jīng)很少了,我經(jīng)常想,古人肯定比我們現(xiàn)在的人聰明,我又想,他們?yōu)槭裁幢任覀兟斆髂?,我想了好幾天,腦子想疼了也還是想不出來,但我相信以后我會想出來的。
在我們小孩子中,我還沒有見到過誰能建造出不一般的房子來。我聽爹說,他小時候,用膠泥做過泥車,用灰土建過茅草房;那時候,他們沒有見過城堡,所以也就建不出城堡。現(xiàn)在,我周圍的小孩子都不做這些了,他們玩的是現(xiàn)成的玩具,有小坦克,有塑料槍。那些都不是我喜歡的,它們都是別人做出來的,我要親手建一座周圍沒有的城堡,而且它要比電視上、圖畫上更漂亮。
我一直想建造一個城堡,一個漂亮的城堡。那里有我的城池,有我的軍隊,我就是國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我,誰也管不到我。 我要先在外面用沙土做好,做漂亮了,我才找來膠泥在家里做,把它曬干,保存好,搬到教室里,讓老師和同學(xué)看看,覺得我做的手工是獨一無二的。等我長大了,就按它的樣子建一個大大的城堡,我就住在我建造的漂亮城堡里。那時肯定有許多人來參觀,并且嘖嘖地稱贊我很有能耐。我覺得越是與眾不同的東西,就越能得到別人的贊揚。我知道,建造那樣的城堡不容易,但不管怎么難,我都要把它建造出來——很多人想不到,我這個不大說話的“小啞巴”,竟然也是一頭小犟?!诫y做的事,對我來說就越好玩,越吸引著我。
可我爹和我媽都不讓我玩泥沙,說我只會把衣服褲子弄臟了,還說,都十歲了還玩泥沙,以后會有什么出息!他們還說,把書讀好了,以后當(dāng)個什么,比什么都強。我不知道他們說的“當(dāng)個什么”是指什么,后邊的“什么”又是指什么。不管他們說什么,建造城堡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我每天心里都在想著要建造城堡,即使蹲在廁所里,我也在腦子里設(shè)計它的樣子。如果不讓我去建造,我不知道我會是個什么樣子。
三
今天是周末,爹媽都不在家,我決定今天要把我的城堡建造好。
我們村的下面有一條干河,兩年前才斷了水的,現(xiàn)在從一個大石頭下的小水塘里微微淌出一小股,淌著淌著就不見了,再往下有一片沙地,扒開,下面的沙是潮濕的,扒到一尺來深,還能滲出一汪水來。我要把我的城堡建在這片沙地上。
和我一起建造城堡的還有小軍、二毛。他們倆說話溫和,不會跟誰吵架,我喜歡跟他們在一起玩。
爹曾對我說,不要跟小軍玩,玩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小軍,他爹可就要來捶你了。小軍爹個子高,身體粗壯,可能有八九十公斤,胳膊有我們小孩的大腿粗,力氣大得能扳倒一條大牯牛。聽說小軍爹沒結(jié)婚前,有一天為受外村人欺負(fù)的朋友出口氣,堵在半路上搶了那個小伙子的錢,還打斷了他的腿,最后弄錯了人,全靠城里當(dāng)了大官的小軍的大舅才做了半年的牢;有了小軍后還強干了村里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也全靠了他大舅,他家只給小姑娘家一千塊錢就沒事了。在村里,他爹跟別人吵架,沒吵幾句,就會動手,輕則頭破血流,重則折了肋骨。有一次,小軍爹提著一把兩尺長手掌寬的大鍘刀把二毛媽攆得滿村跑,二毛媽哭喊著救命救命,小軍爹還邊攆邊吼:日你媽,狠就別跑,砍死你,就坐兩年牢,我還真想進去玩兩年呢!我跟小軍說,你不要跟我在一起玩,萬一我跟你吵架了,你爹會來找我的麻煩。他說,我不會跟你吵架,你跟我玩,我分你米糕吃。小軍眨著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說,還按了按鼓鼓的口袋。我沒吃過米糕,我真想嘗嘗米糕是什么味道。再說,小軍一點兒也不像他爹,我就從沒見過他跟別人吵過架。有一次,我甩著的一根玉米桿飛出去了一節(jié),正打在他像包子一樣飽滿的腦門上,把我嚇了一跳,以為他會大哭大叫呢,想不到,他眨眨眼,摸摸腦門,抬眼望我一下,笑了。從那以后,我就經(jīng)常和他在一起玩。
