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十分的生活

陳志宏

一個人回鄉(xiāng)過年，住在父親遺留下來的老宅里，吃在遠近堂嫂們的家里。屋子已近而立之年，比我小不了幾歲，滿滿地盛著我兒時的記憶。滋味醇香的飯菜，絲絲縷縷有我熟悉的家鄉(xiāng)味道。

村居的日子，如天邊的閑云，慢慢浮游慢慢飄。

黎明，窗外黑沉如墨，似有燭光劃過，透出微弱的白亮，由暗而淡，由淡而明。此時，夜鳥鳴歇晨雞啼，像是禽鳥的叫喚轉(zhuǎn)動了光影的旋鈕。日影是有腳的，一寸一寸溫情地丈量村莊，從房屋上的青瓦到大地上的細沙，臨幸而不遺。斜陽輕鋪于冬日荒草上，影動之際，折射出亙古不變的蒼涼。西天晚霞艷紅，一天一地的暖意襯出今時今世的安詳。

晨昏輪換間，靜，是鄉(xiāng)村唯一的填充物，是鄉(xiāng)間不變的主題。夜里寂靜，白天安靜；雞鳴犬吠時恬靜，鶯啼燕鳴時幽靜；人來鳥不驚的寧靜，我自歡心我自在的沉靜；靜靜地，靜靜地，風飄日移，迎晨送昏，靜靜地，靜靜地，獨坐幽里，安享寧謐。

數(shù)里外，汽車的喇叭聲，刺耳驚心；身邊雞鳴鳥叫小兒嬉戲，天籟洗心。檐下滴雨嗒嗒嗒，風掠枝葉沙沙沙，沙落屋瓦，鶯燕呢喃，鼠竄樓板，落葉追風，螞蟻搬家，人過街巷，喚兒喊媽……細微而悠長的鄉(xiāng)村之聲，清甜入耳，溫暖入心。

空氣像洗過一般，泥土草木氣息，撲面而來。一縷炊煙起，一聲爆竹響，這味兒里又多了一份生活的喜樂。

時光緩緩流淌，風吹過千年河流，掠過百年老宅，也拂著新修的水泥路面，細細的春雨澆過兒時的我，也淋濕現(xiàn)在的我，澆透日漸頹敗的鄉(xiāng)村。

這樣閑淡的日子，少不了要翻書。書是幾本閑書，夠不上蕩氣回腸，卻也滋味悠長。風雨屋檐下，融融春光里，西窗燈影中，翻幾頁書，回味幾個短長句。時光恬淡，人生沖淡，日子是如此寧靜而安詳。睡前翻一翻，人來前客走后，胡亂翻翻，翻出幾許人生清歡。

也不能不寫字。無須謀思宏大主題，修辭結(jié)構(gòu)條理層次之類統(tǒng)統(tǒng)勿理勿念，往木凳上一坐，翻開軟皮抄，隨手寫幾行隨心的文字，灑潑心香，揮發(fā)逸興。

更少了不去田野走一走。重走兒時的上學路，重溫少年時勞作的田地，過一過當年十分懼怕的古老木橋。是重溫，亦是身心匍匐大地。

自家地壟上，兒時那棵碩大的樟樹，這會兒大得出奇，我一人摟抱不過來。母親嚷嚷要賣，被我喝住。樹是我成長的見證，我遠離了家鄉(xiāng)，樹可不能挪移，無端地受苦。它是故鄉(xiāng)的一部分，是不可分割的故土盛景。

這個江南不起眼的小村陳坊，是我出生的地方，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走出這里時，我是故鄉(xiāng)出產(chǎn)的一枚青澀果，如今歸來，已鬢發(fā)斑白，人屆中年。這是我的根。落葉要歸根，人要歸故土。

現(xiàn)實很殘酷，故鄉(xiāng)已非久留之地，我不得不要離開，去到城市，那里有我的波瀾不驚的生活。帶著思念，我開車出了村，前方是喧鬧的城市。

來時，我?guī)У耐蟊碜邥r正常，離開老家陳坊的時候，分針延后了十個刻度，慢了十分鐘。看著后視鏡里的故鄉(xiāng)，我那珍貴的慢十分的生活，漸漸隱入高大柿樹掩映的村莊里。

（編輯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