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游泳的時候我在想什么

泳裝被晾曬在通風的地方，常常滴著水，它是夏天里最好的私人標志，標志著與自然的親近，標志著存活狀態(tài)里還有一種悠游自在。泳衣不能暴曬，不能甩干，只能在朝北的時間里懸掛著，偶爾它會在鮮成的風中跳舞，像海的女兒的某件衣裳。

一件滴著水的泳衣，永遠指向少女的假期。從7歲開始，每個夏天，我的身體因為海浪的拍打而逐漸挺立，追浪，尖叫，坐在攔鯊網(wǎng)上唱歌，躺在滾燙的沙灘上被太陽狠狠地透耀并想象著自己如落岸的水母一寸寸融化——等這些做完以后，回到家，泳衣在清水里被洗去細密海沙，我則慵倦地歪在祖母的紫檀大床上吃著7月的水蜜桃。大約21歲時，我得到了與出水芙蓉有關(guān)的贊美。至今我都相信那句話來自真誠，褪去了嬰兒肥，青春凌厲無敵，剛剛睡過一個愛情，剛剛睡過三五回，正是曲線盈盈醒來，肌膚如瓷如雪。

海岸線兜轉(zhuǎn)，臨海的生活幾進幾出，我的城里有六大浴場，夏天一到，人們穿過梧桐樹的遮天陰涼，從無數(shù)個岔路口往沙灘上匯集，去兌現(xiàn)鳥或魚的幸福。我特別喜歡看那些濕漉漉、黑黢黢、緊繃繃的樣子，沉湎于運動的快樂，再窮的人也像富翁。那些年，暑假一過，我都會長高一大截子，陽光、海風賜予了最昂貴的維他命，我在海浪中踢打，像一條追逐潮汛的魚，充滿力量。

今年，我的游泳時間來得特別早。芒種那天，我很有儀式感地丟掉了房間里的干花，取而代之的是玻璃皿配水養(yǎng)薄荷，一來驅(qū)蚊，二來，求清涼安好過夏天之意。下午5點，在薄荷的芬芳里換好arena泳衣，出門，下樓，步行百米，一縱人海。嘩！瞬間，被冰涼透穿的感覺，就是無數(shù)小精靈痛快蝕骨的感覺，是麻木被打醒的感覺，是狍躁被熄滅的感覺，是靈魂出竅的感覺，是身體成仙的感覺……這一切，多么值得尖叫！還記得潮滿而漲，細浪按秩序排列著，銜接著，推送著。

接下來的日子，在牛奶般的早晨或湮茶般的黃昏，我如約到達。晨海常常像鏡子一樣平整，無風，無浪，無物，無想，無念，無痛，無恨，無喜，無憂，無你，無我——卻也只有我，一次又一次地，剪開那如絹一般涼滑的海面，向前。黃昏，一天的塵埃落定，身心相當腫帳，這時候，我希望碰到碎浪以及略有的暗涌，它們會為穴位帶來按摩。云象最好是金屬感的，以一種赤銅的姿態(tài)。天黑了，我喜歡仰泳，躺在普魯士藍的調(diào)子里，看月亮從城市的剪影之中升起，銀光傾灑，絲線縷縷，我以切切的仰望模擬珠蚌的暗戀。

隨波蕩漾，可以重溫曾經(jīng)擁有過的母腹生活，這是一種只有當事人最心知肚明的逆生長。很多經(jīng)驗不一定用來分享，就像不喜歡做伴看電影做伴逛街一樣，我同樣不習慣游泳的時候旁邊有一個人，哪怕是親密的愛人，否則，我會感到自由遭遇了綁架。看電影，注視一場白日夢的墜落，我不需要交流。逛街，只為自己的消費觀埋單，我不需要意見。游泳，以赤誠對應著另一種赤誠，請允許我獨自完成生命力的張揚。

游泳，旁邊多出一個人，劃破的浪花很容易干擾到彼此，天海忽然不再那么寬廣，種種的意淫也被遏制了。不然，游過小小暗涌，游進一片海藻的旋渦，游出一幅疲憊到柔軟的腰肢，總是質(zhì)感如握。超密度的海水柔情萬分，帶來無處不在的包容和無孔不入的擠捏，泡制著每一毫米應該泡制的真實——這種時候，身體的穴位麻酥酥的，做愛吧，心底忽然喊出了這么一種聲音。

