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

趙晶

1

福平騎著摩托，媳婦貼身坐在后座上，感覺暖暖的。

縣里煤炭外運的要道上，一輛接一輛的重卡沒日沒夜地來回穿梭，路面不堪重負，高高低低象人臉上的疥瘡，車輛呼嘯而過的時候，騰起團團灰塵，夾雜著煤粉的味道，烏煙瘴氣灌進行人的鼻孔和耳朵。連路都看不清了，福平輕捏著前面剎車把兒，摩托車屁股燈就一閃一閃地發(fā)出紅光.后面拉煤車在車輪咚咚巨響聲里就沖到了前面。

媳婦早把頭埋進福平的后背。

福平在城里科技店上班，下午媳婦從鎮(zhèn)上電話亭打來電話的時侯，他剛剛下班，一個人窩在宿舍的床上想著她哩.

媳婦急切的說，家里沒有煤泥燒了，面甕也要見底兒了，你想辦法，福平的腦瓜一下子熱了起來，不免麻雜幾句.

天快黑了，媳婦在電話里也生氣了，說你生什么氣??！我馬上下城。

福平說，車沒燈，路上車多別亂跑了。

話還沒說完，對方就堅決掛斷了，未了一句：“你等著”。

福平有些懊惱，店里老板娘月香詫異的看著福平?jīng)_著話筒里發(fā)牢騷，也不知發(fā)生什么事，福平想到來這家店上班才幾個禮拜，在家沒事兒時媳婦嫌，剛上班又......

福平趕緊去外面的柏油路上等著；冬天白天太短，夜說來就來，天氣預告說得風毫不客氣地吹刮起來，路上空跑的車互相賽跑，比白天的速度還快。

電視里說本地空氣質(zhì)量良好全是鬼話

福平一邊等待一邊揉著嗆得酸疼的眼睛自言自語。

等了二十多分，沒見媳婦下來，福平趕緊打電話過去。

那個接電話的中年婦女沒好氣地說：“人走了.補車胎去了?！?/p>

又等了四十多分鐘，妻子騎著摩托車來了，一見面，媳婦說：“我也不是要錢，我是想你了?！?/p>

福平又急又氣說，不是不得你來，路上操心！

媳婦有些嗔怪地說：人家想你哩么。

福平和媳婦就進了店，這時老板娘月香來招呼去吃飯，媳婦照福平的想法說吃過了.

前段時間福平看中央一臺新聞里說，要進一步加大金融部門扶持農(nóng)村的力度，他心血來潮，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勇氣和熱情沖昏了理智的頭腦，什么病啊、錢啊、雞蛋飼料價錢啦，沒多考慮風險因素，十多天就蓋起了一千只雞的窩.那段時間，他又是設(shè)計，又聯(lián)系工人，又準備建筑材料，忙得不亦樂乎。

他讓懂行的算了算，養(yǎng)一千只雞至少得準備六七萬元，太厲害了，他對媳婦說，去那里籌這么多錢哩！

2009年冬天一場百年大雪壓塌了雞窩，他的發(fā)財夢想也就到此告一段落，

多虧沒上雞，福平暗自慶幸，不然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了，福平原在當?shù)匾凰忻某踔薪虝?，辭職后在家一呆半年就過去了，媳婦勸他去學校，說雞窩我就不想讓你蓋，你自做主張，現(xiàn)在金融危機啥錢也不好掙，福平就用“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句老話去堵槍眼.做個男人不易啊……

今晚必須回去，媳婦的脾氣福平是知道的。

倆口兒走的時候跟老板娘打了個招呼.

一路上，媳婦貼在福平的背上，兩個人誰也不說話，風如刀峰劃過裸露在外的臉和耳朵，一張口能吃好多涼風，月亮很圓，很亮，但冬里這樣的夜也往往很冷，

兩人路過村里小賣部的時候，福平讓媳婦去買了幾袋華龍面，餓了。又說，要不是怕你路上操心，我那用遭這洋罪，媳婦嗔怪地說，又不是我讓你回來的。

到家，媳婦架鍋煮面，福平去看母親，

兩個人吃過飯就十點多了。

福平說，睡吧！不早了。

媳婦說，急啥哩.

爐子里煤泥不知什么時間就熄火了，屋里沒有溫度，怪冷的。兩個人很快鉆進被窩，媳婦咬耳朵說，老婆想你了，福平對媳婦說，我也想你啦，媳婦就把臉貼過來.熱哧哧的兩片嘴唇就貼在了一起.

兩個人變著姿勢，折騰了三四十分鐘，福平有些累了。

2

第二天，福平還睡著，媳婦早點起來去婆婆那邊去揉面做飯，福平爸去世六年了，他爸德行好，死的時候全村男女老少來了不少人，那時福平還沒結(jié)婚，與母親相依為命，后來有好心人說媒，就認識了現(xiàn)在的妻，丈人送來八字帖，又聽說福平過世的爺爺是省醫(yī)院的什么頭頭，福平又是教書的，便應(yīng)承下來，條件財禮要的高些。

媳婦比福平小六歲，人樣兒也漂亮，前些年提親的人排著隊，東山一家有個小伙子把桑塔納開進院里，提了好一大包東西，還揚言說要在城里買商品房，福平條件當然比不上，但懂得疼人，媳婦看中福平實在，愣是回絕了.那時福平在省城闖了七年，沒有鬧下什么樣子，經(jīng)濟上地缺乏.說媒的人也少，村里人都以為福平撿了個大便宜。

