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與傳統(tǒng)文化

何薇

一、書法與文學

中國的書法與文學，作為藝術大觀園里的兩朵奇葩，猶如并蒂之蓮；作為中國藝術的兩座高峰，幾千年來雙峰并峙、高聳入云。

書法與文學的關系，以詩歌為例，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觀照。

首先是以書論詩。書法是通過視覺傳達的藝術形式。人們欣賞一幅書法作品，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幅作品嫻熟的筆墨技法和構(gòu)思巧妙的章法布局，這種直觀的視覺沖擊力帶給人們以美的藝術享受和熏陶，所以書法給人的藝術感染力比較直觀，因此古人也常常借助書法來談論詩歌。如蘇軾在他的《書黃子思詩集后》中就是以書喻詩：

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

這一段話是說書法。進而由此轉(zhuǎn)到論詩，蘇軾云：“至于詩亦然”。可見在蘇軾看來，詩歌和書法的本質(zhì)或者說內(nèi)核是一樣的。又如，嚴羽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提到：

坡谷（蘇軾和黃庭堅）諸公之詩，如米元章（米芾）之字，雖筆力勁健，終有子路事夫子時氣象。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其不同如此。

其次便是以詩論書，也就是用詩歌來談論書法，這種詩歌叫論書詩，有些寫得好的論書詩是用詩歌的語言為我們描繪出書法藝術的魅力，如李白的《草書歌行》對懷素草書創(chuàng)作的描繪：“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薄畎子锰祚R行空般的語言，描繪出一代草書大家懷素揮毫時的情態(tài)，實在是生動之極！同樣，詩圣杜甫在他的《飲中八仙歌》中也寫道：“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將唐代另一大草書家張旭酒后放蕩不羈，于王公貴族面前脫帽露頂，揮毫潑墨的情景用詩歌的語言形象生動地描述出來，讀后恍恍然有身臨其境之感。另外還有一些論書詩，在不傷及詩歌的藝術性的前提下，又道出關于書法的種種精辟見解來。如蘇軾的《次韻子由論書》：

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貌妍容有顰，璧美何妨橢？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

其中的“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常常被引作宋人書法“尚意”的力證。如果結(jié)合他反復強調(diào)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的觀點來理解，就能明白東坡所謂的“意”，是法度之中的“意”?！岸饲f雜流麗，剛健含婀娜”，是對書法藝術風格的多樣性的一種肯定。再如東坡在《石蒼舒醉墨堂》一詩中的 “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不異逍遙游”，這其實是對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娛性的生動闡釋。詩中又提出“我書造意本無法”，是在得法之后忘法的一種狀態(tài)。

書法與文學之所以互通，就是因為它們有一個共同的載體，那就是中國文字。二者都與文字有著密切的關系。書法是用文字來抒情的藝術，東漢蔡邕在其《筆論》中即云：“書者，抒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笨梢姡瑫ㄊ亲髡呤惆l(fā)情感的其中一種表達方式。同樣，文學也是以文字為形式，表達作者內(nèi)在情志的藝術，孔子即云：“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所謂“詩言志”即是這個道理。而且，不但“詩言志”，其他文學形式也能“言志”，如“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就書法藝術而言，整幅作品飄逸靈動，筆斷意連，顧盼生姿。就文學藝術而言，通過文中精美的語言所表現(xiàn)出的寄情山水，放浪形骸的晉人風度也瞬間躍然紙上。又如杜牧的《張好好詩并序》，杜牧作為晚唐著名詩人，與李商隱一起被稱為“小李杜”，其詩名為人所周知。然而，其手寫的《張好好詩并序》，也堪稱是一幅詩歌與書法俱佳的珍品?！缎蜁V》即稱杜牧的書法“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里”。再如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的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帖》，在東坡詩集中此詩可能并非上乘之作，但這件書法作品卻作為他的代表作而被千古稱頌，極為后人所推崇。這幅作品抑揚頓挫，一氣呵成，有一瀉千里之勢。在作品的后面有黃庭堅所做跋語中說“東坡此詩似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同時看到了這件作品的詩歌藝術美和書法藝術美。

二、書法與繪畫

在書法還未進入自覺期之前，可謂書即是畫，畫即是書。從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遺留下來的刻畫符號看，多是對一些具體事物的描繪，也多用極其簡約的線條描繪人、動物、日月星辰等。無論是花山巖畫或蒼源巖畫，還是仰韶文化的陶器或良渚文化的玉器，都可以看到這些人類早期的繪畫作品。直到商代甲骨文的出現(xiàn)，才有了正式用于記錄的文字。從甲骨文看，一些文字與一些原始的符號極其相似，甚至有些字直接就是簡化了的物體的造型。從甲骨文向上看，越來越多的符號既可以稱其為圖案，亦可以稱其為文字。漢字中的象形字及絕大部分會意字就是直接來自于簡化的圖案。

