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祥苓：從“打虎上山”到“騎虎難下”的“楊子榮”

樓伊菁

四十多年前，童祥苓在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中成功塑造了楊子榮的形象，他那濃眉大眼、身披大氅、身形灑脫、目光凌厲的扮相，詮釋了那個時代的審美觀。如果說舞臺上的楊子榮，化裝潛入匪巢，演繹著偵察英雄智取威虎山的一段傳奇，那么，又有誰能想到，楊子榮的扮演者，“文革”時期遐邇聞名的明星童祥苓，出演楊子榮的同時，又經(jīng)歷了一段寵辱交加的傳奇人生呢？

出演“楊子榮”，是悲還是喜

童祥苓1935年出生于天津市，八歲起就在北京從師于雷喜福、劉盛通、錢富川、高連甲、吳喜成等京劇名角學戲，文武兼修，還向鮑吉祥、張伯駒、陳秀華、張少甫、錢寶森、陳大護等大家學余派戲，后又拜馬連良、周信芳為師。余、馬、麒各派劇目均能演出。除主演傳統(tǒng)戲《武家坡》《大登殿》《四郎探母》《伍子胥》《戰(zhàn)太平》《烏盆計》《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等，還創(chuàng)排主演了新編歷史劇《甲午海戰(zhàn)》《大風歌》《胭脂判》。

1965年，童祥苓正值而立之年。《智取威虎山》劇組在全國海選楊子榮的扮演者時，童祥苓已在原《智取威虎山》劇組出演少劍波。當時，童祥苓的姐姐、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童芷苓被選中出演京劇樣板戲《海港》中方海珍的角色。她多次下碼頭體驗生活，可排演了幾次都不理想。她感到該劇劇情設(shè)計不合理，她說：“我?guī)状蜗麓a頭，見扛大包的工人全是清一色男的，看不見一個女的。戲里偏偏放上一名女書記，這不符合生活真實?！彼詾?，她作為戲中的角色，必須實事求是從生活出發(fā)談塑造角色的合理性。哪曉得《海港》劇組乃是按照江青既定的調(diào)子在操作，她無意中得罪了江青還渾然不知。童芷苓被指責為“對現(xiàn)代戲缺乏無產(chǎn)階級感情”，被調(diào)離劇組，其苦心組建的由他們童家七個京劇演員組成的童家班劇團，也被誣陷為“反動封建幫派”。童祥苓對此想不明白。京劇是一個整體的藝術(shù)，要有適合自己風格的合作者同演。當年梅蘭芳就是在戲劇實踐中選擇與之合作的人，形成梅蘭芳劇團自己的特色。老一輩藝術(shù)家對于京劇藝術(shù)的發(fā)展推進，創(chuàng)造了很多特色?！八拇竺本褪峭ㄟ^他們自己的戲，發(fā)揚了自己的風格，形成流派，從而將京劇藝術(shù)推向一個高峰。童家姐弟從小在一起唱戲，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思想比較統(tǒng)一，風格比較一致，合作演戲應(yīng)當是優(yōu)勢組合，怎么成了“反動封建幫派”了呢？在這種境況下，受姐姐冤案牽連的童祥苓，對競選《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的角色，根本連想都沒想過。一天，童祥苓偕妻子出門去淮海中路散步，一輛小車突然停在他身邊，上海京劇二團團長李俐從車上下來，二話不說，拉著童祥苓就上了車。

童祥苓跟著李團長進了錦江小禮堂。他來到后臺，看到有上海京劇院的京劇演員，有全國其他各省市的京劇演員，他明白了，這是讓他試角色來了。他不抱希望，輪到他唱了，童祥苓想，既然來了，就唱一段吧。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傳統(tǒng)戲《定軍山》。當時的文化局局長孟波當即對他說：“你還能唱一段《法場換子》嗎？”童祥苓一聽，這不是余叔巖的余派戲嗎？他唱了一段下場后，不料有一位李忝成局長找到后臺來說首長要見他。童祥苓做夢也沒有想到，李局長把他領(lǐng)去見了江青。江青打量著童祥苓，問：“你是唱余派的？”童祥苓不敢直言，只能說，我們吸收各家之長，我只是比較喜歡余派。

