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得炭恩將仇報

馬戈

葉文濤自打回到江南，每常思念深紅。卻不知深紅修行的桃化庵離此不足百里，與文濤住地一江之隔，只因深紅先入青樓，改名愛蓮，后又出家，法號清一，平日里足不出戶，閉門靜修，殿前偶有進(jìn)香的，自有師太照應(yīng)。那桃花庵地處烏雀山，甚是偏僻，不過景致卻好，倒是個十足十的世外桃源。

兵荒馬亂的年代，雖世外桃源也不得清靜。這一日師太有事下了山，庵中只有清一。止存后堂看經(jīng)，聽得后面小門外有人呻吟。清一開門看時，見一男子倒在地上，蓬頭跣足，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奄奄一息。只得拿了幾個饅頭，倒了一大碗水，放下就走。正欲關(guān)門時，那男人喘息著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你真的要見死不救嗎？”

清一說：“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再說貧尼不是已經(jīng)給了你饅頭和水嗎？”

男人嘆了口氣：“看來佛家慈悲不過如此，我倒自作多情了。實不相瞞，我是來報信的。那大金國起了十幾萬精兵，已然過了黃河，燒了汴京，挾了皇上，現(xiàn)正向江北一帶而來。那金兵見財取財，遇色劫色，我是怕你們遭其荼毒，故不避兇險，特來報知?！?/p>

清一聽了，只得將他扶進(jìn)后常。告訴他，師傅下山去了，這事要等師傅回來，才好定奪。又說，“咱們是尼庵，佛門清靜之地，想那金人也是父母生養(yǎng)的，不會為難佛門弟子吧？”那男人吃了東西義喝了水，精氣神恢復(fù)過來。當(dāng)下哼了一聲，冷笑道：“姐姐只把我身上看看，就知道金人有多狠。敝姓竇，草字云鵬，原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只囚遇上金兵，把我姐妹盡皆擄去，慘遭蹂躪，我也被抓了壯丁，是我機(jī)靈，乘其不備，逃了出來，算是撿了一條性命。因路過此地，聽得山上有尼庵，怕你們不知，特來相告，你們還是早做打算，能跑就跑吧，最好跑到江南去。我想那金兵雖厲害，畢竟是北人，不善水戰(zhàn)，這滔滔長江，正是天然的屏障。”

清一找了兩件舊僧袍出來，交與竇云鵬。說：“小庵從無男人進(jìn)出后堂，施主在此多有不便，還請體諒貧尼難處?！痹迄i說：“我肚子雖然飽了，但身上還有傷，而且走了幾百里，又閑又乏，你就忍心趕我走？”

清一說：“你出后門向西，不多遠(yuǎn)，有一窩棚，是山上獵戶藥農(nóng)每常憩息之所，那里可以暫歇?！?/p>

竇云鵬掀起農(nóng)服，露出肋下刀傷，說：“你以為我騙你？這不是刀砍的，難道還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說罷故意負(fù)氣而玄。

那清一是個實心善良的女子，見云鵬負(fù)氣而去，心中好生不安。想來想去，還是咬牙出了庵，去找山中采藥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又把藥給云鵬送去，怕他再挨餓，天天給他送吃的。那師人是個上了年紀(jì)不問事的，睜只眼閉只眼，也不拘管。

清一沒想到，她救的這個人，竟是個下棋的好手。要論棋力，在她之上，但真正下起來，每次都是平手，而且總是她先贏，然后他才勝。她懷疑竇云鵬故意相讓，但棋上義看不出破綻。竇云鵬的棋，常常能讓她感到壓力，覺得是在重壓之下行棋，要是尋常之輩，早就被壓垮了。清一的棋，得自林放親傳，雖不如小妹詭譎怪異，但行來堂堂正正。

不知不覺，兩個月過去了。竇云鵬在清一的照顧下，肋傷完全好了。因見清一長得俊秀，那云鵬又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主兒，早就動了念，只是身上有傷，行動不便，一直忍著。清一心思單純，哪里想到這個，只覺得這位施主也是個懂棋的，深山偶遇，倒也難得。平日里多和他談棋論道，枰中斗藝，一點也沒想到別的上頭去。那云鵬看清一是越看越愛，越看越歡喜，只是不好唐突硬做，少不得在棋上下點功大。

這天二人紋枰對弈，仍是老規(guī)矩，清一執(zhí)紅。中局時，清一棄炮換了竇云鵬的雙象，弈至圖1，雖少一子，但大子占位好，配合佳，又有過河兵，已呈壓倒性優(yōu)勢，清一心明眼亮，瞧準(zhǔn)黑棋軟肋，接走：

兵六進(jìn)一！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jìn)，妙。黑棋吃不吃都難辦，實戰(zhàn)云鵬走馬3進(jìn)4準(zhǔn)備棄還一子。車二退一！明為捉炮，實伏馬二進(jìn)四的攻擊。炮6平7，平炮蹩馬，讓紅吃回一炮，打算下步牟6進(jìn)2逼兌，負(fù)隅頑抗。車二平三！這步棋局后令云鵬贊賞不已，說他臨場沒想到，體現(xiàn)了清一的才華。以下是：車6平8，車三退一，將5平6，車三平四，炮5平6，炮五退一，馬4進(jìn)5，車四平五，車8進(jìn)2，炮五平四，將6平5，炮四平二，黑方認(rèn)輸。

