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邊的井

沈秀娥

一

和大紅色比起來，粉紅更能襯托出新娘子的嬌艷來：粉紅色的緞面，同樣色系的棉襖棉褲，再配上同色系的鞋子，粉紅色的絲巾做蓋頭，金色的小團花，金色的耳環(huán)手鐲項鏈，那一份美麗，那一份妖嬈，就全都呼之欲出了。

宋小云不知道為什么她們村那些姑娘出嫁時喜歡大紅，喜慶倒是喜慶，但要多俗艷有多俗艷，還什么三金四金的，她們那眼光，也配？克數(shù)再多的金子戴在她們身上，充其量也只能算個暴發(fā)戶！

宋小云這么想是有道理的。

秦王山上的山村里，她是唯一到縣城上過學(xué)的女孩子，是女孩子中唯一見過世面的。

“要是在以前的社會，你就是女秀才了！女秀才！小女秀才！”上小學(xué)時奶奶就無數(shù)次地對她說，聲音無比地溫柔。奶奶沒上過學(xué)，但奶奶是認(rèn)識一些字的，奶奶用拐棍在地上寫出一個個的“人、十、一、日、火……”來考她們家的這個“小女秀才”，叮囑她認(rèn)識這些字是有用的。

“看天上的大雁可以認(rèn)識字。”爺爺揭破奶奶識字的謎底，“你看，大雁的這種樣子就是‘人，橫一排豎一排就是‘十 ……”奶奶就在邊上笑。

充其量爺爺奶奶就認(rèn)識這么幾個字，當(dāng)時過年時往墻上貼一些報紙，如果恰巧有這些字還好說，要是遇上沒有這些字，也沒有圖片的報紙，他們就無法判定正反，往往把報紙貼顛倒了，到了宋小云上學(xué)，家里出了“女秀才”，這些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想到爺爺奶奶，宋小云的心如水波般陣陣蕩漾，要是他們活到現(xiàn)在多好，要是他們活到現(xiàn)在，自己就可以給他們一個個驚喜，初中、高中……還有，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雖說不是什么好大學(xué)，但畢竟是大學(xué)啊，秦王山的女孩子上學(xué)的少，宋小云是破天荒了。

有時候宋小云也想，要是自己的父母生有兒子，是不是她也象別的女孩子一樣，早早地輟學(xué)？這樣看來，沒有兒子的這個家，是父母的不幸，但卻是她宋小云的大幸啊！也許是這樣，也許是這樣的。

無論如何，可以給整天勞碌的父母一個安慰了，終于，拿上錄取通知書了。

前途雖然渺茫，但前途不可限量啊。

晚上躺在炕上，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一個故事：據(jù)說，清代的滿族人是不敢得罪家里的女孩子的，因為說不定哪一天說不定哪個女孩子就可能進宮，就可能被皇上看中，就可能為皇上生下皇子，就可能一步登天，就可能……

生活的大門，對她宋小云才算是剛剛打開！

想象自己去上大學(xué)，想象自己成為全校最刻苦最出色的女孩子，想象有一天在公園里看書時突然遇上一個英俊瀟灑的男孩子，想象兩個人一起散步，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考上研究生，然后，她，美麗的宋小云，成為自己心中白馬王子的新娘……大雅大俗，大俗大雅，在我們的婚禮上，我一定不象那些女孩子一樣去附庸風(fēng)雅，穿什么西式婚紗，我要給你一個驚喜，我用最傳統(tǒng)最美麗的山村婚禮給你一個終生難忘的新娘，親愛的。

我親愛的。

宋小云感覺到自己在想象中居然說出來這個美麗的字眼，臉有點燙了，幸好是晚上，要是白天，別人一定可以發(fā)現(xiàn)。

“未來”，是多么美好的一個字眼，是清晨飛翔的鴿子，是剛出土的嫩芽，是剛綻開的鮮花。

可是，有一件事，不能不憂心，好像是，懷孕了。

高考完的那一次徹底的放松，徹夜狂歡帶來的后果好像是，懷孕了。

要是真的，那未來還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近期的種種跡象都表明，好像是，幾乎可以確定，懷孕了。

悄悄地去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里，查了關(guān)于懷孕的種種的跡象，一切癥狀都在證明這種感覺的準(zhǔn)確性：懷孕了。

怎么辦？

網(wǎng)上說流產(chǎn)必須控制在3個月內(nèi)，但網(wǎng)上沒說這種手術(shù)大致需要多少錢，100？200？300？500？或者，更多？該怎么辦？

錢從哪里來？去哪里做流產(chǎn)？路費需要多少？需要住院嗎？住一晚上多少錢？還有什么辦法可以擺脫眼前的困境？

首先想到的人當(dāng)然是媽媽，媽媽前幾天去了爸爸當(dāng)小工的那家工地上篩沙子，為寶貝女兒賺學(xué)費，“小云上大學(xué)，干活也是有心勁的。”這是媽媽對很多人說的話。

