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MA的哭聲

岑桑

1

老公志德喜歡恐怖片，和他一起，看遍各種靈異事件加潑血漿情節(jié)。從驚恐捂臉到邊吃邊笑，人的神經(jīng)，真是在磨煉中不斷強大。不過這一天，志德從網(wǎng)上下了部速度慢如蝸牛的片子，掛在迅雷上走走停停的名字，看著就讓我驚悚萬分——《MAMA》。

我想，能想到把媽媽拍恐怖片的人，一定和我一樣，沒少受到媽媽的摧殘吧。

志德說：“夸張了啊，你媽是煩了點，但沒你說得那么可怕?！?/p>

我用鼻子說：“哼，不用說風涼話，下個禮拜我媽就要過來玩兒?！?/p>

然后，志德就沉默了。三天后，他告訴我，公司南京有活兒，出差一個月。明顯是他故意申請的，要把我一個人丟給我媽。

兩天后，老媽如約而至。我到火車站接她。她穿著件大紅毛衣，拖著兩箱子行李，精神抖擻地從車廂里走出來。她拉著我仔細打量一番后，問：“志德呢？怎么沒來接我?！?/p>

“他啊，南京出差一個月?！?/p>

“一個月??？這么久？他經(jīng)常這樣嗎？我跟你說，你得看緊點兒，男人不能放得太松。你們家志德那么滑頭，保不準就是去偷腥了。”

我說：“媽，我和志德都五六年了，他什么樣人我知道?！?/p>

“你知道什么呀，七年之癢沒聽過嗎？來，說說你倆日子都怎么過的，我?guī)湍惆寻衙}?！?/p>

“我可不用你，聽你的，我們倆早分了！”

“唉——女兒大了，管不了?！闭f著，她癟了癟嘴，眼淚忽然下來了。

好吧，這就是我媽的恐怖之處了——掉眼淚。她有各種方式來掉眼淚。比如現(xiàn)在，就叫隱忍式細水長流。我連忙說：“怕了你啊，回家全告訴你。行了吧？”

2

不出我所料，第二天，我藏在陽臺的臟衣服、臟被罩都被翻出來。我下班回來一進門，就看見媽媽擼胳膊，挽袖子，干得熱火朝天。洗衣機隆隆地轉(zhuǎn)著，晾衣架曬的都是衣服。屋子里的家具地板，泛著一層潔凈的光。媽媽從廚房里走出來，戴著圍裙和手套說：“你們家多久沒大掃除了？”

我一邊換鞋一邊說：“也就十天半個月吧。”

“少來，你們家灶臺油有一尺厚?！?/p>

“不可能吧，我和志德很少開伙的。”

“那就說明你家一年沒打掃。”

其實，一年夸張了。小半年沒大掃除倒是真的。平時上班，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有個周末，就想一覺睡到大中午，訂個外賣，看個電影。掃除這種事，表面過去，也就算了。

可是媽媽不一樣，在她眼里，房子是家最重要的載體，必須整潔干凈，還得擁有所有權(quán)。也許是因為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與房子做斗爭吧。她花了十幾年的時間，以鼓勵式、心酸式、咒罵式等哭法，逼我爸買了房。然而，第二年我爸就因心臟病發(fā)去世了。那一年，我才十二。我直言不諱地對她說：“我爸就是被你哭死的?！?/p>

她說：“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要不逼你爸買房子，現(xiàn)在咱們就得睡大馬路?！?/p>

而這種有婚必有房的觀念，直接影響到我的生活。

其實，當初我結(jié)婚的時候，志德和我商量，先不買房，把首付的錢拿來做生意。我覺得，他這個主意蠻好。投資每個月賺錢，買房每個月花錢。5000多的月供，想想都覺得心驚肉跳?？墒俏覌尩谝淮魏椭镜录依镆娒?，就上演了一出哭戲。她聲淚俱下地說：“我一個人含辛茹苦把女兒帶大，沒想到結(jié)個婚還要租房子。”

于是房子決定買了，生意不做了，志德籌謀許久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夭折了。他對此耿耿于懷。

后來我找媽媽私下說：“你怎么想的。這是我和志德的事，你不滿意和我說。你跑去和人家父母哭什么？”

媽媽說：“傻瓜，他和你商量不買房，就看你溫吞好說話。我這是幫你呢。”

我無言以對，她永遠只以自己的視角，判斷對錯。順我者昌，逆我者哭！和她作對，絕對哭得你落花流水。

3

媽媽來這段日子，我過得如臨大敵。要提防她在家里亂翻，找出志德的小金庫還好說，找出避孕藥就麻煩了。她對我和志德一直沒有孩子，頗有微詞。要是發(fā)現(xiàn)我在避孕，那我耳根就要被她哭到喪失聽力。

當然，還有她斤斤計較的脾氣。第三天，就因先簽字后驗貨，還是先驗貨后簽字，和快遞小哥耗了半個小時。后來，她又和菜場阿姨，為有沒有少找5毛錢辯論一個小時。晚上，她還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向我講述自己的戰(zhàn)績。

