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寫“歐洲中心論”的吊詭

十八年前，我在廈門大學圖書館保存本庫，翻出唐納德·拉赫《歐洲形成中的亞洲》前四冊，便漫無目的地讀起來。那時候的大學跟今天有些不一樣，沒有那么多的工地與汽車，人也沒有那么失魂落魄。老師課不多，學問似乎也可做可不做，敏感者都跑去“下?！绷?，遲鈍些的，依舊留在校園里，自得其樂。我到廈大已經(jīng)三年了，對過去所學專業(yè)有些厭倦，想換個領域做點事，恰好讀到拉赫這套書，突然發(fā)現(xiàn)水天遼闊。

一

《歐洲形成中的亞洲》第一卷出版于一九六五年，那時我剛開始上幼兒園；第三卷出版于一九九三年，我女兒已經(jīng)上幼兒園了。學術作為事業(yè)而不是“項目”，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幾十年做一個課題，到十幾個國家收集資料，寫出十來卷巨著，從容細致，不溫不火?！稓W洲形成中的亞洲》第二卷（三冊）分別出版于一九七零、一九七七年，到第三卷（四冊）出版，已經(jīng)成就三卷九冊、近五千頁的皇皇巨著：第一卷《發(fā)現(xiàn)的世紀》，一二冊；第二卷《奇跡的世紀》：第一冊《視覺藝術》、第二冊《文學藝術》、第三冊《學術研究》；第三卷《發(fā)展的世紀》：第一冊《貿(mào)易、傳教、文獻》、第二冊《南亞》、第三冊《東南亞》、第四冊《東亞》。

人應該到不朽的事業(yè)中去尋求永生，學術是一條較為安全的途徑。時下坊間流行莫名恐慌，似乎做學術會死人。其實做什么都會死，學術做好了，反而可以使人長壽。蘭克最后一部巨著《世界史》在他八十五歲開始出版前兩卷，九十一歲去世前出版了九卷，他的學生吉澤布雷希特說他之所以在八十歲高齡開始寫《世界史》，是因為他停止學術研究就會死。拉赫的《歐洲形成中的亞洲》幾乎寫了一生。他生于一九一七年，死于二零零零年，此時第三卷已出版七年，他和助手克雷正在寫第四卷。事業(yè)宏大悠久，終于超出了個人生命的努力。

年輕時偶然閃過的念頭，決定他日后六十年的事業(yè)與生活，讓他這一生過得充實而富有成就。拉赫夫人在為《歐洲形成中的亞洲》漢譯本寫的序言中，回憶那些年她和拉赫先生一起旅行、查閱資料，從西半球到東半球，從馬德里到東京，她負責開車、拍照，拉赫專注調(diào)研，回到芝加哥大學，拉赫用中國產(chǎn)的鉛筆寫作，她再用打字機錄入，這是理想的學術生活。拉赫在芝加哥大學歷史系任教，《歐洲形成中的亞洲》第一卷兩冊出版的時候，正值芝加哥大學的第二個“黃金時代”。諾貝爾生物與醫(yī)學獎獲得者畢都（George W. Beadle）、曾任美國聯(lián)邦司法部長的李維（Edward H. Levi），相繼出任校長（一九六一——一九六八、一九六八——一九七四），著名歷史學家、《西方的興起》的作者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l）任歷史系主任，布爾斯廷（Daniel Boorstin）等著名學者云集芝加哥大學，著名華裔歷史學家何炳棣、楊聯(lián)這時也相繼受聘芝大歷史系。

