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及時
石板橋
故鄉(xiāng)灰色的石板橋,像黃昏黯淡的鄉(xiāng)野,像身後那些漸行漸遠(yuǎn)的光陰。
誰家頑童砸壞了橋欄上高揚(yáng)的石獅腿?
流水,悠悠地,吐著泡沫,哼著鄉(xiāng)間古老的歌謠,泛著夕照的微光,悄語著淌過石板橋。
夕陽從小樹林的縫隙間投來最後的一瞥。你卻沉默。
性格內(nèi)向的故鄉(xiāng)的石板橋呵,你為什么不問橋下波光粼粼的水去向哪里?肩負(fù)連通兩岸的使命,你只是任歲月的輪轍,在你彈性漸失的皮膚上雕刻衰老的褶皺……
黃昏,我徘徊在充滿童年回憶的石板橋上,望著正在拓寬的河道。心中泛起一陣陣無名的憂郁。
灰色的石板橋像那些遠(yuǎn)去的灰色歲月。
古寺
不知這裊裊香火斷在哪朝,哪代?
古寺荒廢了。朝圣者虔誠的腳印,被饑餓的野草們爭食著。不見了如豆的燈火。不見了袈裟垂地的老和尚。四望只見巨鐘銹蝕、石柱傾斜、蝙蝠繞梁,佛像的殘肢斷臂,橫臥在芳草萋萋的墻角……
大殿前,古木陰森,依稀當(dāng)年風(fēng)韻。
那群峰回應(yīng)的木魚聲呢?
古寺荒廢了。野草在石階縫里掙扎的姿勢,令你愴然淚下了吧?枯葉飄飛,鳥糞斑駁中,人間一縷虔誠正化為縹緲的云彩。
回憶如夢。我退到公元1966年文革拉開大幕的日子里,尋找古寺往昔繁華、璀璨的記憶,卻只是拾起了零落滿地的鄉(xiāng)愁……
茫然中,不知為什么竟想起了圓明園。
深巷庭院
老式木門虛掩著。靜。靜得仿佛能聽見墻根螞蟻散步的腳音……
肥雞三五只,閑臥在陽光中,夢著田間美味的蚯蚓。
灰磚墻壁上,那株紫色的藤,干嘛一個勁兒地往上爬?莫非,它也想偷竊高墻外的陽光和自由!
深巷里的庭院古舊極了。
木窗、木門、木壁、木椅,木梁上畫著灰蒙蒙的八卦;石磨、石凳、石桌,石階上潤濕的苔蘚幽藍(lán)閃爍……
懸掛在檐下的辣椒串,火一般晶紅。
日子懶貓般悄無聲息地游走著。當(dāng)陽光西斜的時候,庭院古色古香的竹躺椅上,一本蟲蛀的線裝書,從一個瘦骨嶙峋、微瞇雙眼的青衫老人膝上滑落了。
靜?;ǜ衲敬鞍腴_著。老式木門半掩著。
這就是典型的川西小城殘留的深巷庭院?種了些花,種了些草,種了些渴望,種了些閑適,也種了些寂寞。
小巷
彎彎曲曲地拒絕陽光、喧嚷,只放蟲鳴和月色進(jìn)入。故鄉(xiāng)的小巷是孤寂的。
黃昏,徘徊在凸凹的墻垣下,我尋找童年丟失的那只小螞蟻,尋找外公佝僂的背影,卻只是拾起了幾片枯黃的銀杏葉。
不善與繁華交流的小巷龜縮在老樹的陰影里。連誤入小巷的油餅擔(dān),也被孤寂嚇退了。但是,在我記憶深處的櫥窗里,卻分明琳瑯滿目地陳列著熱氣騰騰的黃糕、湯圓、糯米粑、油茶、粽子和小販高亢的吆喝,以及那男中音一般的響簧聲……而這一切都遙遠(yuǎn)了。
是因?yàn)閴m世繁華都流向大街了么?恍惚間。塔吊的長臂,攪拌機(jī)的轟鳴,在小巷的盡頭剪斷了我回憶的鏈條——
樓群在高墻外森林般崛起!