這個時候，找媽媽？

到工地上找到一邊干活一邊向別人夸耀女兒考上大學(xué)的媽媽說懷孕？

關(guān)鍵是，找到媽媽，要解決的也是錢的問題，為了學(xué)費，媽媽白天晚上地念叨，家里連要吃的糧食都賣了，計劃先應(yīng)付眼前的學(xué)費，這個時候，要媽媽拿出錢來，解決懷孕的事情？

天方夜譚！

找誰？找誰可以幫自己保密而又可以解決問題？

只有找他了——陳建強。

事情既然和他脫不開，只有找他了。

多么不愿意找他！本以為那讓她刻骨銘心地后悔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她和陳建強從此無任何瓜葛，誰想如今又得去找人家，并且告訴他這樣的一個話題：她，宋小云，和陳建強一起去縣城上學(xué)的同村的女孩子，因為高考后的那次酒后放縱，懷孕了，懷了陳建強的孩子。

可以告訴他嗎，他會怎么想？他會不會把宋小云想成一個很壞的女孩子？他會不會認(rèn)為她行為放蕩？他會相信嗎？他，會幫助她嗎？他有能力籌集到這么多錢嗎？

必須找到陳建強，商量對策。

二

“給我500元！”

宋小云見到陳建強時，怒火中燒了。

她這是第三次約見陳建強了，村里人多眼雜，陳建強又躲著她，見一次不容易。

很快就要開學(xué)，自己懷孕的時間算下來也很長了，必須盡快做決定，必須，而這盡快做決定的前提就是——

必須，盡快籌到錢。

隱約聽大人說過，前峪口有個女孩子，懷孕超過了3個月，去做人工流產(chǎn)，結(jié)果大出血死了。這么說，要打胎不可以超過3個月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陳建強還沒有拿來錢。

幸好今天鎮(zhèn)上唱戲，她堵住了他。

“我沒錢。”陳建強都快哭了。

“沒錢我找你爸媽去，看他們有沒有錢？”小云的聲音大了起來。

有個老頭走過，看了他們一眼。

陳建強覺得，必須想辦法了。

這么短的時間，他上哪里找500塊錢？他要有錢，早上學(xué)去了，還至于到現(xiàn)在都沒事做？

怎么就至于懷孕了呢？

那天問媽纏了很長時間，媽才拿出5元。

這夠干什么？

宋小云要的，是500！

“咱家哪兒來的錢？你爸去年挖礦砸斷了腿，現(xiàn)在都沒錢治病，你要500塊錢干什么？”

建強媽一直埋怨陳建強沒考上大學(xué)，陳建強不知道沒考上是喜還是憂？

就算考上，錢從哪里來？

妹妹建紅已經(jīng)上初中，爸還癱著，就算自己考上，用什么交學(xué)費？

媽已托了表哥，給找了一個在酒店當(dāng)保安的活，管吃管住每個月300，以后每個月還加工資。遠(yuǎn)水不解近渴，現(xiàn)在該怎么辦？

逼急了，宋小云會找上門的。

500元，對于剛走出校門的他們，真是天文數(shù)字。

他知道宋小云的家境，知道宋小云也是被逼急了。

宋小云說，超過3個月，要出人命的。

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個半月。

馬上就會出人命了。

約定了3天后見。

3天，上哪里去找錢？

臨分手時宋小云又哭了，說小鎮(zhèn)上大家互相都認(rèn)識，縣城的醫(yī)院也不敢去，當(dāng)初在縣城上學(xué)，怕遇上熟人，只有去山下了，她一個人沒出過遠(yuǎn)門，又怕媽知道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求陳建強到時候陪自己一起去。

小云哭的時候毫不掩飾，不斷地用手背擦眼睛。這個鏡頭，一直定格在陳建強眼里。

陳建強在心里過濾了所有的關(guān)系，還是想不出誰能資助他500元。

同學(xué)是不用說。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全分布在這十里八鄉(xiāng)，要么還在上學(xué)，要么象自己一樣貧苦，或者還不如他，好歹他馬上就可以有工作了。

今天姑姑來告訴他有工作的消息時，全家是多么高興啊。

5天后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剛好趕上小妹交學(xué)費。

陳建強一下感覺自己長大了。

以后，自己的肩上，將要擔(dān)起這個家了。

他看看癱在炕上的爸，一陣心酸：要是自己早兩年上班，爸也不至于因為挖礦而被砸斷了腿。

“爸，我發(fā)了工資給你買個輪椅，你自己想出去就能出去了?！卑值哪樕嫌辛诵σ?，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把頭別過去，擤了一下鼻子。