《歐洲形成中的亞洲》第一卷第一冊“前言”的第一段話就打動了我?！岸?zhàn)”間拉赫在西弗吉尼亞大學修世界現(xiàn)代史，課程讓他感到困惑，地球上百分之十的土地的歷史，竟然占了全球歷史百分之九十的篇幅。世界現(xiàn)代歷史成了西方文明影響世界的歷史，遼闊古老的亞洲，在這一歷史過程中竟毫無作為、無聲無息。這真實嗎？拉赫動念研究世界現(xiàn)代歷史上亞洲對歐洲的影響，揭示被“西方中心論”歷史敘事遮蔽的一面。我們這一代學人，深受上世紀八十年代“新啟蒙”思潮影響，關于現(xiàn)代歐洲如何影響亞洲知道得多，但關于亞洲如何影響現(xiàn)代歐洲，卻很少聽說，也沒有認真想過。九十年代費孝通先生談“文化自覺”，大家開始反思“新啟蒙”，拉赫提出的問題，正在當時學界受到關注。

二

《歐洲形成中的亞洲》關注的是觀念史或文化史方面的問題，拉赫為自己的研究明確設定了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一是歐洲關于亞洲的知識，這些知識的獲得與傳播方式以及知識的具體內(nèi)容；二是這些亞洲知識對歐洲文化帶來的實際影響。拉赫著作最初的用意并不僅在“歐洲的亞洲知識”上，更重要的意義還在于，亞洲文明曾經(jīng)啟發(fā)歐洲的現(xiàn)代化歷史，并從思想與制度、藝術與技術上塑造了現(xiàn)代歐洲。

拉赫首先在時空框架上全面考察了歐洲現(xiàn)代早期亞洲知識的成長。在時間上，這種知識上的增長從中世紀晚期到文藝復興一直到啟蒙運動前，從地理大發(fā)現(xiàn)到文化大發(fā)現(xiàn)；在空間上，這種知識的拓展從南亞開始，逐步向東南亞、東亞推進，首先是印度，然后是馬來半島、中南半島，最后是日本與中國。中國不僅是地理上最遙遠最神秘的地方，也是知識上最遙遠最深刻的地方。在知識積累的基礎上，拉赫深入到社會文化實踐層面，具體考察亞洲文化對歐洲現(xiàn)代化的影響。他的研究思路縱橫交錯，第一卷實際考察了十六世紀亞洲知識在歐洲的傳播過程與方式，其中回顧的古代與中世紀歐洲的亞洲知識與想象，更像是“劇前故事”。從第二卷開始，拉赫分別從視覺藝術與工藝、文學與社會知識、科學技術與學術研究等方面，探討歐洲的亞洲知識的積累與亞洲文化對歐洲的影響。第三卷沿著西方貿(mào)易與傳教勢力的推進，分別描述歐洲對亞洲不同區(qū)域——南亞、東南亞、東亞的知識狀況，并試圖研究亞洲不同區(qū)域文化對歐洲現(xiàn)代化的影響。當然，這是個更為龐大復雜的問題。拉赫還計劃寫第四卷，具體分析亞洲不同區(qū)域國家“對歐洲藝術、科學、思想、制度、經(jīng)濟和社會實踐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第四卷是他最初的研究規(guī)劃中沒有的，因為寫作內(nèi)容規(guī)模不斷擴大，才衍生出第四卷的計劃；但這卷最終未能完成，留下的遺憾將可能影響到《歐洲形成中的亞洲》的整體理論框架，因為關于十七世紀，拉赫只討論到歐洲的亞洲知識狀況，未及分析亞洲知識對歐洲文化的影響。

