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樹

朱秀坤

鄉(xiāng)下孩子，野。上房揭瓦，下河摸魚，小巷里鬧得雞飛狗跳，一點不稀奇。偷瓜摘桃，翻墻爬高，結(jié)伙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也是常有的事。只有個別三代單傳的人家，生怕有個閃失，才把孩子慣得像溫室里的花朵似的，一般人家，也就不咸不淡地說幾句拉倒。小孩子們嘛，家鄉(xiāng)有句俗話叫“寧要飛檐走壁，不養(yǎng)倚墻靠壁”，意思是哪怕有飛檐走壁那樣的本事才好呢，也比那唯唯諾諾病病歪歪的強。這話有一定道理，培育孩子就該讓他潑皮一些，見慣了風(fēng)雨，經(jīng)得住摔打，才能有見識有擔(dān)當(dāng)將來成大器。

有了諸般約定俗成的教育觀念，鄉(xiāng)下孩子更加有恃無恐，更加膽大自由，也迅速得到了歷練增長了本事。瞧瞧，父母不在家，曬在院里的一大堆麥子他自會用只畚箕一趟趟運回倉，若還不回來，他便自己燒飯自己吃，吃了晚飯自己睡，根本用不著大人擔(dān)心。父親生病了，河灣里撐一只小鴨船，非常麻利地就幫正在地里勞作的母親收回了自家的山芋或黃豆。家里實在忙了，他們也會幫著喂雞喂豬，灑掃庭除。根本難不倒的，天天眼里看著，自然而然便會了。鄉(xiāng)下孩子嘛，手腳勤快，提起扁擔(dān)就能挑水，彎下腰去便會插秧，太正常了。有時遇上大人吵架，誰也不理誰，他們不說話，乖乖地下廚房，雙手端來噴香的飯菜，給爸爸給媽媽，一家子馬上又會和睦起來，有了這樣的孩子還有什么想不開的？當(dāng)然莊戶人家，只要自己不曾累倒病倒，多半也不會讓孩子上陣幫忙。還小嘛，得上學(xué)，玩上幾年再說。

因為有了這一層，我們也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只管玩自己的就是。把個村莊、田野當(dāng)成了天然的樂園，玩?zhèn)€天翻地覆也沒事的。玩夠了或是還不過癮，房頂墻頭也不放過，大河小渠也可以玩。冬天里，深更半夜都在外面捉迷藏，西北風(fēng)怒吼著一點不怕冷，反而跑得滿頭是汗。夏天到了放暑假，便整天地泡在水里，打水仗，鉆猛子，從大石橋上排成一排直通通往水里跳，一點不帶害怕的。女孩子家才躲在樹蔭里抓子兒，跳皮筋，摘了鳳仙花包指甲呢。

最讓我們傾心的還是爬樹，那簡直是男孩子必備的一門技藝啊。比游泳還重要，水鄉(xiāng)孩子，有幾個不會游泳的？一個鄉(xiāng)下孩子，若不會爬樹，還不讓人笑話死？誰還跟你玩兒?。磕且蔡x譜了吧。再說了，有了這門技藝，我們的天地可就又廣闊了許多啊。豈止是掏鳥蛋，捉知了，春天里可以摘槐花捋榆錢，夏天到了可以打棗偷梨摘水蜜桃啊，秋天了還能摘香椽偷黑皮伯家的大石榴，哪怕到了冬天還能爬上樹捉迷藏呢。有時候，飯熟了，父母還沒收工，爬上樹，大喊一聲，也就回來了，多方便！