我們走出村外時,遇到了二毛。二毛和小軍一樣高,但比小軍瘦多了,尖下巴,小鼻子,頭發(fā)又黃又少,也許“二毛”的名字就因為頭發(fā)少得來的。二毛總受人欺負(fù),別人打了他,他也不敢還手,只會哭,邊抹眼淚邊說,我要告訴我爹。欺負(fù)他的小孩就說,你去告訴你爹我也不怕,你爹是大學(xué)生又咋啦!我覺得他很可憐,只要見到他,我都要叫他跟我一起玩。我說,二毛跟我們?nèi)ネ婷矗客媸裁??他說,他的聲音像針尖一樣細(xì),在陽光下好像還發(fā)著刺眼的白光。我說,去河底砌城堡。他說城堡是什么東西?他不解地望著我,頭頂上兩根直立的頭發(fā)在微風(fēng)里抖著,真像山坡上衰敗的枯草。我說,一種外國人的房子。是什么樣子的?圓圓的,尖尖的,反正你去了就曉得了。于是,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去。
四
我們走了一段到鎮(zhèn)上的大路,然后離開大路,就走進了那條干河,再往上走幾步,就到了那塊平整的沙地。
我說,二毛,你挖個沙坑過一陣就有水了,我們砌完城堡就可以在里面洗手了。二毛蹲下開始用手刨著。我選了一塊地方,開始建造我的城堡。我低著頭準(zhǔn)備建造城門,向傻站著的小軍說,小軍你幫我!小軍嗯地答應(yīng)著。我用一根木棍在我選定建造的城堡外畫了一個把它套在里面的方形的框,我說,小軍你在我畫的地方砌城墻,要堆高一點,用手拍緊。他彎下腰開始了。我們不說一句話,都忙著做自己的事,就像大人建蓋房子一樣認(rèn)真、嚴(yán)肅。我心里充滿了熱情和向往,我心中翻騰了無數(shù)遍的漂亮城堡,就在今天將被我們建造出來。我以前曾在土堆上建過寺廟,木棍搭的懸空樓,沿坡而下的長長的階梯,階梯腳平整的訓(xùn)練場,場邊是用短樹枝插著的樹,樹腳是通向正門的階梯。我記得,建造完了那個寺廟,我高興了好幾天。三天后我去看,它還好好的,我在旁邊看了好一陣才回去;一星期后我再去看,房倒階梯埋,被別人破壞了,心里很可惜。但我又覺得,它曾從我的心里跳出來過。
今天建造的這個城堡,也許會有被人破壞的一天,但我要好好保護它,能多保護它一天算一天。
我的手指在潮濕的沙里挖來挖去,感到非常冰冷,但我沒有停下,仍然用它們挖著、拍著,在做細(xì)微地方的時候,我換成細(xì)木棍去扣、去刮。二毛早挖好洗手池,已經(jīng)和小軍一起砌城墻,砌了一會兒,他們抖著手直叫,手太冷了,手太冷了。我說,休息一下。
“哦,我的米糕還沒吃呢!”小軍突然想起來。我們在二毛挖好的小水塘里洗了手,把濕淋淋的手往衣襟上擦了擦。小軍從包里掏出米糕,用雙手掰開,一人一塊。他的米糕又甜又香,我還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呢。我們?nèi)齻€并排坐在河邊的一個小平地上,中午的天空沒有一朵云,只是空空的一片藍(lán),自由自在的太陽興奮得像孫悟空一樣變出無數(shù)金箍棒亂晃,晃得我們眼睛睜不開。我們身上暖乎乎的,我感覺自己舒服得像已經(jīng)融化了一樣。我真希望天天有太陽照著我們建城堡、吃東西。
“陶順,你爹在路上呢,可能是從鎮(zhèn)上回來的?!毙≤娡h(yuǎn)處通往鎮(zhèn)上的路。聽到小軍一說,我融化的身體立刻又凝聚起來。我抬頭看到爹正往家里走去,我趕忙彎腰趴在河底的一個樹蓬下。小軍說你爹走過來了,我樹蓬下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好像它也急躁不安地在我的胸口里找躲藏的地方??赡芪覀兂悦赘獾臅r候爹就已經(jīng)看見了。雖然爹沒有打過我,但罵過我,現(xiàn)在我不聽他的話來建城堡,誰知道會怎樣呢?也許至少會把我臭罵一頓。我已經(jīng)聽到他踩著石子喳喳的腳步聲了,藏已經(jīng)藏不住了,我低著頭從樹蓬下走出來。腳步聲在河岸上停住了。
“你們在整什么?”爹語調(diào)平和,沒有生氣的樣子。我抬起頭,看到爹微微地笑著。他的笑,說明他已經(jīng)允許我玩沙子了。我挺直了腰,像一條蚯蚓一樣舒展開身子。
“你們不要打架啊?”爹還是微笑著說。看見爹的微笑,我就嗯地大聲答應(yīng)。爹接著又說:“嗯,我家的‘啞巴還是會答應(yīng)的嘛!”他的嗓音軟塌塌的,像站不起來的稀泥。