發(fā)端于古老歐亞大陸的近五百年現(xiàn)代化運動，徹底改變了人類的命運，是世界歷史上少有的輝煌時代。面對這個大時代，不論探討歐洲對亞洲的影響，還是亞洲對歐洲的影響，都具有重要意義?！稓W洲形成中的亞洲》開辟了一個深廣的研究領域，啟發(fā)了多層面多方向的相關探索。它還借鑒同時代風行的年鑒學派開辟的“新史學”，努力突破傳統(tǒng)的政治史格局，側重社會經(jīng)濟文化分析，將研究擴展到人類活動的整體歷史層面上，并借助跨學科研究方法，進行文化史或觀念史的研究。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人在對現(xiàn)代歐洲形成中亞洲知識的狀況與亞洲對歐洲現(xiàn)代文化的影響的研究上，達到拉赫的廣度與深度。從史識上看，拉赫在歷史觀念上的貢獻主要表現(xiàn)于兩個方面：（一）在一般歐洲中心主義世界現(xiàn)代化歷史敘事中，地理大發(fā)現(xiàn)與歐洲擴張的意義主要在于歐洲對亞洲的影響；但在拉赫的著作中，歐洲在亞洲的探險與征服，意義不在于歐洲如何影響或沖擊亞洲，而在于亞洲對歐洲的反向影響或沖擊。（二）一般世界史或歐洲擴張史強調(diào)的多是經(jīng)濟、軍事、政治與宗教的擴張，很少關注世界知識的擴展與文化的啟蒙。拉赫卻關注歐洲人現(xiàn)代知識與觀念的成長，尤其是西方現(xiàn)代性精神結構中亞洲的意義。在觀念層面，豐富的亞洲知識不僅使現(xiàn)代歐洲認識了世界，也認識了自我；在實踐層面，亞洲文化在器物、制度、觀念上為歐洲現(xiàn)代文化的建設提供了可供選擇的模式。這套書開啟并構成二十世紀后半葉批判“歐洲中心論”的歷史與社會理論，并為這種理論思潮提供了豐富的史料與思想資源；在以社會經(jīng)濟史為主要領域的批判“歐洲中心論”的學術思潮中，它進一步從歐洲的亞洲知識狀況與文化影響方面反寫“歐洲中心論”。

三

但問題也就出在反寫“歐洲中心論”的有效性上。拉赫的研究關注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一是歐洲的亞洲知識狀況，二是歐洲的亞洲知識對現(xiàn)代歐洲文化的影響。但《歐洲形成中的亞洲》的研究重點卻在第一個層面。從地理大發(fā)現(xiàn)開始，歐洲人深入亞洲，觀察、記錄、分析、研究，幾百年間已經(jīng)將亞洲知識成功地納入其世界知識體系中，以至于今天研究亞洲的社會歷史，經(jīng)常要到歐洲文本中去尋找資料與理論。西方現(xiàn)代文明對財富與知識的浮士德式的追求，一直是令人驚訝與困惑的歷史事實。在短短的四百年間，西方從一個偏僻的角落變成世界的中心，擁有整個大海洋的霸權，地球上五分之四的土地成了它的殖民地。這是人類歷史上的奇跡。研究現(xiàn)代文明，實際上也就是研究這個奇跡。創(chuàng)造這一奇跡，財富、制度、權力、心理的因素固然重要，知識的因素也不可忽略。托多羅夫談到西班牙轉(zhuǎn)瞬之間征服中南美洲的奇跡時曾說：“這驚人的成功的關鍵在于西方文明的一個特點……說來奇怪，那就是歐洲人了解別人的能力?！?/p>