他也感覺眼角有點濕潤。

他陳建強終于有工作了。姑姑說他將去當(dāng)保安的那家酒店很大，很氣派，來的都是高級客人。

“干得好，可以加工資?！边@是最重要的。

表哥已經(jīng)在那里干了兩年，工資加到500。

到那個時候，他可以給小妹一些零花錢，可憐的小妹，一瓶咸菜吃一周。

小妹悄悄地拉他的衣角，說今天早上宋小云問過他去了哪里，還說不可以讓別人知道。

五雷轟頂！

三

宋小云這件事，決不可以讓爸媽知道，這個時候讓媽知道，還不氣死？

再說，宋小云懷孕了，這種事情，他怎么說得出口？退一步，即使說了，爸媽又從哪里找500塊錢給他，給，他們？

馬上要上班這件事使得陳建強靈光一現(xiàn)，也許，表哥可以幫幫忙？

表哥兩年前出去當(dāng)保安，逢年過節(jié)也顧不上回來。找到姑姑，問清表哥的號碼，卻遭遇對方關(guān)機。

姑姑說酒店有規(guī)定，下班才可以開機的，但這個時間安排讓陳建強很為難。

自己村里沒電話，只能在姑姑這里打公用電話，到表哥下班，還有很長時間，也許，可以向姑姑求助？

還沒有把意圖說清楚，姑姑就識破了他想要錢的陰謀，說表哥馬上要訂婚卻到現(xiàn)在還湊不齊彩禮，表哥急得在電話里直哭：好不容易處了個女朋友，再不定下來恐怕將來要吹。

姑唉聲嘆氣，完了問他的來意，借錢的事，再怎么開口？可是，不開口又怎么辦？

開了口能借到嗎，姑這里有錢嗎？

問題是一旦開口借錢，姑要盤問起來怎么辦？

猶豫了很長時間，還是開了口，說是要湊足去酒店上班的生活費，得借錢。

姑開了柜子，變戲法似地，從大包裹里拿出個小包裹，小包裹里拿出個小布包，小布包里拿出個塑料袋，塑料袋里還有個小紙包……

陳建強的心“怦怦”地跳了。

紙包打開一層，又打開一層，居然還有一層，終于露出里面的錢。

100的，50的，10塊的，好像還有1塊、兩塊的，姑拿出兩張10塊的，想了想，又抽出一張，雖已半舊，卻壓得平平展展。

姑也不容易。

30元，車票15，去酒店人家管吃管住，又不開支什么，也應(yīng)該夠他的路費了。

可這距離宋小云需要的500元，還有很大的距離。

不知道表哥可以資助多少？

不可以在這里逗留到晚上，否則姑會疑心的，吃完飯，他趕緊出來。

村子不大，找不出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一直在村里轉(zhuǎn)悠，會引起別人懷疑的，可，這是可以打電話的最近的村莊了。

走到距村子一里多的地方，他看到路邊地里的的柿子樹，這里來的人很少。

他在樹下坐下來。

山村的正午，太陽很毒，但樹下還算涼爽，他坐到樹下想這一段日子，做夢一般。

高考結(jié)束了。

他落榜了。

宋小云懷孕了。

他有工作了。

電話終于打通，表哥一口答應(yīng)給錢。自己當(dāng)上了保安，那一身衣服威風(fēng)凜凜的。宋小云去做手術(shù)，宋小云大出血，醫(yī)生說宋小云快要死了……

他驚出一身冷汗。剛才在柿子樹下睡著了，身上，頭發(fā)上粘了很多土和不知名的雜草梗。

以前在鎮(zhèn)上看到很多外地人風(fēng)塵仆仆，隨地而坐，感覺那些人真不講究，自己如今這樣子，和那些“流竄”能差多少？

剛才夢中的事情提醒了他，必須處理好宋小云的事，否則會影響將來的工作的。

那邊，太陽已經(jīng)向西山滑去。

起風(fēng)了。

他有些害怕。

四

撥表哥號碼的時候很緊張，萬一再關(guān)機，下一步可怎么辦？

謝天謝地，通了。

那意味著電話接通的“嘟——嘟——”聲，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悅耳動聽。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想著打通了怎么說，那邊卻一直沒有回音。

他的心一絲一絲地懸了起來。

怎么了？記錯號了？表哥不在？表哥手機丟了？表哥已經(jīng)知道了，故意不接？……

這是他最后的路子啊。

就在他要絕望放棄的時候，那頭卻有了動靜，他聽到了一聲悠長美妙的“喂——”

是表哥！

是他的救命恩人表哥！

原先編好的理由在這種漫長的等待中一點一點被推翻，能有什么好的理由不顯山不露水的籌到500元錢？

好不容易說出借錢的意思，不出所料，表哥果然詳細(xì)地追問錢的用途，情急之下他說了一句“身體不舒服，需要檢查。”

那邊馬上緊張起來了：怎么不舒服？要緊嗎？能按期來上班嗎？好不容易才求到這個職位，萬一病了不能來得提前和人家酒店打招呼啊，到時候耽誤事人家怪罪怎么辦？

“不不不，是感冒，不會影響上班的，你千萬別給人家說我病了，我一定按時去?！?/p>

表哥這才放心，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按時報到，酒店管理嚴(yán)格，千萬千萬不敢出什么紕漏。