“我剛才還拿東西給他們兩個吃呢!”小軍驕傲地?fù)P著頭說。爹哦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甩著兩只手走了。爹很瘦,走遠(yuǎn)了看上去,就像空蕩蕩的衣褲被什么拉著往前移動似的,如果在夜里看見,肯定很嚇人。
“我爹是去找鎮(zhèn)長?!蔽艺f。我爹五年前當(dāng)過村長,我曾見他在全村的大會上講過話。他嗓音又濕又軟,像泡在水里的面條。爹說幾句,人群就笑一回。村里的大人說我爹說話好笑,他們都喜歡聽我爹說話。他們又說,我爹給村里做了好多事,植樹造林,修溝打壩。爹干著干著,就糊里糊涂地被退下來了。奇怪的是,過了幾年,他說話沒人笑了,好像他的笑話全都丟失了。說起當(dāng)村長,他曾對媽說:“這幾年當(dāng)村長跟以前不一樣了。我那幾年當(dāng)村長真是憨得很!”
“找鎮(zhèn)長整什么?”小軍問,他偏著頭舔著粘了白色米糕粒的食指,上下嘴皮也粘了幾顆。
“我曉不得,我爹我媽沒跟我說?!蔽艺f。他終于把食指舔干凈了,又接著舔中指,上下嘴皮的米糕粒還掛著。我以為我的嘴上也有米糕粒,用手背抹了抹,沒有。我比他吃得細(xì)心。一只麻雀噗嚕地躥進河對面的一個樹蓬里,接著又噗嚕地飛走了。
“我爹早上去找了村委會主任,也去找了鎮(zhèn)長?!倍f,他沒有舔手指,嘴皮上也粘了米糕粒,而且鼻頭上還粘了大大的一顆。
“找他們整什么?”我問,我又用手背擦了擦鼻頭,也沒擦下什么。
“我也曉不得?!倍劬]有離開手上的米糕,偏頭咬了一口,下巴一動一動地嚼著。
我爹說過,二毛爹是村里唯一的一個的大學(xué)生,是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的,他沒有工作,主要是仗不著人;村里有人對他說,在農(nóng)村不就是上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么?城里又沒田地給你種,多此一舉!二毛爹很平和,只是笑了笑,沒說什么。有一次,我和二毛還有幾個小孩子,繞著村里路上停放著的一輛大貨車追趕,追著追著,我爬上車,手沒抓穩(wěn),從車幫上掉下來,弓著背趴在地上,右手捂著胸,半天氣都喘不過來。二毛爹從幾個嚇呆了的人中走過來,把我抱起來,在我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我才緩過氣來。要不是二毛爹,我可能沒命了。
“我回去一轉(zhuǎn),拿點東西分你們吃。”二毛吃完米糕說,好像吃癮被米糕逗出來了。他鼻尖上還粘著那粒白色的米糕,在陽光下非常耀眼。
“去嘛。”我說。有東西吃總是好的。
五
我和小軍又開始建造我們的城堡。我在方形尖頂?shù)某情T上插了樹葉做的旗子,然后修平整了往上走的臺階,開始做碉堡似地房子,把房頂做成尖的或圓的,還給它們開了門窗。那門窗得用細(xì)棍一點一點地挑、扣,如果不小心就會弄垮整座城樓。我不放心小軍來做,讓他繼續(xù)砌城墻,我讓他堆高,拍緊,然后用竹片把城墻切成條形。天上的辣太陽空空地照射著,小軍的頭皮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我的頭上也一定冒汗了。
二毛從地邊的小路上走來,手里提著一個紅色塑料袋,在大腿旁前后擺著的,狗毛似的頭發(fā)像撲蝴蝶一樣,東撲一下西撲一下。二毛走到我們面前,他昂著頭,很神氣的樣子,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神氣。
“我爹當(dāng)村長了。”他說得干脆有力,仿佛是他當(dāng)了村長似的。我和小軍“哦”地表示知道了這件事,他爹當(dāng)不當(dāng)村長我們并不關(guān)心,我們只關(guān)心他手中紅色塑料袋里的東西。
“你塑料袋里裝什么?”小軍問。
“烤餅,我剛買來的。我爹說,他要買一雙皮鞋給我,又貴又好看的小皮鞋。你們穿過皮鞋沒有?”我們說沒有。二毛說他也沒有穿過。他說過要給我們東西吃的,可他還不拿出來!