我默默地想，以后快遞是不能叫那家公司了。至于菜場，就當躲避禽流感，三個月不要去。我說：“媽，就5毛錢，你爭什么??？

她說：“那是5毛錢的事嗎？那是她的人品太差。”

某一天的下午，我正在公司上班，接到了居委會的電話。這一次，媽媽竟然和鄰居起了糾紛。我和鄰居一直相安無事，沒想到媽媽剛來幾天，就出了麻煩。

我趕回去的時候，還沒上樓，就已經(jīng)聽見媽媽聲嘶力竭的哭聲。她一口咬定鄰居打了她，民警和居委會的阿姨怎么哄都哄不住。

其實，看媽媽梨花帶雨的專業(yè)表情，就猜到她多半在說謊。

她從來都是如此，越是沒理，越是哭得洶涌澎湃。而問題的起因，讓我有點瞠目結(jié)舌。因為我們住的是排式樓，而鄰居家的鐵柵欄，占了我家走廊的半個窗戶。鄰居看見我，指著不知用什么砸彎的鐵桿說：“柵欄都安了幾年了，怎么就突然就不行了！”

媽媽卻接過話頭說：“怎么著？占了我們家?guī)啄瓯阋瞬粔?，不讓占，還成我們不是了！你們?nèi)ζ饋矸判?，擺自行車。我們半個窗戶不能開。憑什么啊？”

“那你也不能砸壞??！”

母親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她轉(zhuǎn)過頭，對著民警無限委屈地說：“看到?jīng)]有，你們還在這呢，他們就這樣兇！你們沒來的時候，更可怕?！?/p>

我忍無可忍地擠進人群說：“媽，你回屋休息會兒吧。我們家的事，你別管了！”

那一天，我不客氣地杷媽媽椎進房間，然后和民警、居委會干部道歉，并且表示毀壞的柵欄，我賠。于是一群人，終于散了。

我回到屋里，臉上布滿陰云。媽媽卻走過來，心情大好地說：“怎么樣？他們拆不拆？”

我說：“媽，你能不能不這樣，你過兩天走了，我還要住呢！”

她微微怔了怔說：“你是不是覺得……媽什么事都哭，有點不要臉啊?！?/p>

我想說“是”，但卡在嘴邊沒有說出口。

媽媽拉過我說：“來，進屋，我有事和你說。”

4

很少會和媽媽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談些往事，這一次，她有點不同。她和我說了爸走的那年，人剛?cè)胪?，兩個姑姑就來和她搶房子。因為當初爸向她們借了錢，她就是靠眼淚，哭走了兩個姑姑。后來，媽媽單位改制，她被劃進第一撥下崗。她從秘書那里聽到消息，沖進廠長室，整整哭鬧了一天，才保住工作……

媽媽說起這些的時候，反倒沒有掉眼淚。她平緩地說：“我一個寡婦，也沒什么本事，我除了哭，還能怎么辦？好歹哭一場，別人還能把你當個事兒。要不然，誰理我呢。”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媽媽大哭小哭的背后，還藏著這么多我從未體恤的艱辛。我默默聽著，忽然很懊悔從前對她的態(tài)度。其實，她一生都在為我活得更好在哭來爭去，我有什么資格厭棄她。

媽媽說：“我知道你不待見我。但是這一次我得來看看你。下個月底，我就嫁人了?！?/p>

我愣一下，才明白她說的什么意思，我尖叫：“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說呢！你要嫁誰??？”

“活動中心認識的，男人不錯，大兒子上班了，小兒子在上高二?！?/p>

我有點急了，說：“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媽媽卻無所謂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不著?！?/p>

“那你還巴巴地趕來告訴我。”我不愛聽地說，“你嫁完了再告訴我，不是一樣嘛?！?/p>

媽媽拉起我，仔細看了看說：“我要給別人當媽去了。我就是來看看，我養(yǎng)了半輩子的女兒，過得好不好?！?/p>

一瞬間，我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擊中了。

5

母親三天后離開了，她得忙她的婚禮去。臨走的那天，我到車站送她。她說：“打電話叫你們家志德回來吧。我以后不會來了。倒是你，有時間回來一趟，我嫁之前把房子過戶你名下，那是你爸一輩子用命拼回來的。”

我抱住她心里一陣酸，卻不習慣說一句溫暖感激的話。

傍晚，我回到家。屋子里格外清新整潔。我在梳妝臺上，看到一張牛皮紙的信封，里面放著一張存折和一封信。

上面寫著：“看你活得還不錯，媽媽沒什么惦記的了。我還有8萬塊錢，也留給你吧。別便宜了外人，對吧?！?/p>

我突然伏在桌上，在無人的房間里，放聲大哭。

志德在一個星期后才回來。他把那部掛在迅雷里的《MAMA》下完了。周末，我們窩在家里看電影。片子拍得不錯，近年來少有的，好質(zhì)量的恐怖片。一個失去孩子的鬼媽媽，把兩個被父親扔在叢林中的女孩，當做自己的孩子。

故事的結(jié)尾，小有煽情。志德看完，開玩笑地說：“其實你媽比起她，驚悚指數(shù)還差點?！?/p>

可我不想笑。我只是告訴他，女人為了孩子，誰還在乎形象的美丑呢。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