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珍
堿灘村是一朵生生不息的打碗碗
依戀之爪自記憶的深海打撈,鉤住一片白花花的鹽堿——堿灘村,我的故鄉(xiāng)!
豐稔與枯瘦的年景,如雨水漲落的河塘。豐收的喜悅溢出塘面,咕嘟嘟冒泡的是村莊的鼾響。饑饉在濃稠的夜色里游動,軟脊割下的刀痕,閃了一下。很快就被縫合。坍塌的日子疊壓在土筑的城墻根,挖一鍬晾曬,不過是明朝以來的事兒……
婚慶的鼓點擊中三代人的心跳??嗖嘶ㄖx了,蒼白的落英擦亮嗩吶的嗚嗚哇哇。合作醫(yī)療關了又開了,農(nóng)業(yè)稅不管強制還是豁免都被視為當然。墻根下曬太陽的老漢刀刻的額皺寫的是淡定兩字。牽著孫子串門門的婆婆,笑臉如落霜的九月。騎摩托的小伙和姑娘,是村莊配出去的目光。被縹緲在遠方的聲音和燈火擦傷或鍍亮,驚悚地縮回又興奮地伸遠。
逶迤的黃土梁微微顫抖,顫抖著故鄉(xiāng)的力量、無奈與恓慌……
窮一年富一年,苦一年樂一年。年三十那把掃帚掃盡積攢了一年的時光。簡簡單單地活著,樸樸素素地開放,故鄉(xiāng),是鹽堿灘上一朵生生不息的打碗碗,一株灰不溜秋的辣麻麻。
就那樣,故鄉(xiāng)以渾濁的眼睛看著遠處有一搭沒一搭地斜過來冰不冰燙不燙的目光……
少年,清晰的足音消失于十一月的高原
斜斜的雪霰,在窗外舞著。
披著風雪,少年,清晰的足音消失于十一月的高原。
——腰間系了搔杷,他在高原急走。他的行走事關重大。禿頂?shù)母咴旁戮烷_始謝了。他要將遺留的毛發(fā)一一薅去,讓柴禾背子于向晚的高原明滅……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響。它很長很厚的舌頭伸延作一盤土炕。長舌頭自煙囪里伸出,像父親躺在炕頭抽著愜意的旱煙。
蝸居于柴禾熏暖的泥屋,幾顆心,結實的跳動,可以抵擋鋪天蓋地的大雪。放晴后,跳動就成了打鳴的雞了,就成了吱吱哼哼拱門的豬仔子了,就成了黑狗底氣十足的吠叫了,就成了滾雪球、打雪仗的孩子……那種跳動有時傳得很遠,那是山雀子銜走的,它是要去安慰一根頭發(fā)也沒有了的高原。
那個發(fā)誓要將高原的頭皮刮出血來的,是我十二歲的童年!
堿灘村,三天三夜連霪雨
連霪雨落了三天三夜。
堿灘村捂在潮濕的被子下,骨頭架子也散了。夏收后的三天三夜,好雨,大田的小親親,惹得它們一股勁長高長胖。年景好,圓鼓鼓的麥子亮得像年夜一百瓦的燈泡。
“打平伙”,一口人三斤麥子,換來的是七只整羊。喝,正宗的二鍋頭!白瓷藍花海碗,一人一碗。骨頭上的大肉不用剔,包餃子,再說!
醉醺醺地瞎諞。銅鎖子下四川買女人的事好聽,聽了三遍。石頭和二娃子,爬窗臺聽房,笑死人!二娃子渾身燥熱,石頭的下身濕了一片。泥瓦匠三毛不合群,什么城里的小姐!那家伙錢多,打平伙掏出來的是直楞楞的鈔票,不是麥子!
閑適的三天三夜去了。禍首是風,太陽也不是東西,就不能再躲幾天嗎?露水珠站在玉米葉子上急得想喊,田里的草再不摟鋤,就蓋過莊稼了。最耐不住的是麻雀,將一串串哨音自屋檐下直拖到半空。雞鳴狗跳。騾馬在圈里蹶蹄子,驃情比河彎里的秋水還顫!
堿灘村,在酒缸里泡了三天三夜,在肉香里熏了三天三夜??钙痄z頭,頭暈,胃還在翻。
骨頭疼,落地的鋤頭就像飄落的葉子。
好年景,有什么要緊?