“你還有錢嘛。哪個給你的錢?”小軍問。
“我爹給的。”二毛低下頭幽幽地說。
“拿出來吃吧,那烤餅!”我說。他好像經(jīng)我提醒才記起這事,他把手伸進塑料袋里,摸出黃生生的烤餅,遞給我和小軍一人一個。我咬了一口,香甜酥脆,真好吃!小軍邊嚼邊翻轉(zhuǎn)著手欣賞烤餅。就在我們坐在一個大石頭上吃烤餅的時候,一只大黑狗從河岸上躥下來,朝著我們將要完工的城堡奔去,我趕忙站起來去趕它,可我剛站起來,它已經(jīng)從城堡上躥了過去,城墻和城樓已被踩倒?!斑@是哪家的狗啊?”我邊哭喪著臉問邊用土塊扔它。
“我家的。”小軍低聲說,滿臉對不起的樣子。我沒有讓第三塊泥土飛出去。大黑狗躥到小水塘邊停下來,低頭聞聞,又慢慢走回到小軍身邊,討好地?fù)u著毛茸茸的尾巴望著他手里的烤餅。小軍揚起手來趕它走,它夾著尾巴不挪動腳步,小軍在它屁股上拍了兩下,它才慢悠悠地往岸上走,邊走邊回頭望小軍,好像沒有吃到小軍手里的烤餅,心里不甘心似的。小軍用小土塊扔它,它才沮喪地顛著碎步跑遠(yuǎn)了。
我站在弄壞了的城堡前,心里真是恨透了那只狗。
我們吃完烤餅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悄悄偏西了,它真像個小偷,眨著紅眼,探頭探腦地向西邊的山頂下張望,好像那里有個寶貝東西可以偷偷拿走。岸上的矮樹蓬一點點拉下影子。
我說:“我們砌城堡吧!”
“你們先砌,我休息一下?!倍f。我們已經(jīng)吃了他的烤餅,就讓他休息一下。二毛坐著伸了個懶腰,很舒服自在的樣子。我和小軍開始修建弄壞的城堡。
“陶順,當(dāng)村長是不是有好多錢?”二毛瞇著眼望了一下太陽轉(zhuǎn)過頭問我。
“曉不得,我爹當(dāng)村長時候我還小。”我說。那條狗引起的不愉快還在我心里纏來繞去。
“我爹說,當(dāng)村長和不當(dāng)村長是不一樣的。我想當(dāng)村長可能錢更多,不然我爹為什么說要給我買又貴又好的皮鞋呢。我還沒穿過皮鞋呢?!倍f完,走過來和我們一起建城堡。
直到把黑狗弄壞的地方修好,我的心里才慢慢好受一些。小軍的城墻快弄平整了,我在圓頂樓前修建了一個瞭望臺,瞭望臺四周插上一樣高的細(xì)木棍作護欄。
我在瞭望臺下修臺階時伸個懶腰,看到村里的寶泉叔肩上扛著一支氣槍從河岸上走過來。他一有空就喜歡打鳥。
“寶泉叔,打到鳥沒有?”小軍也看到他走過來,就站起身問。
“沒有,不過我已經(jīng)看見三只小鳥了,藏在褲襠里,一跳一跳的,很有精神的樣子?!睂毴鍧M臉嬉笑。我們?nèi)齻€小孩“哦”了一聲后,咯咯地笑起來,邊笑邊說,不是,你亂說。
“陶順,你爹要當(dāng)村長了?!睂毴宀恍α耍苷J(rèn)真地說。我很奇怪,他沒有像以前一樣叫我“小啞巴”。
“我不相信,是二毛他爹當(dāng)村長呢?!蔽页粤艘惑@。
“不信算了?!睂毴蹇钢鴺屪吡恕?/p>
寶泉叔喜歡閑逛,哪家吵架,哪個小孩拿了人家東西被抓著,他總是先曉得,在村里消息最靈通。如果爹真的當(dāng)了村長,我讓他給我買一雙小皮鞋,他會不會答應(yīng)?如果他答應(yīng)了,我就是在村里的小孩子中最先穿皮鞋的了。走進學(xué)校里,有人問我,這雙皮鞋多少錢,我就會說,是我爹買的,很貴呢。一想到快要得到一雙皮鞋,我心里就不由得高興起來。我希望寶泉叔說的話是真的。不過,那雙小皮鞋還是不能跟城堡比,鞋子會有破的時候,可城堡在我一輩子里也破不了。
六