要做就做女王范兒的。“晨泳，鑲著金邊的。今天太陽升得真早，6點多下海的時候，朝著它的方向已經(jīng)耀得人睜不開眼睛。風平而無浪，一灣海水溫柔盡致，蛙油揮灑，如魚前行，剎那間，在身下平鋪的，仿佛心愛的男人，這一種幻覺，真人性??！”上岸以后，高潮之余，我曾織了這樣一條微博。

在月亮下面，一絲不掛地沉入海底，我忽然雌雄同體了，身體膨脹，身體濕潤，我是頂天立地的我，彪悍如史前的母獸，繁衍出一個種族的興盛。

有藝術(shù)家朋友在離島的灘徐上設計建造了一棟石頭房子，海草做的房頂，海貝裝飾的窗欞，房門前馬燈飄搖，房后躺著一只白色的帆板。平時雇了老漁民看守，每個夏季他都會去住上三兩月，夜夜枕波濤而眠，月光如水的晚上，他和他的房子像一樽出自荷馬史詩的銀器。有時候，他會邀請一眾友人前往分享，喝冰的干白，陶泥大缽里是剛剛釣上來的魚，海水清燉，濃稠的鮮甜的白湯飄著油花。吃飽了喝足了，大海也剛好變成了月光寶盒，這個時候，惟有脫去衣服，也脫去虛榮，撲身人海。

裸泳在海中，亦如睡在夢中，泳姿可以和睡姿一樣愜意，任我變換著角度。有時一動不動，素面望月，隨浪靜靜地漂浮，梳理一下臨時托付于自然的思緒，想想大海的無極指向和潮漲潮落終歸去的寡情。有時索性長吸一口氣，氣沉丹田，盡量下沉再下沉些，像大魚潛伏于海底。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用20秒甚至更短的時間偽裝成魚，鰭尾是推進的螺旋槳，用鰓呼吸?！皣W啦”一聲，按捺不住的我鉆出水面，捋一把臉上的水珠，大口喘息著，肺活量的吞吐如貫長虹。

上半身與下半身依然浸在海水里，只要愿意，內(nèi)驅(qū)力收放自如。我想起老男人科恩，這個惟一在全球賣出上億張唱片的老流氓，曾在希臘海島度過60年代的大部分時光。那是素有“藝術(shù)家之島”美稱的伊德拉島，離雅典約3個多小時的海路。英壯之年的科恩在那里泡妞，寫詩也寫情歌，偶爾吸食大麻。“將我如橄欖樹枝般高舉，作我的導航鴿，引我歸家……”我在那些堅果般的聲線中想象著他的天堂生活，他一定是隨時裸泳的，太陽底下月亮底下，中午小憩之后，半夜做愛之前。他怕誰呢。地中海的淺藍海水總是清澈見底，海面平和安詳，沒有半點風浪，漣漪從科恩的嘴邊出發(fā)，呈扇形狀嬗遞，從中心向外環(huán)一漾一漾擴延，倏地擊暈了投落于水波的太陽。

11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踏上希臘國土的時候，便于第二天搭船去了伊德拉島。碼頭旁邊是座18世紀的藍白色東正教修道院。島上沒有交通工具，起伏的地形、數(shù)不清的階梯、狹窄的巷道，只有驢子能應付。迎面常能碰到騎驢悠然自得的當?shù)鼐用瘢腥暨M入了神話世界。成片的白房子藍木門耀眼而空靈，我問導游，哪一幢是科恩住過的？導游隨便—揮手，就在這無邊無盡的藍色里。在42度的高溫里，我的無奈融化了。太陽白花花地如牛奶傾倒而下，海島仍然保持著幾百年前的樣子，時間在這里停住了腳步。

一廂情愿的我，在北中國的黃海海域，想象著半個世紀以前愛琴海小島的風流艷史，這只是我在游泳的時候想到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我也會想起一本書的開頭，一幅畫的構(gòu)圖，一塊反光的色調(diào)，還會想通一些生命的糾結(jié)，得到一個哲學的答案……游泳，總是靈光閃現(xiàn)的過程。滑稽的是，一上岸，那些牛逼閃閃的句點也隨之風干了，好比離奇的失蹤案。

我只好再次下海，避開滸苔，避開水母，老手一樣重溫各種質(zhì)感，腿被更有力地打開，胸部挺實，腰部柔韌悶騷，腹部盡量貼向后脊背，完全摒棄脂肪的堆積。我惡狠狠地想：真年輕啊，也許過幾年還可以像女王一樣用掉一盤嫩嫩的青草。性感的一切，都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