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育生
胡適與江冬秀都是安徽人,兩家相距大概有四十多里。胡適定親之后,就走出家鄉(xiāng),開始尋求接受新教育的生活方式。1910年,胡適有了出洋的機(jī)會,考取了留美官費(fèi)生。
胡適在美國留學(xué)期間,國外的生活使他大開眼界,他也以極高的熱情融入到新的環(huán)境中,逐漸成為留學(xué)生中的佼佼者。胡適經(jīng)常與家中通信,將他的所見所聞報告給母親,讓她老人家也分享他的喜悅。在他與母親的通信中,經(jīng)常提到江冬秀,他寄希望于未婚妻的,一是多讀書識字,二是盡快放小腳,他還多方面培養(yǎng)他們之間的感情,以利于婚后的生活。十年書信往返
1911年4月22日,胡適寫給江冬秀的第一封信,就問她:“現(xiàn)尚有功夫讀書否?”還說:“甚愿有功夫時,能溫習(xí)舊日所讀之書……雖不能有大益,然終勝于不讀書坐令荒疏也?!焙髞砗m還向母親提出,希望轉(zhuǎn)告江冬秀能給他寫封信,哪怕幾行字都行。過了大概一年多,江冬秀才給胡適回了信,說她只讀了二三年私塾,“程度低微,稍識幾字,實系不能作書信?!焙m明知她的來信是別人代寫,后來給母親說:“其實自己家人寫信,有話說話,正不必好,即用白字,亦有何妨?亦不必請人起稿,亦不必請人改削也?!苯銓懡o胡適的信,開始確屬別人代筆,后來自己起稿,再經(jīng)別人刪削,最后能達(dá)到完全由自己寫信了。她親筆寫的信,盡管錯別字很多,胡適還是感到很高興,并在回信中一一予以糾正,希望她“下回改正了”。
至于讓江冬秀放小腳,這也是胡適極為關(guān)心的事,希望她能做鄉(xiāng)里表率。他給母親的信說:“又知放足之事,吾母已令冬秀實行,此極好事,兒從今可以放心矣。”后來他還直接寫信給江冬秀:“前得家母來信,知賢姊已肯將兩腳放大,聞之甚喜。望逐漸放大,不可再裹小……賢姊為胡適之之婦,正宜為一鄉(xiāng)首倡?!苯銕啄昵熬头帕诵∧_,怎奈從小纏了腳,要真恢復(fù)到天腳談何容易。
自從他們訂了婚,但從未見過面,胡適很在意培養(yǎng)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江冬秀很懂事,在農(nóng)閑時經(jīng)常到胡適家陪伴胡母,也幫家里做點農(nóng)活。胡適知道此事,就寫信向江冬秀表示感謝:“屢得吾母信,具言姊時來吾家,為吾母分任家事,聞之深感令堂及姊之盛意。出門游子,可以無內(nèi)顧之憂也。”后來還說:“適去家日久,幸賢姊肯時時往來吾家,少慰家慈思子之懷,寂寞之況。此適所感謝不盡者也?!睂Υ耍阌X得這是她應(yīng)盡之責(zé),她回信說:“秀本意欲代君侍奉高堂,并申婦職,乃母病未克久離,兩地心懸,只抱譴仄(責(zé))而已?!?/p>
胡適與家中雖兩地隔離,但他們經(jīng)?;ゼ恼掌?913年,家中照了一張全家福(包括江冬秀)寄給胡適,胡適看后喜之不盡,并作詩以記其興。其中說及江冬秀:“圖左立冬秀,樸素真吾婦。軒車來何遲,累君相待久。十載遠(yuǎn)行役,遂令此意負(fù)。歸來會有期,與君老畦畝……”胡適常給家中寄送自己的照片,也送給江冬秀,他曾在一張照片背后題詩曰:“萬里遠(yuǎn)行役,軒車屢后期。傳圖入圖畫,憑汝寄相思?!苯銓Υ朔浅U湎В蛯⒑m的照片放在梳妝臺上。后來胡母寄去江冬秀的照片,胡適寫給江冬秀說:“夏間得家慈寄來小影一幅,得之如唔對一室,歡喜感謝之至。”江冬秀也回信說:“捧讀欣悉秀小影已達(dá)左右,而郎君玉照亦久在秀之妝臺,吾兩人雖萬里阻隔,然有書函以抒情悃,有影片以當(dāng)晤對,心心相印,樂也何如?!笨磥?,他們之間雖相隔萬里,但有鴻雁傳信,照片相唔,確也是心心相印,樂在其中了。