風將云徹底掃光了。堿灘村鳧在陽光里,向深秋渡去。
至少,也是一種溫馨
蝶的僵尸,干枯的葉,翩翩,我的歡樂撒了一地。
凝固的火焰,爍亮灰蒙蒙的村莊。一席土坑被灶膛里集體舍身的樹葉煨飽,懶洋洋地,與突至的一群白狗對峙整整一個季節(jié)。
木杷梳理粗疏的風,掃帚一遍遍掃過林間的禿頂。繩索勒進嶙峋的肩胛,沉甸甸的背子,那些攏在一起的金子推著烘著,我抖擻的快樂隨鄉(xiāng)野浮沉。
平原上的鹽堿灘沒有風景。星星點點的柴禾不夠騾馬裹腹。自生的樹林,那些樹葉——火!許是祖輩選擇這里的唯一。
火焰鍛鑄了金屬的我。暑溽或奇冷,撞擊的是我不屑的眼神——空調(diào)、暖氣,那些鐵……
無邊落木,是有閑者或文人脆弱的感傷,于我,是上帝,至少也是一種溫馨。
拖著兩片積雪攆鳥的孩子擦得風嗚嗚響
山谷,堆滿了灰黑的破絮。薄薄的陽光在大地上撒了一層霜。
瞄準。一只眼閉合了所有生機。另一只張大的視野,一團虛幻的煙火裹著噴濺的血腥飄忽。
十二月,年關將近。削去頭顱卻依然站立的葵花稈如僵尸??植赖臍庀⑴c冬日空蕩蕩的凄清及一些無處可去的破絮流浪在天空和原野。
斑斕的雄山雞,灰黃的雌山雞,在僵尸與僵尸間,尋覓丟失的籽實。山雞互相用鼻息溫暖并嘰嘰咕咕地說話,討論是否與年關有關與子女有關。它們緊緊偎在一起,眼睛盯著那被堆積的破絮和抖落的碎片圍困的家園,神色呆滯。
瞄準。虛幻的煙火牽著視線,視線牽著摁住的扳機,如導火索。瞄準的一剎,煙火在想象中炸開。血紅的噴濺與白白的硝煙飄散作年夜紅燈籠的溫潤與妻女花衣衫上熠熠的亮光與年夜飯桌上山珍的奇香……
瞄準。瞄準的扳機即將扣動,即將扣動的扳機失去了彈性。
那個拖著兩片積雪攆鳥的孩子飛得越來越快,擦得風嗚嗚響……
笑容,比年夜的爆竹還燦爛
站在陽光壘砌的秋天,笑容,比年夜的爆竹還燦爛!
她曾在荒原里牧放夜色,光明仿佛隔代的怨——游移的棺材將夜劐開,誰,握著磷火飛針走線?
抽出游動的閃電之筋,剝下雨泡亮光光的皮,吐出如火的血液,鍛作一支蛇信般的鉆,鉆穿并邀回那個死鬼!那個死鬼換了副假臉,缺少了心跳的婚夜,長得雄雞也不耐煩。光陰抽著太陽發(fā)瘋的陀螺,一切在眩暈中展開。亮麗在光明里的風景越看越酸。
嘹亮的雞聲喊過之后,你與假臉的死鬼,以公雞和母雞的形式吃一口刨一爪子。
而這是陽光壘砌的秋天,糧食多得數(shù)不過來。你的笑容比年夜的爆竹還燦爛!
又回堿灘村
挪著貓步,鎖定故鄉(xiāng)。心情如煮沸之后的沉寂,生怕灼傷曾經(jīng)的一草一木。
奔跑在小巷里的童年迷路了,一只寵物狗替代了那只汪汪叫的大黑。誰為棲息的鹽堿灘插上沙棘之翅?誰鏟去了那片映紅了村莊的紅柳?不敢詢問,不敢縱聲大笑。僅存的老榆努出稀疏的榆錢,垂釣我的四月。閱讀年輕而陌生的面孔,自遺傳的特征辯識我的鄉(xiāng)友。什么利器剔過四嬸肥碩的贅肉?她的瘦弱宛如晃動于“霜降”之后一株纖纖的白草。父母的墳頭抵不住尖銳的犁鏵、茂盛的玉米林,讓我看見他們升騰的骨肉。我也要躺入這里的三尺以下,那時,故土的猙獰會不會如我獨處的異鄉(xiāng)?
騎著童年那匹騸馬奔馳在回鄉(xiāng)的油路。弄不懂我的回歸是遠離抑或正在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