掛了電話才發(fā)現(xiàn)從表哥這里一點錢都沒有借到。

忙了一天，總共才收獲了姑姑的30，打電話還花費了兩塊。

趕回家已是饑腸轆轆，天早黑透。

一家人還在等他，很擔(dān)心地問他去了哪里。

臨睡前媽吩咐明天要早點起床，趁這幾天空閑，把后角的幾塊地翻翻，過幾天上了班，這些活就又落在媽一個人身上了。

可憐的媽，這兩年是又當(dāng)娘又當(dāng)?shù)?，又?dāng)女人又當(dāng)男人。種地、翻地，這本來應(yīng)該是由男人來干的活啊。

原計劃上午翻完地，下午再想辦法找人借點錢，到地里才發(fā)現(xiàn)這種想法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地很大，一上午根本翻不完，再說即使地翻完了，又去找誰借錢？

午飯由妹妹送到地里。

可愛的小妹，可憐的小妹，懂事的小妹，陳建強的心里，涌起陣陣柔情。

妹妹后年就參加中考，一定得教育妹妹好好學(xué)習(xí)，考高中，考大學(xué)，自己將來掙的錢要攢一部分，供妹妹上學(xué)。今年過年，一定要用工資為妹妹買一件衣服，陳建強心里計劃著，宋小云的樣子突然跳了出來，怎么辦，這個游戲，怎么至于讓宋小云懷孕呢？懷孕怎么至于會出人命呢？

明天，是約定期限的最后一天。

天有絕人之路啊。

明天，去哪里找500塊錢？

回到家，已是黃昏，又一天過去了。

小妹悄悄地給了他一個紙條，不看也知道是宋小云的，提醒他不要忘了三日之約

五

最后一天了。

陳建強知道，如果今天拿不出錢，宋小云真的會去找他的父母的，宋小云不是一個潑辣的女孩子，他也很喜歡她，但他也知道，僅僅限于喜歡而已。

高考，是一道坎。

將來的事，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

如今宋小云被逼得沒有辦法了，被逼急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來？

不敢在村里見面，約到鎮(zhèn)上，見面時兩個人的錢加起來，距離所需要的數(shù)字，還有很遠(yuǎn)。

陳建強這里，加上自己平時可憐的一點積蓄，再加上這幾天湊的，總共53元。宋小云這邊，更可憐，26，遠(yuǎn)遠(yuǎn)不夠。要去山下，一天根本回不來，必須住宿，車費、住宿、吃飯等等，加起來就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何況，還不知道醫(yī)院那邊的情況如何？該去問誰？該去找誰幫忙？

宋小云又哭了。

陳建強看看天，感覺幾乎喘不過氣來。

好歹，現(xiàn)在是上午，還可以再想辦法。

“還有什么辦法??？”宋小云滿腔怨憤。

“不知道，但是，總應(yīng)該有辦法，天無絕人之路?！?/p>

陳建強站在小鎮(zhèn)的橋頭，看著偶然走過來的人，真想拉住一個苦苦哀求，誰可以幫自己，哪怕，下輩子，當(dāng)牛，當(dāng)馬。

出了這樣的事，誰也無法幫他，包括，宋小云，宋小云只有依靠他了，他是男人啊，陳建強一下感覺自己肩膀沉重了很多。

他出神地盯著幾乎每一個人的面孔，每一個人的包，他們，一定不為錢的問題發(fā)愁。

要是自己大一點，哪怕，只大上一點點，自己有個家，該多好，成了家的人就是大人，大人也許不發(fā)愁借錢了。

那邊走過來的那個姑娘，一看就是不發(fā)愁錢的，看那衣服，看那包，一看就是有錢的。

那包里裝的是什么，錢？卡？也許都不是。有人說，很多姑娘雖然拿著很好看的包，但包里裝的只是除了鑰匙手機就是衛(wèi)生紙。

也許不是。

這么好看的包里，能不裝錢，能裝很少的錢？就是不裝錢，裝個手機怎么樣，手機現(xiàn)在也值幾百塊呢！

那是一個紅色的背包，是不是真皮陳建強不懂，但看那顏色，鮮艷而不失沉穩(wěn)，單單這包，就一定價值不菲。

那個女孩子越走越近。

周圍除了宋小云在對面坐著發(fā)愁，正好沒有別人。

陳建強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那個包。

那個包里的錢。

宋小云需要錢，或者說，他陳建強需要錢。

他不敢看那女孩子的臉，只盯著那個包！

越來越近了。

100米……

50米……

30米……

敢嗎，他，陳建強，敢拿這個包嗎？聽說很多人遇上搶包的就嚇得魂飛魄散，主動把包給了人家，那，今天這個女孩子會是這樣嗎？她會不會反抗？會不會大聲呼救？會不會有人沖出來幫忙？

怎么辦？

10米……

5米……

怎么辦？

就沖出去吧，要不來不及了。

4米……

3米……

沖上去！

沖上去？

1米……

陳建強突然感覺渾身發(fā)軟。

敢嗎？

敢沖上去嗎？

那個女孩子好奇地看了陳建強一眼，走過去了。

越走越遠(yuǎn)。

越走越遠(yuǎn)。

陳建強感覺自己出汗了。

他有點后悔，剛才要是沖上去，說不定到現(xiàn)在一切都解決了。

他覺得自己真窩囊，一點也不象個男子漢。

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

只有先回去了。

可是，回去又怎么辦？

六

雖說多年來兩人一直一起上學(xué)，但在這條山路上并肩而行，對他們來說，是很少很少的。

人言可畏。

小時候擔(dān)心的是小伙伴的起哄，上中學(xué)后，小伙伴倒不說什么了，但周圍的大人會不會說什么？也許不會，誰知道呢，他們不敢冒險，萬一人家說什么呢。所以，盡管在學(xué)校兩人還互相照顧對方，但回到村里，卻形同陌人。