過了幾天，童祥苓出演《紅燈記》里李玉和的角色，江青來看了，看完之后，就調(diào)他去《智取威虎山》劇組，讓他出演楊子榮。江青先讓他看了賀夢梨他們排的戲，然后問他，多長時間能學下來？童祥苓知道，這是文武老生的戲，他實話實說，怎么著也得一個月。江青說，就這么定了，接著讓人給他交代任務(wù)：要通過唱段為楊子榮樹立共產(chǎn)黨員的戲曲形象。童祥苓沒想到，落魄的他，最后一個被選送，又最后一個被選上。這真是一個傳奇！如果說偵察英雄楊子榮智取威虎山是一個傳奇，那么他涉嫌“反動封建幫派”的童祥苓居然能主演楊子榮不也是一個傳奇嗎？

得知小弟童祥苓中選“楊子榮”，童芷苓撫摸著他的頭感慨萬分地說：“機會來之不易，一定要演好。這證明童家并不是反對現(xiàn)代戲的。小弟你一定要爭氣！”童祥苓明白，出演“楊子榮”是“童家班”得以昭雪的一絲曙光；但同時，扮演“楊子榮”更是一個巨大的壓力：“如果演不好全家要遭殃?！痹谀菢拥木秤隼?，他“不敢不努力”，隨時可能降臨的滅頂之災(zāi)令他沒有任何自由，他幾乎是沒有回頭路地被卷到了那個特殊時代的風口浪尖上。當時的童祥苓并沒有借唱紅“楊子榮”為自己揚名的夢想。他崇敬解放軍。上海解放前夜炮聲響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他上街一看，身穿粗布軍服、扎著綁腿的解放軍竟和衣睡在冰冷的馬路上。這與耀武揚威的國民黨軍隊的極大反差令他由衷地感嘆，“自己的隊伍來到眼前”。出演楊子榮，在京劇舞臺上塑造解放軍的形象，使他能將用心所學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并在楊子榮身上表現(xiàn)出來，自覺不自覺地和自己的隊伍維系在一起。楊子榮的形象跟他的心靈和血脈息息相通，而“迎來春天換人間”的理想里，不正寄寓著他生命意識的最高境界嗎？雖處在如此艱難的境遇里，但是童祥苓心中充滿了希望。

1966年，《智取威虎山》劇組在北京京西賓館禮堂精彩上演。毛澤東親自前來觀看演出，并說：“這個戲基本可以?！泵珴蓶|還特地將“打虎上山”這一唱段中的“迎來春天換人間”一句，改為“迎來春色換人間”。童祥苓頗受鼓舞。

為姐翻案，被趕出劇組

受到毛主席親切接見的童祥苓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當晚就給遠在上海的姐姐童芷苓寫信，欲與姐姐一起分享這份幸福。信中，童祥苓坦言，他相信姐姐不是壞人。然而他怎么可能想到，造反派抄童芷苓的家時，竟然抄出了這封信。他們抓住信中那句“我相信我姐姐不是壞人”，指責童祥苓劃不清界線，想為童芷苓翻案。

于是，正在上海大舞臺演出《智取威虎山》的童祥苓被臨時通知去“康辦”見張春橋。談話中，耿直的童祥苓一再為姐姐鳴不平：“姐姐解放前靠演戲吃飯，解放后她思想進步，作風正派，有為人民服務(wù)的思想。她愛我們的國家，是個好演員?！睆埓簶蚵牶?，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不容分辯地說：“童芷苓是文化特務(wù)。你這么頑固，想為童芷苓翻案？你們童家能有幾個好人？！”因張春橋的一句話，童祥苓被趕出《智取威虎山》劇組，與童芷苓同臺遭受批斗。

在批斗會上，冤憤交加的童祥苓還曾暈倒在他演出過的這個舞臺上。他想不通，“新中國成立時我才十四歲，我沒有參加任何反動組織，還加入了共青團。我們姐弟一直是忠心耿耿的，我們怎么會是反革命呢？”屈辱、委屈、憤怒、絕望，讓天性樂觀的童祥苓甚至想到了自殺，幸虧妻子當時拉住了他，并對他說：“什么事都要想開點，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孩子著想?。　蓖檐呗爮钠拮拥膭窀?，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騎虎難下，再演楊子榮