1915年,胡適的婚事已定了十年,為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他一再推遲回國時間延誤婚期。即使很能理解胡適的老母親,有時也在信中難免表露一些怨氣。胡適對此深感內(nèi)疚,他在信中一再表白:“蓋兒深知吾母對于兒之婚事,實已盡心竭力,為兒謀一美滿婚姻。兒如有一毫怨望之心,則真成不明事勢,不通人情,不識好歹之妄人也。”
有次母親寫信,說她聽到閑言碎語,又提出早日歸國完婚的事。胡適回答說:“兒所以不歸者,第一只為學(xué)業(yè)起見,其次即為學(xué)位……而決不為兒女婚姻之私,而誤我學(xué)問之大;亦不為此邦友朋之樂,起居之適,而忘祖國與故鄉(xiāng)。此二語可告吾母,亦可以告冬秀,亦可以告江氏岳母。”在這封信中,對外間流傳“另行娶妻”一事,確實令他動怒,從多方面予以駁斥。他說:“凡若別娶,何必瞞人?以貽誤冬秀的終身乎?”又說:“今江氏之婚,已久為兒所承認(rèn),兒若別娶,于法律上為罪人,于社會上為敗類,而將來的事業(yè)名譽(yù),豈不掃地以盡乎?”對于自己和江冬秀的婚約,他堅定地說:“兒久已認(rèn)江氏之婚約為不可毀,為不必毀,為不當(dāng)毀,兒久已自認(rèn)為已聘未婚之人,兒久已認(rèn)冬秀為兒未婚之妻?!?/p>
但胡適歸國之期一拖再拖,確實讓兩家老人倚門而常嘆息。他的岳母最終抱憾以歿,沒有等到他們結(jié)婚的這一天。而他的母親每聽到他不能歸國的消息,“陡覺遍身冷水澆灌,不知所措”,她寫信說:“爾何不善體予志,令予望眼幾穿耶?”胡適立即寫信勸解母親說:“兒子婚事件件都已由母親安排定當(dāng),所未完者,不過迎娶一節(jié)耳。望母不必遠(yuǎn)慮,更不必以此一節(jié)未完遂生煩惱。”這一次,他對自己的歸期,總算給了母親一個確切的回答,決定1917年夏季歸國,這無疑給盼望已久的母親吃了一顆定心丸。不過,胡適不同意母親說的暑期立即辦婚事,希望放在第二年寒假,其中最重要的理由是,他不愿意遵行家鄉(xiāng)毫無道理的迷信儀禮,他想借此改良婚禮,為家鄉(xiāng)開一開風(fēng)氣。
胡適還向母親提出一個很實際的要求,就是在他回家后,想先見江冬秀一面。胡適的這一要求,江家各方面都同意。于是,胡適按照約期到江村去見江冬秀,但他卻沒有見上面。原來,江家的長輩雖然同意,但并沒有告訴江冬秀,直到胡適到了江家才給她說了,還暗示不愿她見面的意思。在這種情況下,胡適在江家提出要見江冬秀后,他哥哥先進(jìn)到她的房中去說,出來后面有難色,又讓一位年長的姑婆進(jìn)去,并招呼胡適也跟著進(jìn)去。這時冬秀躲在床上,拉下床帳,姑婆要強(qiáng)拉床帳,胡適見狀搖了搖手,便退了出來。第二天,胡適給江冬秀寫了封信,說:“適以為吾與姊二十七八歲人,又嘗通信,且曾寄過照片,或不妨一見。故昨夜請姊一見,不意姊執(zhí)意不肯見。適亦知家鄉(xiāng)風(fēng)俗如此,決不怪姊也?!