今天計劃一起走了，卻是計劃去山下的醫(yī)院，面對如此為難的一件事。

先回吧，咱們再想想辦法。

只能如此了。不回又怎么辦？

山里的秋天，氣溫涼爽而色彩熱烈，紅是暗紅，一種成熟透了的顏色，黃是深黃，天藍(lán)得有些發(fā)青，云白得有些晃眼……

以前的這個時間，已經(jīng)在學(xué)校了，有多長時間，沒有注意到這些了。

宋小云有些感慨萬端。

處理完這件事，基本也就到上學(xué)的時間了。她去上大學(xué)，陳建強去上班，無論這個結(jié)果如何地令他們有些不甘心，畢竟，有一個結(jié)果了，多年背井離鄉(xiāng)在外求學(xué)，總算有個結(jié)果了。

雖然，現(xiàn)在他們遇上了困難，但前途還是光明一片。

山里的孩子，什么樣的苦沒有受過？什么樣的事情，能打倒他們？

沒有！

他們一起回憶上學(xué)時交不起學(xué)費，老師一遍一遍地催，他們一天一天地拖，總是告訴老師一個很近又很遠(yuǎn)的詞：明天！但明天會有錢嗎？不知道！可是明天畢竟是明天，他們堅信，明天也許會有奇跡。

他們回憶起飯卡只剩下一點點可憐的錢了，距離家里捎錢的時間還得好幾天，三天五天只吃饅頭不吃菜，還得瞞著同學(xué)，怕別人看出端倪。

他們回憶看到別的同學(xué)吃零食吃魚吃肉吃排骨，雖然也有點饞，但畢竟可以做到保持平常心并且為自己的這顆平常心所驕傲。

他們回憶起聽到城里的孩子說起農(nóng)村的事情錯誤百出時他們內(nèi)心的那種自豪。

他們回憶起看到一些農(nóng)村的孩子進了城就開始下館子上網(wǎng)騙家里人的錢，騙親戚騙同學(xué)騙老師，他們的那種痛心與對自己沒有變壞的慶幸。

…… ……

過去的一切，在回憶中都顯得那么美麗，那么地，溫情脈脈，哪怕，過去的苦難。

他們甚至說到將來，陳建強說想趁到城里當(dāng)保安的這個機會學(xué)點手藝活，將來自己當(dāng)老板，供妹妹上學(xué)，也許，他會是這個村的第一個老板；也許，很多電視臺都來采訪；也許，到時候記者采訪時他還不愿意呢；他是老板，老板多忙啊。

宋小云笑了，她知道他在吹牛，但誰敢說沒有這么一天呢？

比起陳建強，宋小云就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理想了，她想得最多的，是自己將來的白馬王子，自己的婚禮，自己的嫁妝。父母沒錢，她一定用自己的工資買很多很多嫁妝，就要那種花花綠綠的顏色，到處貼滿“喜”字，要多喜慶有多喜慶，要多熱烈有多熱烈。她要象很多人一樣，把這些嫁妝擺在院子里叫親友們欣賞，聽他們驚奇地“嘖嘖”，看著父母親滿面笑容，等著夢中的他來迎娶自己……她要一個傳統(tǒng)的婚禮，紅棉襖紅棉褲紅蓋頭，不過，棉襖的紅色是粉紅而不是大紅，蓋頭是半透明的，隱隱約約，蒙蒙朧朧，巧笑倩兮，巧目盼兮……

女孩子，老是想自己的婚禮，比起人家男孩子，確實有些目光短淺。

宋小云有點不好意思。

要實現(xiàn)這一切，就得更加刻苦，更加努力，她計劃拼命地學(xué)習(xí)，考研究生，先考碩士，再考博士……

“到時候，你就成了咱們村，不，咱們方圓幾十里唯一的女博士了，你了不起啊，小云，可是我，已經(jīng)完了，我今年沒有考好?！标惤◤婘鋈簧駛?。

“你將來當(dāng)老板，老板也很了不起啊，我即使當(dāng)了博士，也是要給人家老板打工的。”

她在安慰他，這陳建強能聽出來，不過這種安慰也讓他心情好了很多，說不定，真的會有這么一天的。說不定，真的有一天，他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大老板，宋小云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女博士呢。

對前途的展望使得兩個人信心百倍，心情好了很多，只是，眼前的問題，還必須考慮：現(xiàn)在怎么辦呢？

馬上就到村口，不可以再相跟著走了，必須商量下一步怎么辦。

在路邊上，有口旱井，是農(nóng)人們用于收集雨水，澆灌莊稼的。有的井長期不用，泥沙在井臺周圍越積越高，旱井便名副其實了，成了枯井。他們找到一處小路邊上的旱井，坐在井臺上商量對策，這里偏僻，不擔(dān)心被人看到。