繪畫在漢字出現(xiàn)之后也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周代儒家思想興起并作為主要的思想對繪畫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鬃又鲝埨L畫的社會功用即在于教育人。而圣賢、功臣、烈女、義士等的畫像，對于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來說，很直觀，也能看懂，這樣就從客觀上促進了人物畫的發(fā)展。為了更好地表現(xiàn)受宣傳的人物和使畫面美觀，突出人物的等級地位，還需要給人物加上背景，加上不同顏色的衣服。這樣，這個時期的繪畫就從原始的具象模擬和抽象線條表現(xiàn)向線、形、色、敘事背景、透視等多種因素方向發(fā)展。

由于中國的書法和繪畫創(chuàng)作的使用工具一樣，都是圓錐形的毛筆用墨在紙或絹上用線條畫出，這就決定了它們在很多方面具有相似性。南齊謝赫《古畫品錄》中提到繪畫的創(chuàng)作要求和評判標準的“六法”：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這雖是對繪畫的要求和批評準則，除“隨類賦彩”之外，其他五法也同樣適用于書法。當然，在這個時期書法與繪畫的關系還只是外部的技巧或使用工具上的類似。到了“逸”的觀念的提出，又使書法和繪畫在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內(nèi)核上統(tǒng)一起來。最早提出“逸”的是唐代的書法理論家李嗣真，在其著作，《書后品》中首先提出“逸”的書風，并將“逸品”列在首位。在繪畫上唐代的朱景玄在《唐代名畫錄》中提出“逸品”，但將其列在最后。五代的黃休復在其《益州名畫錄》中將“逸”列在了首位。在黃休復的《益州名畫錄》中“逸”是指：

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

這里“逸”的意思和李嗣真的“逸” 所指的不一樣?！耙荨钡谋疽庵赋娒撍?。其中“筆簡形具，得之自然” 即是不再是對客觀事物形體的描繪，也不需要很高的技巧，提倡的是一種自在的“書寫”，在作品中要傳達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脫俗的精神氣質(zhì)。書法上也是如此，“逸”是對“法”的背叛，“法”強調(diào)的是人自身的自律性，“逸”是強調(diào)人自身的精神性。在這個時期還提出了“書畫同源”的口號，“書畫同源” 一部分原因是文人們?yōu)榱颂岣呃L畫的地位，將書法引入繪畫中，使之更加精英化。同時，將書法引入繪畫實際上是將書法的精神引入繪畫，更好的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內(nèi)涵?！耙荨钡某霈F(xiàn)，使這一時期的中國繪畫從宋代以前的“無我之境”發(fā)展到“有我之境”。從這之后，書法與繪畫的關系日趨緊密。宋元文人畫的一個特點就是詩書畫印相結(jié)合，清代海派的碑風書法與海派繪畫的緊密聯(lián)系等等都是證明。

此外，書法與繪畫從執(zhí)筆上來說，都注重指實、掌虛、懸腕，藝術表現(xiàn)形式和筆墨運用上也有共同規(guī)律。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論·論用筆》中就提出“書畫用筆同法”一說。其云：

顧愷之之跡，緊勁聯(lián)綿，循環(huán)超忽，格調(diào)逸易，風馳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昔張芝學崔瑗杜度草書之法，固而變之以成今草之體勢，一筆而成，氣脈通連，隔行不斷。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繼其前行；世上謂之一筆書。其后陸探微亦作一筆畫，連綿來斷；故知書畫用筆同法?！?/p>

鄭樵也說：“書與畫同出。畫取形，書取象；畫取多，書取少。凡象形者，皆可畫也，不可畫則無其書矣。”書法講究起筆、運筆、落筆都有一定的規(guī)范和要求，繪畫也一樣。可見從書法與繪畫的淵源和發(fā)展特征上看，書法與繪畫是同體同源的。

三、書法與音樂

音樂是有聲的書法，書法是無聲的音樂。

東漢文學家蔡邕說過：“唯筆軟則奇怪生焉”。我們知道，中國書法的特點和魅力，幾千年來都是通過毛筆表現(xiàn)出來的，如輕重、徐疾、粗細、方圓、陰陽、虛實、濃淡、枯潤、節(jié)奏感等，千奇萬怪的姿態(tài)、神采都躍然紙上。書法的線條美，是用柔軟的毛筆，由熟練的手，通過點和畫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藝術，不僅僅是在白紙上寫上黑字而已，而是以各種結(jié)構(gòu)、筆法、 墨法、章法，使文字充滿生命力和節(jié)奏感。簡而言之，書法是毛筆加上心、眼、手，加上文字，加上學識，加上生命力，再加上思想感情的結(jié)合產(chǎn)物。正如丁洪論書絕句所言：