比旰?,胡適給老友高夢旦說過此事,他說:“那天晚上,我若一任性,必至鬧翻。我至今回想,那的確是危機(jī)一發(fā)之時?!焙m能寬厚待人,處處為江冬秀考慮,很理智地處理了這“危機(jī)一發(fā)”之事。據(jù)史學(xué)家唐德剛說,他曾看過江冬秀晚年寫的自傳,“尤其是她敘述民國六年(1917年),她未婚夫自美返國到她家中去看她,而這位待嫁女郎‘不好意思,想見他又不敢見他,因而躺在床上哭泣、裝病。我讀來,真如見其人?!?/p>
1917年9月,胡適到北大任教。第二年暑假,他經(jīng)與母親和江家商議,將婚期大致定于這年年末。至于具體日期,他在信中說:“適素來不信撿日子之事,正不須請算命先生擇吉日,但求兩家均無不便之日足矣?!弊詈螅m選擇了他的生日,即陽歷12月30日(陰歷十一月十七)舉行婚禮。這可能一是正在寒假,不用專門請假;二是好記吧。母親對不請陰陽家擇日雖不樂意,但江家沒有提出異議,也就只好順從其意了。
1918年12月30日,胡適在績溪故里,按照新式婚禮,與江冬秀舉行了結(jié)婚儀式。他事前就聲明,親友送的賀禮一律不收,只收賀聯(lián)之類。他親自寫了兩副對聯(lián):一副是“舊約十三年,環(huán)游九萬里”;另一幅是“三十夜大月亮,廿七歲老新郎”?;槎Y由江冬秀的哥哥江耘圃主持,族中長者胡昭甫為證婚人?;槎Y的具體情況,據(jù)胡適的遠(yuǎn)房表弟石原皋在《閑話胡適》中說:胡適穿的是黑呢西裝禮服,頭戴黑呢禮帽,腳穿黑皮鞋。江冬秀身穿的是黑花緞棉襖,花緞裙子,繡花大紅緞子鞋。兩人相對,行了三個鞠躬禮。胡適在婚禮時演說,主要內(nèi)容是破除舊式的禮節(jié)。在結(jié)婚證書上蓋了章,交換了金戒指。
胡母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師椅上,新夫婦對她行了三個鞠躬禮,代替了叩頭。在這時,胡母喜笑顏開,樂得幾乎流下了熱淚。
這樣別開生面的結(jié)婚,鬧得看熱鬧的人非常之多。
胡適與江冬秀,從訂婚到結(jié)婚,整整十三個年頭,時間不可謂不長?,F(xiàn)在他們終于如愿以償。
胡適與江冬秀結(jié)婚后,雖然沒有想象的舉案齊眉,也沒有才子佳人般的羅曼蒂克,但倆人之間能互相尊重,彼此慢慢磨合,相處得還是比較和諧的。
胡適住在北京期間,除了給家鄉(xiāng)的親戚不時寄點錢,他的侄子思永和思聰也來北京讀書,就吃住在他的家中。胡適的朋友多,經(jīng)常有人住在家中,如徐志摩、徐悲鴻等。這既需要時間招呼,還要增加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作為家庭的女主人,江冬秀都能妥善安排,從沒讓客人感到為難。
江冬秀書讀得少,但辦事能力很強(qiáng),比胡適干練得多。她給胡適辦的兩件大事,讓他感念終生。第一件,1928年初,江冬秀回到胡適家鄉(xiāng),用了五個多月時間,親自上山督工造料,為他建造了其祖父母及父母親的合葬墓。胡適說:這件事非你辦不了,我心中只有感激。他在墓碑上專門寫下兩行小字:“兩世先塋,于今始就。誰成此功,吾妻冬秀。”另一件,抗戰(zhàn)爆發(fā)后,北平將遭淪陷,江冬秀領(lǐng)著孩子避難,還將胡適的七十箱書,從北京帶到天津,又帶到上海,終于完好地保存下來。胡適寫信給江冬秀:“北平出來的書生,都沒有帶書,只有我的七十箱書全出來了。這都是你一個人的大功勞?!?/p>