當(dāng)然爬樹也分個三六九等，爬得好的，雙手搭上樹干，兩腿一蹬，嗖嗖嗖就上去了，靈活得跟只猴似的，得意時還能雙腳鉤住樹枝倒掛下來，悠悠地晃來晃去，恰似那頑皮的卷尾猴。一般情況也能手腳并用，雙腿使勁，腳一蹬攀上一截，再蹬，再攀，也就上去了。技術(shù)差一些或體形偏胖的，則死死地兩腿夾住，雙手摟緊，手心里啐口唾液，一步一步往上移，移一步滑下半步，比蝸牛快不了多少，動作笨又難看，但到底也能爬上去——要不說呢，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記得那時候，我們幾個小伙伴常常結(jié)伴去鄰村看電影，不管春夏秋冬，有時跟在大人后面，有時就自己去。根本不在乎天氣冷熱，不下雨就成。興沖沖地跑去，若附近有草垛就隨手抽一把，跑到銀幕后面，坐在稻草上，一樣看得美滋滋的。若連這樣的場地都讓小朋友們占了，那也難不倒我們，干脆在黑鴉鴉的人群后面找兩棵樹，噌噌噌爬上去，騎在樹杈上，倚在樹枝上看。晚風(fēng)送來陣陣荷香稻香，綠悠悠的螢火在我身邊忽明忽滅，窩巢里的鳥兒繼續(xù)酣睡并不飛走，也許一伸手就能抓住。頭頂上還有閃閃爍爍的星星仿佛一抬手就能摘下來……但我的注意力全在潘冬子、小嘎子身上，哪有心思顧及其他？只知道爬上樹看電影，那感覺真好。

感覺最好的還是領(lǐng)著對門的小妹妹豆苗，到村后的小腳奶奶家偷桑葚。小豆苗在門口站崗，我已悄悄地躥到了屋后，那棵矮桑樹實在太誘人了，每年都結(jié)滿了紫紅紫紅的大桑葚，從初春桑樹發(fā)芽開花，我們就瞄上了那棵樹。一天天看著滿樹的桑葚由青到紅，由紅到紫，睡夢里都在想著念著那樹上的美味呢。但要命的是小腳奶奶家有條大黑狗，只要一接近大桑樹，它就呼地躥上來咬人！那天，我先爬上樹，吃了個夠。小豆苗忍不住跑來了：“我也要，快摘點給我啊，哥！”“好咧，接著！”一把又一把扔下去，小豆苗滿臉的崇拜真讓人受用。樹下撒滿了小豆苗清亮甜美的笑聲。那天直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小腳奶奶回來了，我才拖著小豆苗跑回家，我和小豆苗所有的口袋里都裝滿了又甜又紫的桑葚，美美地吃了三天！

要說爬樹技藝最好的還得數(shù)村頭的小罐子。一次鐵匠家的碧瓦偷偷地將城里表姐帶來的鯉魚風(fēng)箏拿出去放，可巧讓一根電線桿掛住了。情急之下，碧瓦說：“誰幫我爬上去把風(fēng)箏取下來，我就跟他好！”小罐子二話沒說，雙手搭上電線桿，身輕如燕，一會兒就飛上頂端，取下了那只鯉魚風(fēng)箏。你還別說，一來二去的，后來小罐子和碧瓦還真的成了兩口子——誰能想到，會爬樹竟能贏得一樁好姻緣。

最難忘的一次爬樹是那年冬天，天很冷，我躲在一棵老榆樹上，小伙伴們幾次從樹下經(jīng)過都沒發(fā)現(xiàn)我，我正與他們玩捉迷藏呢，他們怎么就想不到我會爬上樹？真笨。我正美美地得意，樹下來了一個人，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一個女聲說：“你跑哪兒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另一個男聲說：“我這不是來了么？”那個女聲突然哭了，抽抽咽咽地，好久又問：“明天我就要嫁人了，你有什么要說的么？”那個男聲長長地嘆了口氣：“好妹子，跟他好好過吧，以后別想我……”他們絮絮地又說了些什么我忘了，然后兩人一前一后離開了老榆樹。那男聲我認(rèn)識，是我哥的好朋友，家里兄弟多，一直沒娶上媳婦——不久便去了江南，幾年后回來，卻成了村里第一個大老板。那女聲卻不知是誰，我沒打聽，但他們的別離與嘆息，還有他們苦澀的愛情，卻讓我至今難忘……

許多年過去了，如今的孩子越來越嬌慣，便是鄉(xiāng)下的孩子也沒人會爬樹了，一樣的看動畫片玩變形金剛迷網(wǎng)絡(luò)游戲。那天在鄉(xiāng)下，我攙著侄兒家四歲的小丫頭，指著村里不多的幾棵樹告訴她有關(guān)爬樹的故事與童年樂趣，她瞪大了雙眼，用羨慕的口氣，驚訝地說：你真幸福哎！能爬樹，那不是可以摘到星星，可以爬上月亮，還能捉到螢火蟲了么？

我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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