陽光從推倒的墻垣闖進(jìn)來,刷亮了一段小巷的顏色,裸露出大街穿梭的車流和商業(yè)的色彩。心,忽地狂跳了,我預(yù)感到一種沸騰的突變。
現(xiàn)代化的城市建設(shè)和強(qiáng)大的房地產(chǎn),會將家鄉(xiāng)古老的小街、陋巷,一條條吞噬掉么……
心,因沉溺于童年而憂傷。
江中晚渡
江風(fēng),瑟瑟地,勾勒出皂角樹蒼老的輪廓。唔,那半風(fēng)化的青石臺階上,夕陽鍍亮的瓦屋,不就是養(yǎng)育了我半輩子的老家么?
船,咕嚕嚕地蕩開了,心,向陌生駛?cè)ァ?/p>
遠(yuǎn)行人最怕計(jì)算歸期。也許,直到此時此刻,我才懂得了對家的柔情眷戀,對故鄉(xiāng)初戀的深愛……
晚渡靜極了,暮鴉亂飛,黃昏星高懸。
噢,游子,游子,你別回頭張望了,槳如刀舞,水催船走,江中晚渡是那般傷情!
揮手的人在岸上縮小。于是,我踮腳遙望——一邊是老屋,一邊是彼岸……
普照寺小記
家鄉(xiāng)的山,總是與寺廟有關(guān);而寺廟,總是與古木深山有關(guān)。
普照寺後山門外那片蔽日遮天的巨木、枯藤、長蔓,常常給我一種通往原始森林的錯覺。
野花香混合著腐葉味,空氣潮濕重濁,野林人跡寥然,空山鳥語。
鳥的歌,每一聲都唱著寂寞。而寂寞的盡頭,是那扇普照寺文革中虛掩的破門?門內(nèi)不聞鐘敲罄擊,但聞歲月之蟲唧唧復(fù)唧唧……
寺里寺外,沉默的佛影深夜夢游。
這出世的幽邃中,禪意渾然不覺,而留守老尼心明若鏡。
大自然純凈的語言——風(fēng)聲、蟬鳴、鳥歌、泉吟主宰了古寺的歲月和山林的生命。莫非,偶爾的游客,都是一尊移動的雕像……
噢,這樣的幽地,不走也罷。
院中的老樹
高墻內(nèi)高高的老楠木樹梢,葉很高,風(fēng)很高,陽光更高。
檐下金絲鳥籠中,一只瘦腿畫眉振翅高鳴,聲聲啼血的喉嚨,是否為了高枝上那抹自由的陽光?
老家的老屋昏暗極了。
天井中,颯颯葉語,似在摹仿病榻上那個老人的呻吟。高墻圈一個窄小的世界,老葉長蔓封鎖了頭上那片蔚藍(lán)的天空……
這木結(jié)構(gòu)老屋的寧靜,使寂寞小院里的生活,充滿了平民色彩。
落葉,追隨季節(jié)的嘆息飄曳而下,靜夜,月色悄悄爬滿了老樹繁密的枝枝丫丫……
天空在召喚命定的衰老與死亡?
誰知道呢?誰知道二月的春寒料峭中,老楠木樹上那些瘦骨嶙峋的老枝,也會因墻外春風(fēng)的鼓噪,而激動得吐滿繁星的葉芽!
黎明,天井里有一個小男孩撅著胖胖的小圓腚,在樹下拾撿金色的光斑兒。
眺望鄉(xiāng)村
秋葉隨風(fēng)飄下的日子,我常常坐在小城邊緣的大青石上,眺望小路盡頭的鄉(xiāng)村——白云悠悠。
鄉(xiāng)間彎曲平坦的新路,陌生而矜持。金色是小河兩岸的基調(diào)。唔,高高的谷堆旁,那頭牛尾輕搖的老水牛,你的吹笛的小主人呢?
田間小路上,荷鋤的村姑婀娜歸來,黑眼睛里月光般的微笑,高綰的褲腳露出淺棗色的肌膚,村姑的美麗健康,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噢,誰家屋瓦上,又裊起了蛇舞的炊煙……
這樣的鄉(xiāng)間景色早已不多見了。
遼遠(yuǎn)處,田野波濤般涌動的金秋,被農(nóng)人鋒利的鐮刀刈倒了,土地裸露出黧黑豐滿的誘惑。
毗連鄉(xiāng)村的灰蒙蒙的小城是憂郁的。
城市戶口高不可攀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了。至今,我的那個想當(dāng)農(nóng)民的夢,依舊夕陽一般,渾圓在窗外的老槐樹枝丫上——
不知明朝天晴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