胡適年輕時學(xué)問大,聲譽(yù)高,人也長得瀟灑。他一生交往的異性很多,大都能保持正常的朋友關(guān)系,但也做過一件對不住江冬秀的事。1923年暑期,三十出頭的胡適,因常年勞累過度,請長假到杭州休養(yǎng)。在此期間,他遇到了遠(yuǎn)房表妹曹誠英,她曾是胡適結(jié)婚時的伴娘,后來的婚姻也不如意,此時正在杭州師范上學(xué)。在西子湖畔的煙霞洞,用胡適的話說,他們過了三個月“神仙般的生活”。這件事,可能由徐志摩傳給了江冬秀,這下就像捅了馬蜂窩似的。江冬秀從內(nèi)心深處敬愛胡適,但決不能原諒他的越軌行為。據(jù)石原皋《閑話胡適》說:有一次大吵大鬧,江冬秀拿起裁紙刀向胡適的臉上擲去,幸未擲中,還是他把他倆拉開,才平息了風(fēng)波。但為此事,卻讓江冬秀生氣了好一陣子,胡適自知理虧,只能更好地善待她。
但江冬秀畢竟是個“明大體”的人,大事情上絕不糊涂。她始終勸告胡適教他的書,不要去干政治,不要做大官。抗戰(zhàn)爆發(fā)后,政府讓胡適去國外從事民間外交,她沒有阻攔;但第二年正式任命為駐美大使,她卻極力反對做這個正式的大官。胡適對她說:“你總勸我不要走上政治上去,這是你幫助我”,“但現(xiàn)在國家到這地步,調(diào)兵調(diào)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沒有法子逃”。還說“等戰(zhàn)事完結(jié),我一定回到學(xué)術(shù)生涯”。
胡適與江冬秀的晚年,基本上是在美國度過的。這時候的胡適,沒有了往日頭上的花環(huán),他們大多時間都過著普通老夫妻的生活。江冬秀不懂英語,無法與人交流,全靠胡適出外買日常生活用品,甚至信件也要親自到郵局發(fā)出去。江冬秀依然愛打牌,找不到“搭子”時,最喜歡讀金庸的武俠小說,熟悉到“如數(shù)家珍”的程度。胡適曾以夸獎的口吻,講過江冬秀“開門送小偷”的事:他家住在五樓,有一天胡適不在,江冬秀突然發(fā)現(xiàn)從窗簾里爬進(jìn)一個人來,她嚇了一跳,沒有做聲,走過去打開房門。小偷不知道家里有多少人,就順著她指的方向從房門走了。胡適說,她太太的鎮(zhèn)定嚇住了小偷,如果真喊出聲來,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
歷史學(xué)家唐德剛給胡適寫“口述自傳”,經(jīng)常到他家里去。在他眼里,江冬秀是一位“相當(dāng)爽朗的老太太”,相比之下,胡適反而顯得“拘謹(jǐn)”。第一次見面,她就“直呼其名”,后來他就在廚房內(nèi)隨便燒咖啡,找餅干吃。他說:“這一對老夫婦相依為命,我實在看不出他們伉儷之間有絲毫不調(diào)和或不尋常之處。”可能胡適家的書香氣息,讓江冬秀也受到感染吧,她晚年也在寫自傳。唐德剛看過她寫的稿子,他說:江冬秀“不善著文,稿子里也別字連篇,但是那是一篇最純真、最可愛的樸素文字,也是一篇最寶貴的原始的社會史料”。
在唐德剛的眼中看來,在上個世紀(jì)里,胡適的“小腳女人”江冬秀,不過是那千萬個苦難少女中,少有的“最幸運(yùn)、最不尋常”的一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