現(xiàn)代以來，歐洲是世界財富與權力的中心，也是世界知識的中心；而知識就是權力，歐洲對亞洲的知識越豐富，它對亞洲擁有的權力也就越堅固。但以此為假設前提，就是典型的“歐洲中心論”的表述。不可否認，拉赫最初的研究動機中，的確存在著一種“反寫”“歐洲中心論”傾向，但問題是，他的論述未能貫徹這一動機，最終不但沒有能夠“反寫”，反而加強了“歐洲中心論”的世界史敘事。因為論述歐洲掌握豐富的亞洲知識，而不論證這些知識對歐洲現(xiàn)代文化的切實影響，等于佐證“歐洲中心論”的合理性。更何況即使是充分討論亞洲對歐洲的影響，也可能從反面證明歐洲的力量。歐洲擴張時代形成一種獨特的仰慕亞洲文明的文化心態(tài)。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擴張，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領域全面推進，起初是貿(mào)易與傳教，啟蒙運動之后的擴張又自命肩負著傳播推行現(xiàn)代文明的使命。這種擴張是自我肯定與對外否定性的。外部世界是經(jīng)濟擴張、軍事征服、政治統(tǒng)治的對象，也是傳播基督教或推行現(xiàn)代文明的對象。但同時，西方文明在觀念與心理上，還存在著另一種沖動，這是一種自我否定與向往甚至崇拜外部世界的心理傾向。博岱在《人間樂園》中提出考察歐洲與非歐洲人的關系，應該注意到兩個層次及它們之間的關系。第一個層次是物質(zhì)的、現(xiàn)實的、政治經(jīng)濟層次的關系，第二個層次是觀念的、文化的或神話層次的關系，這兩個關系層次彼此獨立、相互矛盾又相互關聯(lián)。歐洲人一方面在物質(zhì)上掠奪征服亞洲，一方面又始終保持著對亞洲的仰慕與向往。這種心態(tài)在西方現(xiàn)代性精神結構中，是最耐人尋味的一部分。

拉赫寫作《歐洲形成中的亞洲》，動機似乎是要反寫“歐洲中心論”的現(xiàn)代史敘事，但洋洋灑灑寫了六百多萬字，最后卻在證明“歐洲中心論”的合理性。這讓我感覺有些郁悶，所謂反寫“歐洲中心論”的學術思潮，是否是個陷阱？“反寫”作為否定面，恰好在加強“歐洲中心論”敘事，西方現(xiàn)代性精神結構的內(nèi)在特點是它的辯證性，自身包含否定面。巴拉茲評論黑格爾論東方專制主義，他說，批判黑格爾很容易，然而他是對的。如果套用巴拉茲的話，批判“歐洲中心論”容易，然而它是對的，這該怎么辦？

拉赫研究陷入的困境，也是我們共同的困境。歐洲文化心態(tài)上的那種開放性，是歐洲文化的力量所在。這些年我們追隨西方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解構西方文化霸權，著述不少，思想不多?！稓W洲形成中的亞洲》翻譯完成，我寫了一篇六萬余字的“總譯序”，既是評論拉赫的著作，也在反思自己的研究。我在拉赫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又一種“反歐洲中心的歐洲中心論”，反觀自己的研究，我警覺到作為跨文化形象學的重要理論工具，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實際上潛藏著一個“陰謀”：表面上看，它是在批判西方文化霸權，實際上它作為主流思想的對立面又被“包容”在西方現(xiàn)代性思想結構中，成為其辯證結構的必要組成部分。后殖民主義文化批判理論在西方與非西方文化語境中意義不一樣，甚至可能完全相反。對非西方文化來說，它可能成為“排斥”對立面，滋養(yǎng)褊狹、封閉、狂熱的文化保守主義與民族主義的思想武器。我在反思跨文化形象學的觀念與方法時，提出西方文化特有的內(nèi)在活力，才是我們在現(xiàn)代化文化進程中應該認真思考的問題。“傲慢征服與謙遜求知，自我擴張與自我批判，西方走向世界的兩種心態(tài)及其構成的充滿活力的文化性格，是最有借鑒意義的。中國的現(xiàn)代化性格，在文化觀念上向往與仰慕西方，在政治經(jīng)濟上卻受西方擴張力量的壓迫與侵略，對外的向往仰慕往往伴隨著對內(nèi)的自卑與輕賤心理，文化心態(tài)與社會結構失衡，從而走向另一個極端，在政治經(jīng)濟上以封閉表現(xiàn)反抗，在文化上以自大表現(xiàn)仇外，在觀念與現(xiàn)實之間，不但沒有形成一種健康的內(nèi)向與外向的張力關系，還造成文化精神的褊狹，或極端仰慕或極端仇視，或極端自卑或極端自大。這也是第三世界或整個東方的現(xiàn)代化歷程中共同面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