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克爾凱郭爾的治愈

楊帥

2013年5月5日，是丹麥人索倫·克爾凱郭爾誕辰200周年的紀念日。和19世紀許多英年早逝的天才一樣，他也是死后才得享大名。學界稱其為哲學家、神學家、作家，又追認他作存在主義之父、人本主義心理學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先驅(qū)。這些稱號有助于陌生人了解他，卻同樣容易帶來誤解——“你一旦給我貼上標簽，便是在否定我了。（Once you label me you negate me.）”他生前就曾如此抗議。

克氏并不認為自己是一位哲學家，遑論把自己劃入存在主義或后現(xiàn)代主義之類的體系分野中。他在《恐懼與顫栗》的序言中寫道：“眼前的作者決不是什么哲學家，他是一個有著高雅詩趣的特殊作家。他既不創(chuàng)作體系，也不寄希望予體系；他既不致力于體系，也不束縛于體系?！币彩且虼耍谶@本著作的副標題上寫下了——“辯證的抒情詩”。

索倫的確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甚至許多人認為，其哲學的中心思想便是“如何去做一個基督徒”。但信仰上帝的他卻“反對宗教的幾乎所有實際形式”，又認為“基督教界像是一本印刷不良的書，其中存著許多破壞意義的錯字”。以至于他的不少追隨者都是無神論者——許多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里的地下作家們，就曾在最黑暗的時刻受到克氏的啟迪。

多數(shù)克爾凱郭爾的漢語讀者大概和筆者一樣，既不從事哲學研究，也并非基督徒?？耸暇芙^站隊的態(tài)度可謂正對胃口——我們不需抱著對主義的期待閱讀索倫，大可純粹享受他筆下的優(yōu)美與治愈。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說克爾凱郭爾治愈，恐怕很多人都會大搖其頭。他那多舛又屢遭誤解的一生，他那沉郁冷雋的文字，透過一本本名為《恐懼與顫栗》《懼怖的概念》《致死的疾病》的著作，傳遞的分明是森森寒意。連他的名字都有幾分神秘與吊詭——S?ren在丹麥語中意為“嚴格的、嚴肅的”，Kierkegaard意為“教堂庭院”，在近代又被廣泛地用來表示墳場、墓園，仿佛從最初就暗示著他的命運。

克氏自小體弱多病，幼年所患的佝僂癥導致他成年后駝背跛足。又由于母親和五位兄長早死等原因，他早早患上了抑郁癥，終身都為有罪和受懲的宗教情感所支配。因此他雖然聰穎過人，卻生性孤僻內(nèi)向，行為怪誕，與世格格不相入。1855年深秋的一天，當他帶著自己創(chuàng)辦的《快報》雜志的最后一期前去付印時昏倒在街頭，旋即被送入醫(yī)院。出于對庸俗化的國家教會的厭惡，他拒絕了牧師的圣餐，懷著強烈的基督信仰，孤獨地死在哥本哈根的病床上，年僅42歲。

與其他大思想家相比，克氏的寫作生涯并不算長，但卻像彗星一樣燦爛輝煌。從1843年他發(fā)表第一部著作《非此即彼》起到1855年去世，短短的13年里，他發(fā)表和留下的文字卷帙浩繁，罕有人堪與媲美。但這并未為他帶來在世的榮耀，時人甚至拒絕相信，如此多的著作出自一人之手?！八麑懽鳎驗檫@是他一項奢侈的享受——他寫得愈是愜意和言之鑿鑿，就愈是少有人讀他、買他的作品。”索倫如此自嘲道。

“克爾凱郭爾擁有任何偉大的浪漫的思想家的必要條件，那就是被自己的時代和社會所排斥。”本國尚且如此，遑論非丹麥語的國家。在他去世半個世紀后，在斯堪的納維亞以外仍少有人知道克爾凱郭爾的名字。直到20世紀，他的著作為德國思想界所注意，名聲才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開來，最終成為現(xiàn)代存在主義思潮的理論根據(jù)之一?！斑@名聲主要源自對他這位遭到時代錯誤忽視的偉大人物的遲來發(fā)現(xiàn)和理解。不僅如此，克爾凱郭爾在以一種當代的聲音陳述?！痹诳耸纤廊テ呤迥旰螅瑵h娜·阿倫特撰文寫道。

是的，克爾凱郭爾在為后世的我們陳述。每當讀到諸如“這個時代為供奉科學而取消了激情”之類的話語，這種說我所不能說的共鳴感便愈發(fā)強烈。

克氏之于中國

1906年，索倫的樂章剛在歐洲奏起，聲響便已飄至中國。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寫道：“至丹麥哲人契開迦爾（即克爾凱郭爾）則憤發(fā)疾呼，謂惟發(fā)揮個性，為至高之道德，而顧瞻他事，胥無益焉?！比欢?，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的戰(zhàn)亂與半個世紀的集體主義，一百年后，個性似乎依舊是中國人的短板。

“我們這個時代缺乏的不是沉思而是激情”，“缺乏的是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么，而不是自己知道些什么。”克氏在時間與空間的河對岸提醒道。存在心理學家羅洛·梅認為：“克爾凱郭爾心理學式寫作的核心問題在于，人如何能夠自主地成為他自己。意欲成為他自己乃是人生的真正志業(yè)?！?/p>

“成為你自己！”尼采也曾如此棒喝。歐洲大陸上的兩個憂郁而痛苦的靈魂，審視著眾人的軟弱，同時反觀自身的軟弱，發(fā)出對強力人格的呼喚。但同樣是強調(diào)生命意志，克氏并沒有尼采的那份自信。他認為人應當自承軟弱，意識到自己的一無所有，一無所知，再去順應內(nèi)心的神啟?！澳阍斤@得軟弱，神在你內(nèi)里就越顯得剛強?！?/p>

所以說，克爾凱郭爾是治愈系，是正能量。就像莫扎特的樂曲、梵高的畫作一般，他的文章從不映照其命運的晦暗，他也從不曾認為人生毫無希望可言?？謶?、焦慮、絕望、罪孽、懲罰，都是積極的，它們是“人類在面對他的自由時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恰恰說明生命擁有無數(shù)的可能性。而不為眾多紛雜所裹挾，“志于一事（will one thing）”才是強化自我、避免毀滅的唯一途徑。經(jīng)過懼怖的洗禮，才有可能成為沒有懼怖的人。

“如果不勇敢前進，那么我們極可能非常容易就會失去，那即使在最艱難的冒險中也很難失去的東西——個人自我?！绻业拿半U出了差錯，很好，那么生命就會以它的懲罰幫助我。但是如果我根本裹足不前，那么誰能幫助我呢？”面對家事國事，我們總在逃避與幻想一蹴而就的兩極搖擺，克氏的肯綮話語不失為一劑良方。

雖然對于大多數(shù)國人來說，克爾凱郭爾仍是個拗口的陌生名字，但他在中國的影響正不斷擴大。6月21日至7月5日，克爾凱郭爾200周年誕辰紀念展在北京魯迅博物館舉行。《克爾凱郭爾文集》中文版也將于2017年前由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陸續(xù)出版。“有一天，克爾凱郭爾會完全進入中國?！笨耸系闹凶g者京不特如此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