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位置

母親去世后，遺像被端放在那臺早已不會出聲的唱片機上。

這么多年了，每次回娘家，她總要抽出半天時間，坐在唱片機旁邊的沙發(fā)上，沐浴在午后的陽光里，或靜坐發(fā)呆，或?qū)χ赣H的遺像自說自話。裝在紙袋里的黑膠唱片被工工整整在擺放在一側(cè)，好像恍惚了半個世紀。母親生前喜歡聽戲，無論豫劇、曲劇，還是黃梅戲，母親都很喜歡。為了給母親買唱片機，父親賣掉了一幅珍藏多年的伊秉綬隸書條幅。唱片機買回的那天，母親一邊嗔怪父親不懂得持家過日子，一邊流露出內(nèi)心難以抑制的欣喜和幸福。后來，母親去世了，這臺唱片機也啞了這么多年，完成使命般隨著時光的流逝日復一日地老去。

可如今，她不得不為母親的遺像挪個位置了。

鄰居給父親介紹了個老伴兒。兩位孤單的老人很快便彼此有了好感。那個女人善良大方，父親說。父親說話吞吞吐吐，一雙大手搓得嘩嘩響，臨尾還說，她兒子還沒成家呢，我將來得為她承擔起這份責任，希望你不介意。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父親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與向往，心里像是塞進了鉛塊般沉重、壓抑。倒不是為了父親所謂的負擔，她是覺得母親就這么突然間被拋棄了。父親將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可母親呢？

她定定神，冷冷地說，我沒意見。然后，她走出去，默默地坐在母親的遺像前，心里亂得要命。她不知道該如何跟母親說，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她想，母親是不能再在這兒待下去了。將來，父親跟那個女人過得好與不好，讓母親看到了，都是一種折磨。

臨走時，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母親的遺像，請求似的對父親說：“爸，我想把媽的照片拿去重新翻拍一下，順便帶她去我家住一段時間，您也別介意，好嗎？”

父親頓時怔住了，掛在臉上的笑容突然定格，半晌才囁嚅道，也好，也好。

回到家，她將母親的遺像恭敬地擺放在自己的書房里，然后打開電腦，找了幾個經(jīng)典的豫劇唱段，將音量調(diào)到最大，播放，任憑眼淚隨著音樂肆意 流淌。

此后，她照舊隔三差五回去看父親，只是每次都不忘給那個女人帶上一份小禮物。見她回來，父親總是手忙腳亂地給外孫拿飲料，夸張地吆喝，指使女人買魚買肉。這時候，父親臉上訕訕的，像是在宣示生活的愜意和舒心，更像是在刻意掩飾對母親的那份愧疚和歉意。關于母親遺像的話題，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一次也沒有提起。

父親中風暈倒的那天，她正在省城學習。接到那女人的電話，她先聽到一陣抽噎，然后才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說，且聲音孩子惹禍般拘謹。她沒有聽完便收拾物品，匆匆請假，然后奔向車站。

趴在父親的病床邊，她心里隱隱約約地疼，突然覺得一向高大強壯的父親竟然也如此脆弱，這般的無助。父親醒來的那一刻，四下尋找那女人。看到她，父親一臉的歉意，勉強笑笑，算是打過招呼，然后伸手在自己的胸前摸索。她不知所以，只好望望那女人。那女人立刻恍悟，趕緊在父親換下的衣服里翻出一張過了塑的照片，奔過來遞給父親。父親看了一眼，寶貝似的捂在胸口，孩子般咧嘴笑了。

父親看的一瞬間，她也看清楚了，那是母親年輕時的一張照片，已經(jīng)泛黃。照片的背景，是父母經(jīng)常牽手漫步的街心公園。她的淚開始洶涌地往外溢……

回到家，她一頭扎進書房，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母親的遺像。這么多年了，她終于明白，母親的照片一直被父親裝在離心臟最近的衣兜里，須臾不離。明天，該送“母親”回家了，她知道，無論是唱片機上，還是在父親的心里，都永遠為母親保留著一方最合適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