碼子重開戰(zhàn)，云鵬仍執(zhí)黑，弈至圖2時，接走馬5進(jìn)6棄馬搶攻，爭先佳著。車七進(jìn)三，馬6進(jìn)8！炮五平四，馬8進(jìn)7，炮四退一，炮2進(jìn)5！此炮前伸，伏炮2平5，下到這里黑方基本就拿下了，但清一的棋風(fēng)并沒有因為出家而改變，還是不到最后一刻絕不放棄，又走了車七平八。這時竇云鵬耍起了花槍，炫技弄險，要求勝得好看、刺激，接走車1平2棄車！這步棋把清一嚇了一跳，當(dāng)下說：“不米了，不米了，我知道你棋好，讓棋也不能這么干，這還有什么意思！”竇云鵬說：“誰讓你了，不要自作多情，這是當(dāng)下最好的走法，不信咱們擺擺看！”于是車八進(jìn)二吃車，炮2平5打?qū)ⅲ宋暹M(jìn)六（不能進(jìn)四，因后炮進(jìn)4重炮殺），車4平6，帥五平六，后炮平4，仕六退五，炮5平4，下步車6退1連殺。

云鵬說：“要是不棄車，是沒有連殺的，你可以舍車砍炮?！?/p>

清一臉從來沒這么紅過，她害羞極了，這個棋其實不算多復(fù)雜，自己一時疏忽，怎么偏就沒看見？！

竇云鵬見她嬌羞可人，一時情動，按捺不住，撲了過來，把清一摟了，強(qiáng)要求歡。清一怎肯？拼命掙扎。無奈云鵬力大，一番折騰后還是叫他得了手。事后云鵬自覺有愧，因清一終是個出家人，玷污了她，實屬傷天害理。要讓附近鄉(xiāng)親們知道，這命還要不要？有心帶著清——塊走，清一哪里肯依，口口聲聲只要尋死，云鵬一來怕事情鬧大走不脫，二來也擔(dān)心冉遇上金兵，三十六計走為上，不如過江到杭州去，聽說那里繁華無比。主意拿定，抬腿就走。走不多遠(yuǎn)又回來，拿出一個鴛鴦戲水的玉佩，這個玉佩早前是云鵬送給盧秀娥的，后來秀娥跟他私奔，遇上金兵，遭其強(qiáng)暴，臨終前又把這個玉佩給了他，現(xiàn)在無以為贈，就又給了清一。清一也不接，云鵬就放在枰中，作了個長揖，辭別而去。

云鵬走后，清一想在林子里找棵樹兒上吊，便回庵里找繩子。師太見她神情黯然，而有淚痕，頓為蹊蹺，就留了心。半夜里，果見清一悄悄袖了繩子，搬了凳子，來到林中，師太知她要尋短見，遠(yuǎn)遠(yuǎn)跟著，及時把清一從閻王殿前救了回來。

師太怕她再尋短見，日日守著，問她何故如此，是否受了歹人欺負(fù)？清一只是哭，什么也不說。沒想到，到了兩三個月頭上，清一害起喜來，不吃東西也干嘔，問她月信，果然沒來。師太說：“孩子啊，不是老尼心狠，實實這佛門清靜之地，容不得你了。你走吧，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與佛無緣，早在當(dāng)年你來時我就看出來了，你的眼角眉梢，處處見情，臉上憂傷，心實未死，故知你塵緣未盡。念你舉目無親，無依無靠，姑且暫留。而今既有了身孕，不如趁早尋個老文人家，嫁與他過活去吧。”

清一自知難留，又因舍不下腹中的親骨肉，自從知道懷孕，便斷了自盡的念頭，只想著好好把他生下來，再慢慢養(yǎng)大。當(dāng)下回房收拾了，也沒啥行李，就是個小包袱，換了俗家衣服來見師太，叩了三個響頭，謝她老人家收留之恩，含愧去了。

卻說那烏雀山是長江北岸的形勝之地，向南下山是江邊，向北下山是丘陵。清一自幼識得水性，故下山時選了向南的路，再說金兵存北邊，且正由北向南迫近，故過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選擇。那日黃昏來到江邊，遙見幾間破敗茅屋，便去討口水喝，隨便打聽有否過河的擺渡。

誰知近前看時，那茅屋竟是空無一人，凝神細(xì)細(xì)打量，像是主人出外未回。便略等了等，想想終是不妥，我一單身女子，若住在此，主人回來，倘是個男的，卻待怎處？遂沿著江邊，一路訪船，看有無擺渡過江。

不想才走幾步，就發(fā)現(xiàn)葦葉叢中隱隱有條大櫓，知足水邊人家怕人偷船，用的這個方法。既有櫓，必自船。又細(xì)細(xì)尋找，果然在蘆葦岸邊找著一條，那船被涌浪推來推去，清一也不講究了，裝上大櫓，解了系纜，正是忙者不會會者不忙，輕搖幾櫓，那船便離了岸。不多時便到了江心，卻聽得北岸有人呼叫，是一對男女，那女的像是有病，歪在男人身上。清一想也沒想就往回?fù)u，那夫妻倆千恩萬謝，要給銀子，清一說：“大家都是逃難的，幫一把原是該當(dāng)?shù)?，何必如此？只是你倆小像本地人，這是從哪來呀？”

那男的說：“說來話長。要說老家，是在中原。因跟著主人出來，路遇金兵，我們躲得快，藏在草叢里沒被發(fā)現(xiàn)，我家主人和主母被金狗捉了去，這一刻也不知是死是活?！?/p>

清一好久沒和人說話了，見那男子對生病的妻子百般呵護(hù)，生了好感，便說：“我倒原是這江邊長大的，只是出去好多年，如今同來，也不知能不能再見到親人?！庇笫氯绾危衣犗禄胤纸?。（待續(xù)）

編輯/志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