研墨心趨靜，握筆情更濃。千般真善美，盡在一揮中。

寫字是心靈的活動，也是消閑的活動，它可以啟發(fā)智慧，陶冶性情，凈化人生，延年益壽。

書法之所以能給人以音樂般的美感，就是因為它同音樂一樣，不僅反映現(xiàn)實的美——真，并且能動地加工現(xiàn)實美——善，以及集中地形象地表現(xiàn)現(xiàn)實美——美。書法作品雖然無聲，但是它用筆的抑揚頓挫，用墨的氣韻律動以及點畫結(jié)構(gòu)的和諧統(tǒng)一，以喚起人們的節(jié)奏感、旋律感和音樂感。

沈尹默先生對書法這種“無聲之音”作了具體深刻的闡述。他說：

世人公認中國書法是最高藝術，就是因為它能顯示出驚人的奇跡，無色而有畫圖的燦爛，無聲而有音樂的和諧，引人欣賞，心暢神怡。

無論石刻或墨跡，表現(xiàn)于外的，總是靜的形式，而其所以能成就這種形式，卻是動作的成果。動的勢，今只靜靜地留在靜形中。要使靜者復動，就得通過耽玩者想象體會的活動，方能期望它再現(xiàn)在眼前，于是在既定的形中就會看到活潑地往來不定的勢。在這一瞬間，不但可以接觸到五光十色的神采，而且還會感覺到音樂般輕重疾徐的節(jié)奏。

這不僅說明書法與音樂在神方面相通，而且二者在形方面也有相通之處。

書法是視覺的藝術，音樂是聽覺藝術，音樂對人的生理、心理有較大的影響?？鬃釉f過：“移風易俗莫善于樂?！避髯右舱f過：“聲樂之人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惫?jié)奏與樂調(diào)能強烈地感染人，使人難于抗拒。當代學者蘇白就認為：“至于中國的書法藝術，在我眼里，那簡直就是一種音樂。只不過它不是那種發(fā)于琴弦，授于聽覺的音樂，而是一種用筆情墨譜寫成的，隱藏于作品之中，須用藝術的眼睛才能感受到的‘視覺音樂?！?/p>

書法作品講究節(jié)奏、章法、墨韻及落款、鈐印。音樂也有四種要素，那就是節(jié)奏、旋律、音色以及和聲。書法的節(jié)奏來自運筆的提按、輕重、快慢、徐疾，音樂的節(jié)奏效果來自敲擊。節(jié)奏是書法、音樂、舞蹈共有的生命力，只是表現(xiàn)的方法不同。書法以點線表現(xiàn)它，音樂以聲表現(xiàn)它。書法不僅講究線條的空間分布與時間運動的結(jié)合，而且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人與自然、宇宙萬物的和諧統(tǒng)一。而音樂是從自然界的群聲里抽出純潔的“樂音”，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進行組合，造成強弱、高低、節(jié)奏、旋律等有規(guī)律的變化，來表達對人生之奧妙、宇宙之無限、萬物之和諧的領悟的一種藝術形態(tài)。因此，在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方面，兩者是相同的。

書法與音樂潛在的聯(lián)系，古今人對此早有論述。蔡邕是最早把書法與音樂合而為一的人，他把音樂的節(jié)奏感融入書法，他教育女兒蔡文姬在寫字的時候要想到樂曲的節(jié)奏感。張懷瓘形容大篆如音樂，干戚羽旄，隸書乃備風雅，如聆管弦。張旭說他自己是“聞鼓吹而得筆意”。項穆說：“書法譬如是撫弦在琴，妙音隨意而發(fā)?！濒斞赶壬舱f：中國文字有三美，即意美用以感心，音美用以感耳，形美用以感目。這三美，書法都具備了，書法線條雖不發(fā)音，但它抑揚頓挫，跌宕起伏，與音樂是共同的，可以于無音中聽出音來。這些都是獨到的見解。書法與音樂正是這樣，是心靈、感情、天地萬物以及一切生活積累孕育的流露和發(fā)泄。

書法是展開于空間，表現(xiàn)為靜態(tài)，訴諸視覺的藝術，它有契合于自然的妙趣，又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情。音樂是有聲的書法，書法是無聲的音樂，它們的共性都是表達思想感情的藝術，是抒情的藝術，“書為心畫，樂為心聲”，誠然是也。

（西安文理學院 西安市社科基金項目12WL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