七

一涉及到現(xiàn)實問題，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剛才談到未來時那種感覺一點也沒有了。

現(xiàn)實大家都很清楚。

必須找下錢。

必須盡快找下錢。

懷孕的時間已經(jīng)快3個月。

宋小云快要開學(xué)。

陳建強馬上就要去上班。

刻不容緩??！陳建強想到這個詞，“刻不容緩”，現(xiàn)在對這個詞語有了這么深切的體會：一刻也不容他了，一刻也等不及了！

等不及他們又能怎么辦？

宋小云火了：“你是男人啊，你不知道怎么辦？你必須知道！必須！出了這樣的事，你不管還有誰管?。俊?/p>

陳建強看到宋小云這會真煩人，有什么事說啊，哭什么哭的，哭起什么用，哭可以找來錢嗎？再說了，出了這事，難道是他陳建強一個人的錯嗎？憑什么把火都發(fā)到他這里??？難道她宋小云沒有錯嗎？

后來的很多次，陳建強無數(shù)次地想起這個情景，要是他不說這句話會怎么樣，還會激怒宋小云嗎？還會有后來的故事嗎？如果不說這句話，他和宋小云一起展望的未來，會不會，真的成為現(xiàn)實？

他這一生，就這樣完了。

宋小云后來的情況，他也約略聽說了一點，是他毀了這個女孩子，是他啊，他罪孽深重。

要是沒有他，要是沒有那天的事情，也許，宋小云真的成了女博士，也許，宋小云真的有了一個想象中的婚禮。

世事真難預(yù)料。

當(dāng)時宋小云一聽他說起什么這事不能怪他一個人之類的話一下非常激動，伸出手指著他，嘴唇都哆嗦了：“好你個陳建強，你想撇清是不是，你還是人嗎，你還是男人嗎，你現(xiàn)在不承認(rèn)了是嗎？你什么東西啊你？”

事情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陳建強后來很多次地想起這一幕，他當(dāng)時不是這個意思，但宋小云的話又似乎無懈可擊，他有點張口結(jié)舌了。

也許是因為他沒有解釋，宋小云越發(fā)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以為陳建強計劃撒手不管了，越說越氣，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他陳建強怎么就可以撒手呢？如果解決不了懷孕的問題，宋小云怎么去上大學(xué)？還沒上學(xué)已經(jīng)懷孕，學(xué)校不開除她才怪呢！

被學(xué)校開除？并且是這個原因開除？

“我還不如死了算了！”宋小云有點歇斯底里，仿佛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學(xué)校開除，聲名狼藉，“陳建強我告訴你，要是我到了那一步，你也別想好過，你也別想有好日子過！我明天就去找你爸你媽，看他們管不管這事，看他們管不管！”

這怎么可以！

如果宋小云真的找到家里，陳建強不敢想象會怎樣，事情會怎樣發(fā)展，不敢想象！但，他知道她會的，這個女孩子已經(jīng)瘋了，已經(jīng)快要瘋了！

“你不能去我家里，我告訴你，宋小云！”

“我為什么不能去？你不管我，我為什么不能去？”

“讓我再想辦法。”

“你能想出來什么辦法？都好幾天，你才湊出來幾十塊錢，你能想出什么辦法？”

“你不能去找我的爸媽！”

“我非要去！你不管我，你爸媽總得管，他們總得管！”

“你敢？你去試試！”

“我明天就去，明天一早我就去，你看我敢不敢？我要是上不成大學(xué)，你也別想上班！你也別想上班！”

這句話讓陳建強有點毛骨悚然。

事情發(fā)展下去，會不會，他也會失去工作？這太可怕了。沒了工作，他陳建強做什么？

宋小云腳下重重地滑了一下，差點掉到井里。

真是天意。

這一下仿佛在暗示陳建強著什么。

這個地方很偏僻。

村里沒有人知道他和宋小云的關(guān)系。

就算小妹幫忙傳遞過紙條，她也只知道宋小云有事找陳建強，但具體什么事情，小妹一點也不知道。

這很重要。

現(xiàn)在他和宋小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說除了他和宋小云，沒有一個人知道，打死大家也猜不出來。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他們身后的這口井，是枯井，早就廢棄不用了，即使井里有什么，也永遠(yuǎn)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這口井，有著太大的誘惑力。

陳建強再一次分析眼前的形勢。

即使等到明天，他還是沒地方找錢，而找不到錢，宋小云真的可能找到他的家里，在處理這件事情的過程中，他，陳建強也極有可能失去即將到手的工作，表哥說了，酒店不等人。

他感覺自己的衣服都濕透了，貼在背上。

“你不能去找我爸我媽?！彼麙暝?。

“你看我去不去！”宋小云這會一直站著，是不是因為激動？自從兩個人開始爭執(zhí)，她就一直站著。

“你要去找了我爸我媽，我媽肯定會氣死！”

“那我呢？我怎么辦，要是不能很快去手術(shù)，我怎么去上學(xué)，要是不能做手術(shù)了，我肯定會被開除，肯定會被開除！還不如死了算了，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找我爸媽干什么？他們也不會幫你的，他們也不會，找了也白找?！?/p>