結(jié)婚蓋舍，提起來害怕，結(jié)婚要花錢，福平找村中家族里人，人家看他，表面上很客氣，但一談到借錢，都敬而遠之，用各樣兒的理由回絕他，“家里都挺困難，前段時間剛剛......”不管有錢沒錢的都這么說。

還有村里販木材的爹，嘴里頭說，幾百塊錢沒問題，福平么，結(jié)果到跟前卻沒了下文。

福平整晚整晚地睡不著，人瘦了，眼睛紅了，老母親倒一個勁兒地說：“不怕，想辦法，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非常有信心的樣子。

福平的樣子越來越像是進化中的北京人，一家族的哥說，福平那段日子，確實瘋了。

福平去找小姨，他媽這邊的親戚幫了他大忙，小姨在村里開萊鋪，生意不錯，他還沒開口就拿出六千多的積蓄，還說，萬一不夠，再想法子，可千萬不能讓你姨夫知道，懂么？福平含淚潑浪鼓一樣點著頭.

后來小姨又拿了一千，福平去舅家，舅和表弟湊了兩千，去大姨家，大表哥墊了一萬多，二十多天，包括向同學朋友借，總算借夠了財禮錢........

福平想到這些時，眼里不覺溢了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呀.今在學校呆了五年，婚也結(jié)了，錢也還得不多了，想回家創(chuàng)業(yè)，又碰上天災人禍，美國的金融危機咋能波及這里呢？？

生活太捉弄人。

媳婦人好，心也好，不講吃穿，過得去就行，轉(zhuǎn)眼就二零一零年了，窮根兒難道扎根了嗎？？福平常常這么想。

沒結(jié)婚時，他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洗衣，做飯，想辦法掙錢，結(jié)了婚，妻子說，女人是用來疼的。還說什么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媳婦又說家里事不用操心，什么柴米油鹽啊種地啊人家有事幫忙啊，你就別管了，一門心思多干活掙錢，但家里添了人，自己肩上的擔子也重了，母親一直有病，自個兒顧不了自個兒，全家三口人就靠福平一個人，村里人卻說是好光景，好好遭幾年啥都有了，好歹成了一家人，老媽的一塊心病也去了，后來，可愛的女兒出生了，福平心里的幸福勁兒別提啦。

他教書時，妻子常去學?？矗叩臅r侯把宿舍和床上收拾得干午凈凈，床單，被褥拾綴得利利索索。

再后來，媳婦把陪嫁的錢還了帳。

3

早上吃飯的時候，媳婦和婆婆爭吵起來。

婆婆說：“領(lǐng)下我的殘疾費，先把人王冬家的四百多化肥錢還上?！?

婆婆是二級殘疾，國家發(fā)了證的，每年能領(lǐng)不到一千塊錢。

媳婦說，“現(xiàn)在家里啥情況，您還不知道?！?/p>

媳婦的意思是想把錢先裝口袋，過日子沒錢咋行。

媳婦說話的時候從椅子上騰地做起，眼睛里滿是不解。

婆婆說，欠債還錢，你計劃騙人不是？

媳婦說，我騙人做啥？你家就這個窮底子，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

又說，不是我娘家人幫忙，那些彩禮錢霎時間還上？

婆婆說，我家窮，你家人瞎了眼，我家福平還不娶媳婦了。

媳婦說，你就這么當大人么？不顧死活。

福平立在當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婆婆說，我給我兒講話哩，你別插嘴。

媳婦說，結(jié)了婚就是一家人，我是外人？？

福平對母親說，媽，你少說兩句，

婆婆火了，扯著脖子的青筋：“你再說我！你再說我！你這顆子彈兒，你啥東西，過日子沒計劃，花錢沒帳算”，

福平不言語了，轉(zhuǎn)頭對媳婦說：錢由媽支配，媽咋支配咋支配。

婆婆的態(tài)度才緩和下來。

因為媳婦要送福平上班，媳婦剛才吃飯噎著沒有說啥，還在埋頭吃飯，

兩個人出了門，媳婦朝福平使眼色，說：“人家別人早準備好年貨了，該買衣服地也買了，你真窩囊”，

福平?jīng)]吭聲，想起沒有煤了，趕快給普家莊送炭的國強打了電話，說先欠著，那邊含糊著極不情愿地應(yīng)允了。

福平和媳婦來到鎮(zhèn)上的汽車站，媳婦說，送了你，我回娘家，福平不解地說，去干啥？來回騎車不花油錢？

福平這才想起可愛的女兒在丈母家有個把月了，自己的媳婦也不能老往娘家跑.媳婦嫌福平話里有話，福平見媳婦不聽話執(zhí)意要去，兩個人就犟起嘴來。媳婦說，你沒有本事別跟我吵，有本事下窯一月賺個幾千塊，福平說，家里就我一個，萬一有事改咋哩，媳婦說，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啥年代，就你掙得那點錢，夠不夠別人塞牙縫地？福平說，干脆算了，你和我性格不和，媳婦說，算了就算了，誰跟上你誰倒灶，說著就嗚嗚地哭出聲來?？尥炅?，媳婦說，摩托還是我騎，過年給我買個手機，你看著辦。

快過年了，鎮(zhèn)上的集市熱鬧起來了，開三輪車.騎摩托車的，還有婦女們搭伙走來的，每年的臘月，人們都會行色匆匆地來備年貨，忙了一年，家家各有各的收獲，有不如意的，有喜歡的，也有憂愁的，福平屬于后一種；可以說有點焦慮綜合癥的表現(xiàn)了。

他背起包，看看妻子，朝著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