太陽離西邊的山頂只有一拃來高了。河岸上矮樹蓬的影子已拉到我修建的城堡上。二毛和小軍說,他們要回去了,家里人會到處找的。我說,你們回去,過幾天不要來破壞城堡。他們說,不會。他們走后,我又繼續(xù)建造我的城堡,把一些不平整的地方用竹片刮平,壓緊。我的城堡快要完工的時候,我聽到有誰在遠(yuǎn)處喊我名字的聲音,我站起身,看到媽站在遠(yuǎn)處高高的地頭喊我回去吃飯,我心里咯噔一下,媽可能要罵我了。我膽怯的嗓子說,我一會兒就回去??蓩寷]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我又蹲下看看我的城堡,覺得城墻里的尖頂樓太少,我打算在兩座圓頂樓旁再修建一座更大一點的尖頂樓。我從城墻外捧來潮濕的細(xì)沙,把它們壘高,拍緊壓實,然后用竹片挑去多余的沙。我做完這個尖頂樓后,站起身看著整個城堡,看它還缺少什么。我終于想起來,還缺少一個人,他就是我。我在河底里往上走幾步,在潮濕的地方找到膠泥,我扣下一小坨,回到城堡旁,把膠泥做成一個有眼有鼻的小人,我讓它站立在瞭望臺上。
“陶順,回來吃飯啊!”好像是爹的聲音,聲音里夾著不高興,一不高興,他的聲音才顯出一點硬來。我站起身,往聲音來的地方望,的確是爹,他站在媽剛才站的地方。
“等一下我就回來了。”我用力地把顫抖的聲音從嘴里推出去。城堡全部完工我才回去。爹從高高的地頭快步走了下來,像一塊布在飄動,轉(zhuǎn)眼間飄到我面前。爹的臉黑沉沉的像一塊硬邦邦的鐵:“等你的頭啊,我們早就吃掉了!”他低頭看看我的城堡,一雙大腳踏了上去,還用右腳用力地掃,圓頂樓、城墻轉(zhuǎn)瞬間變成一片沙子輕飄飄地飛揚出去——我的城堡隨他腳的起落輕輕飄散!爹的腳每掃一次,我的心就像掉下一塊來,城堡消失了,它也完全破碎了。
我從來沒見過爹發(fā)過這樣大的脾氣。
“走!”他吼著。
沒有了,我的城堡!我含著眼淚走在前面。
到了家,我吃飯時鼓起勇氣輕聲問媽,爹是不是當(dāng)了村長。媽說,已經(jīng)讓小軍爹當(dāng)上了,小軍爹已經(jīng)通知了,今晚要開會。媽還說,二毛中午偷偷拿了他爹的三塊錢,剛才被他爹一腳一腳地踢,從廚房門口踢到院子里,二毛疼得鬼喊狼叫。他爹息手時,二毛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連哭都哭不出聲了,只是閉著眼睛躺在地上,嘴一撮一撮的,他媽把他背去看病,不曉得二毛還能不能活。“我以前還從沒聽說過他會這樣打娃娃!”媽說完,嘆了一口氣,而且像爹一樣也是一臉的灰黑。開會的哨音在院門外的路上嘰嘰地叫。
天快要黑了,爹和媽開會去了,我獨自坐在桌前吃飯。爹臨走前還丟下一句狠話:“以后再去玩沙子、泥巴,小心你的腳!”
我辛辛苦苦弄了半天的城堡,被爹全掃平了,我不知道爹為什么會發(fā)那么大的脾氣。
我嘴里含著飯,心里想著城堡在爹腳下飛散出去的樣子,淚水又快要流出來了。我感覺一股從未有過的悲傷從心里噴涌而出。沒扒幾口飯,我就放下碗筷,坐在凳子上嗚嗚地哭起來,這哭聲在這黃昏里帶著黑色的疼痛四處飄蕩。
“小心你的腳!”爹刀子一樣的眼睛、灰黑的臉、二毛一撮一撮的嘴想起來就害怕。我的城堡永遠(yuǎn)建不成了!沒有城堡,讀書又有什么意思呢?
哭了一陣,我暈頭暈?zāi)X地從凳子上起來,從墻角拾起一根尼龍繩向院子里的桃樹走去。還沒到桃樹前,我轉(zhuǎn)身走回灶房,拿來飯桌邊的那個小矮凳,把它擺在桃樹下,雙腳站在上面,把繩子穿過一根粗壯的桃樹枝,兩頭打個死結(jié),把我的頭伸進去,腳蹬開矮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