“陳建強我告訴你，要是這件事處理不好影響了我上學(xué)，影響我前途，你也別想工作，我明天就去給你單位打電話，讓他們知道你陳建強是個什么人，看看人家是不是還要你在那里工作，我明天就打電話！”

“你試試，你試試宋小云，你會后悔的?！?/p>

“你看我敢不敢，我現(xiàn)在就去找你爸你媽，我現(xiàn)在就去，現(xiàn)在就去！”

是不是，就是這句話再一次地提醒了陳建強，到現(xiàn)在陳建強也想不起自己當(dāng)時是怎樣伸出手的，鬼使神差，好像宋小云當(dāng)時是背對著自己，轉(zhuǎn)過去擦眼淚了？陳建強只能記得宋小云似乎轉(zhuǎn)過頭來，要說什么，然后，他的手已經(jīng)伸出去了……

他聽到了那凄厲的叫聲：建強——

站在井邊，陳建強感覺很恍惚，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怎么會這樣？前幾個小時，他們倆還在一起展望未來啊！僅僅幾個小時前，他還對宋小云講了自己將來想當(dāng)老板，宋小云還說了自己將來的婚禮，自己的婚紗，自己的白馬王子……

井底沒有任何聲音，這種井很深，不知道井底會不會還殘留一些水？

宋小云怎么了？暈了？還是，還是已經(jīng)，陳建強感覺自己不敢想象那個字眼。

他很害怕。

朝周圍看看，周圍確實沒有人。

要是，宋小云沒有死會怎樣？要是宋小云明天被人救出，事情真相大白，對陳建強來說，他所負(fù)的責(zé)任就不僅僅是宋小云懷孕這件事了，還有更重的刑罰等著他。

會是怎樣？

五年？

十年

十五年？

還是，更多？

這就意味著他陳建強得在監(jiān)獄度過他最重要的時光？即使是五年，五年后出來，誰還嫁他，誰還要他上班？他這一生，鐵定完了。

不能啊，怎么能這么就完了？

陳建強把井周圍的土一點一點地往井里推，要是有把鐵锨就好了，他想。

手的力量畢竟有限，土的力量也太小點，好在周圍的石頭很多，他把石頭一塊一塊地扔進井里。

九

宋小云清醒過來時感覺頭頂上“嘩嘩”地落土，好一陣才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陳建強正試圖埋了她。她驚恐萬狀，但絲毫不敢發(fā)出聲音，要是陳建強聽到自己還活著，他會怎樣？

她只能使勁往井邊上靠。

陳建強開始往下扔石頭。

他真是喪心病狂了。

一塊石頭砸到頭上，用手摸摸鬢角，濕漏漏的，不知道是血還是水。

又一塊石頭下來，突如其來的劇痛使得宋小云什么也不知道了。

宋小云再醒來時，看到井口銀白銀白的，似乎是月光，過了多長時間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一天？兩天？靜悄悄的，只能聽到風(fēng)從井口吹拂過的聲音。

事情怎么會這樣發(fā)展？

她原計劃去山下做手術(shù)，告訴家里說有事，得到朋友家住一天，從早上離家到被推到井里，已是一天了，這樣看來，家里得再過一天才能意識到自己失蹤，但，家里人知道在村子周圍找嗎？能找到這口枯井邊嗎？

井下很黑。

井底還殘存一些水，身子底下很濕，她想挪一挪，鉆心地痛，她突然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怎么了？刺骨地痛的，是大腿，而從膝蓋到腳，沒有任何感覺，是不是，腿斷了？

她再試著起來，這一動又痛得她渾身冒汗，用手去掐小腿，沒有任何感覺。

不會的，腿不會斷的，宋小云還年輕，宋小云剛考上大學(xué)，宋小云前面的路子還很長，怎么可能斷了腿呢？不會的，不會的，她這樣告訴自己，也許是躺的時間長了，麻木了。

得喝點水，她得活下去。

再試著往前爬，劇烈的疼痛又使她暈了過去。

井口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宋小云醒了又暈了，暈了又醒了，也聽到過外邊有人走動的聲音，但她不敢吱聲。

每一時每一刻都在渴望聽到有人過來，真的聽到了，她一動也不敢動，誰知道是誰呢？有兩次，真的是陳建強來了，他嘗試著對著井里喊，并且又往進扔了石頭。宋小云慶幸自己躲到井壁一個比較凹的地方，盡管，這種挪動使自己暈了好幾次。

一只胳膊，又被石頭砸中了。

聽說人在這個時候不敢睡過去，萬一睡過去就永遠(yuǎn)也醒不來了，一定不能睡！

她開始一遍一遍地回憶過去，開始背課文、背古詩，甚至背小時候奶奶教的兒歌。她感覺有些支撐不住了，仿佛看到了媽媽，看到大學(xué)，看到婚禮，看到滿院子的嫁妝……

井口好像有什么東西跑過，是田鼠，是野兔，還是松鼠？活著真好。

她被驚醒了。

剛才怎么了，是睡著了，還是做夢了？

她開始低低地唱歌，從小時候奶奶教的兒歌開始，到畢業(yè)時全班同學(xué)唱的《友誼天長地久》，她必須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也不知道父母發(fā)現(xiàn)自己失蹤了沒有。

