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
潑一碗月光
一碗蕩漾的月光,潑在村頭那一株啞言的柳條上。三年將近。柳苗,你種下就走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你高了吧。
很多次,你折斷了自己的承諾,沒有回來。
是路太遠(yuǎn),還是心太忙?日子深得很,勝過今夜。包括望不到你的影子,只剩下心底那一枚悄然的念叨聲,涓涓向你流去。
你聽見了沒?但在昨夜的夢里,我依舊聽見了你擺渡登船時的水波聲,還有你穿過一片樹林時飄落的葉子聲。
音,很細(xì),但很亮。像你的眼睛,暖和極了。
那一年,你走得匆忙。老父親說,舀一碗月光吧,別時間久了,把回家的路給忘了。
如今,我們還好,都在你每隔幾天的電話聲里住著呢。就像那棵柳苗在你心里長著一樣,有枝有葉,如春,如家。
夢,薄了
沒鋤頭,那就用支落在墻角的筆,給心松松土吧,望望還留下什么。
沒風(fēng),沒雨,更沒霧。
沒一瓣花、一樁樹,甚至一棵荒草。
調(diào)查報告說,每天消失80個自然村,有一村還僅1人。
不過,拍醒一句話,就能截住一片云、一只鳥,或一條河么?一天三四個小時的夜晚,夢都薄了,一吹就破。
還好,可以拉亮屋里的一盞燈;
還好,可以把這盞燈遷進(jìn)心里邊。
說不定,在天黑的時候,還能看見一條蜿蜒的路,仍守在山腰;那里仍有三三兩兩的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匆匆趕路回家。
把苦難當(dāng)水喝的兄弟
兩年前,在建筑工地,一臺切割機(jī),截下他右手半根大拇指;
一年前,他擺過夜市地攤,做過產(chǎn)品推銷,收過廢品破爛,每逢和生人說話,都結(jié)巴得像那根大拇指一樣伸不平,捋不直。
現(xiàn)在,來到工廠車間,窮鄉(xiāng)僻壤,機(jī)器及木材,噪音及粉粒,只有一臺20元的收音機(jī),在窗口擺成他的眼睛和耳朵。
抱怨么?
有時候,路遇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他會不自覺地笑出沾滿灰塵的兩顆黑色門牙。如果望得夠久夠深,他還會為路過的每一片云和每一朵花,仰頭或彎身,細(xì)細(xì)地取上一個溫暖的名字。
如同工友們平日里喊他一樣:小鞠兄弟。
他今年只有24歲,似乎已經(jīng)知道苦難是什么樣,就是當(dāng)水喝,咕嚕咕嚕地一灌而下。
他的聲音,她聽得見
是晚上8點(diǎn)還是10點(diǎn),靜了下來。走廊里的人,三三兩兩離去,走進(jìn)病房,蹤影不見。
唯獨(dú)她,從病房里一點(diǎn)點(diǎn)挪步出來,悄然關(guān)門,一聲不響。然后,卷起煙葉,打上火,吐煙,吸……這,就是她,在門口蹲著,一動不動。
就像居民樓里那根四五米高的私營供熱煙囪,一站就不知道多少個深冬。
這里不能抽煙——
不知從哪兒扔來揚(yáng)長而去的喝止聲。
煙,依舊一口一口地抽。她無神無色,不言不語,或許真沒聽見?;蛟S,或許我們也真沒聽見她內(nèi)心里葉落花謝的聲音,即使擦身而過。
可那一扇門一面墻之隔的那氧氣罩下?lián)溥険溥甑穆曇?,她卻聽得見、聽得清。那是小她五歲比她先走兩步的聲音,是四十多年來連一句被窩里的熱乎話都沒有過的聲音……
不記得了。能聽見聽清的聲音太多太多。
這個女人,年近七十,在今夜或在明早,將與兩只耳朵一起熄滅。那到最后還能剩下什么?
除了一張嘴,抽煙,忽明忽暗的;
亮成相親時那搖曳在稻田邊的小油燈,一輩子以來的無止無休……
鐮刀一樣的背影
4點(diǎn),是初冬的凌晨,彎彎的月,遺落在遠(yuǎn)空,許久許久,沒挪動一星半點(diǎn)兒。只是不知道,它是否會銹成一把忘卻在深秋稻田里的鐮刀?
那是一把20年前的鐮刀;那是一把誰也磨不快擦不亮的鐮刀;那是一把老母親收割了成百上千捆水稻的鐮刀。
可現(xiàn)在呢?它依舊靜靜地丟失在夜色里,不聲也不響,無伴也無友。水波一樣的光,一點(diǎn)一滴,悄然地落在向一盞路燈遠(yuǎn)去的一葉背影上。
是他還是她?是年過五十還是不及而立?是剛出家門還是夜不歸宿?
背影,長了,瘦了,走到路燈下,彎腰,屈膝,伸手,一袋袋垃圾,放進(jìn)一個齊肩的桶里,拉著,向下一盞路燈遠(yuǎn)去。
轟一聲,隆一聲。
很靜。靜得只剩下車轱轆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簟?/p>
很凈。凈得只留下遠(yuǎn)去的背影,在月光下,倒影成一把從水稻叢里穿過的鐮刀,不著一丁點(diǎn)痕跡。
于是,有人就這樣想起鐮刀,在天還沒亮之前,捎來一種久違的暖意,以及奢侈的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