井口有黑暗轉(zhuǎn)向青白，轉(zhuǎn)向光亮，太陽出來了。

也不知道是第幾天了。

有聲音。

是放羊的聲音，她聽到了熟悉的牧羊人，她的本家叔叔，宋常寶的吆喝羊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

羊群越走越近。

在宋小云聽來，羊群走路的聲音，牧羊人聲音，悠揚婉轉(zhuǎn)猶如天籟。

是朝這邊走過來了。

敢呼救嗎？

陳建強不會在附近嗎？

從井口突然又掉下土了。

宋小云渾身冰涼。

“黑眼，你不趕緊走跑到井邊找死哩你！”本家叔叔的聲音很近了，有一陣土掉到井里的聲音。

宋小云明白過來，剛才的土一定是叔叔趕羊時用小锨扔過來的。

天不滅我！

宋小云大聲地呼救。

十

陳建強如期去了酒店，當(dāng)了保安，表哥說，穿上保安服裝的他帥氣極了，但就是氣色不太好。

他知道他的氣色不會好的。

每天晚上，他都在惡夢中驚醒，大汗淋漓。

宋小云成了厲鬼。

宋小云爬出來了。

警察來了。

宋小云慘不忍睹。

宋小云對著他哭，哀哀地傾訴。

…… ……

每一個夢都讓他毛發(fā)倒豎，驚恐萬狀，神情恍惚。

表哥為他的情形很擔(dān)心，問他是不是病還沒好。

上班的第五天，他看到了朝他走過來的警察。

宋小云被救上來時已經(jīng)流產(chǎn)，骨折加上傷口感染，她的雙腿都被高位截肢，左手大拇指也被截去。

聽說陳建強被宣判時人山人海，很多人專門去看這個剛走出學(xué)校大門就殺人的男孩子，在這次宣判大會進行的過程中，宋小云的故事，也就愈傳愈遠(yuǎn)。

媽媽告訴了她陳建強判刑的情況，宋小云如同聽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眼神茫然，媽打住不說了。

這幾天，病房門口不斷有人探頭探腦，指指點點，病房里也不斷有以各種借口前來串門的人，來人免不了問宋小云的情況，免不了大罵陳建強，宋小云神情木然，一句話也不說。

大學(xué)是和自己無關(guān)了，但婚紗夢還可以做的。宋小云懷過孕，宋小云殘廢了，宋小云害得一個男孩子坐了牢，宋小云名聲在外，但這不意味者宋小云嫁不出去。

來提親的人很多，東山的瘸子，南山的瞎子，后山的智障患者，前山的老光棍，這些人平時是無論如何也和她宋小云聯(lián)系不在一起的，但今天，他們紛紛上門了，如今，他們是平等了，門當(dāng)戶對了。

媽也勸宋小云認(rèn)真考慮這事，但媽說，“你得認(rèn)真想，不能湊合，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p>

看來，媽也認(rèn)為，宋小云也只有如此了。

宋小云沒有湊合，她的終身大事，她怎么會湊合呢？她選擇了一個因妻子病逝而欠了很多外債的男人，這個男人因為還養(yǎng)活著兩個兒子，一對老父母，好幾年了一直沒有成個合適的家，日子過得很苦。

本來這事也是一個親戚偶然提起來的，但親戚并不熱心，男人大宋小云將近16歲，從各方面看都不般配。

宋小云要求親戚把對方約來，她要當(dāng)面談。

沒有人敢拗她。

這幾天，父母把她手頭的藥瓶全部放得距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不斷地給她講活下去的意義，寸步不離地看著她，可憐天下父母心了。

這一切一次次地提醒宋小云，必須活下去，雖然路子不能按照原先設(shè)計好的走，但必須走，不管是為了誰，父母還是自己，總得活下去，那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活下去，為什么不呢？

那個男人觸動宋小云的一個很大的原因還在于：那是一個當(dāng)年的高中畢業(yè)生，當(dāng)年高考落榜后就回到農(nóng)村，日子竟然過到了今天這種地步。

宋小云要求媽媽精心為自己梳了頭，她一遍又一遍地照鏡子，等那個男人來了，她有很多話對他說。

如果，他肯收留她，對，是“收留”，她是這樣想的，她會當(dāng)好一個后母，一個好兒媳，她只要有一個輪椅，就什么都可以做了，她可以養(yǎng)幾頭豬，再養(yǎng)一些雞，她可以把家收拾得光亮耀眼，她可以做好美味的菜肴，讓自己的男人出去打工掙錢，她還要提一個要求，接她進門時，嫁衣一定要她親自選擇，不可有一點馬虎，她要選那種粉紅色的緞面的，上面灑滿金色團花，金色耳環(huán)，金色項鏈，金色手鏈，半透明的蓋頭一直垂到腰際，宋小云依然是秦王山最美麗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