1967年，《智取威虎山》劇組準備去日本演出。軍代表找到童祥苓，要他準備一下，隨團赴日。當時童祥苓已經(jīng)一年沒練功了，他讓軍代表把他的實情轉(zhuǎn)告于會泳。于是劇組另調(diào)了演員?？墒桥啪殨r，軍代表又找童祥苓來了，讓他去當藝術(shù)顧問。沒過幾天軍代表再來找他，要他演一場；又過幾天，上頭又讓軍代表傳達說，你可以演半出戲；再過幾天又來傳達：你全劇都要演。于是童祥苓每晚打四個小時的羽毛球當練功。到后來他才真正明白，原來，是日本方面提出意見：《智取威虎山》的配角都沒換，你們把主要演員換掉，我們能接受嗎？想不到日方一席話，又把被趕出劇組的童祥苓請了回來。童祥苓感慨萬端：剛到日本，跟他同住一室的同事就告訴他：“他們要我來看住你的?！边@時的童祥苓已是欲說無言了。

1968年，《智取威虎山》要拍成電影，由于劇組一時找不到合適人選出演楊子榮，于是又重新起用了童祥苓。不過，突擊“解放”他時對他定的調(diào)子仍然是：“富農(nóng)階級。為童芷苓翻案是敵我性質(zhì)矛盾，內(nèi)定為可用不可重用的對象。”童祥苓心里不服，他的父母都是教書的，靠教書收入養(yǎng)活不了他們姐弟五個，母親只得放了學再去做家教。坐不起車，再遠的路，母親都是徒步往返。童祥苓至今記得，母親腳底走得都是厚厚的繭子。哥哥姐姐從小喜歡京劇，也只能在家里有錢時跟人學上一個月的戲，沒錢時只得停課。為了早點掙錢養(yǎng)家，讀書時功課總在前三名的哥哥姐姐，早早地就出臺演戲了。童祥苓不明白，他父母何富之有？只是后來，哥哥姐姐在戲臺上唱紅了，有了經(jīng)濟實力，為他學戲請先生創(chuàng)造了優(yōu)越的條件，但那也是哥哥姐姐的勞動所得呀！

不管怎么說，拍電影給了童祥苓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童祥苓再次進入《智取威虎山》劇組。然而，回到劇組后，童祥苓的日子并不好過：他去做錄音，童芷苓被批斗的照片就被掛到錄音棚，照片四周全是童家班成員的頭像。他到哪里排戲，大字報必定尾隨而至。一次，大字報甚至從南京路中百公司頂樓直掛到底樓馬路上，堪稱上海灘“天字第一號”！而造反派的目的就在于讓童祥苓的情緒受到影響，如果錄音錄不好，不正好證明童家人是反對現(xiàn)代戲的嗎？關(guān)鍵時刻，患難中的姐姐童芷苓托人帶信給他：“無論如何都要挺住，一定要拍好電影，以證明我們童家的清白?！弊谶M京拍片的火車上，童祥苓百感交集：這哪是“打虎上山”啊，自己分明是“騎虎難下”??！童祥苓當時只有一個愿望：不管遇到什么困難，我也要把楊子榮這個角色演好。

拍電影除了要保持原劇的舞臺風格外，還要求在人物表情和眼神上表現(xiàn)得更細致，同樣兩小時的演出，主要演員的戲更重。可是，在緊張排戲的間歇里，仍不斷有人找童祥苓談話，讓他交代問題。童祥苓壓力重重，如履薄冰。他告誡自己：只有演好楊子榮，童家才有希望。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他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居然還能創(chuàng)造出楊子榮這么一個藝術(shù)典型來，現(xiàn)在想來，童祥苓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偵察員的角色要求機靈敏捷，然而排戲時問題來了：于會泳傳達江青指示，要求童祥苓打槍時來個臥魚的身段——這可是旦角的身段?。∪羲辙k，人家內(nèi)行的就會說他：童祥苓，你怎么擺出旦角的身段來啦？童祥苓當然不敢忘記姐姐演《海港》里的方海珍時，就說了一句“這角色沒戲”被江青調(diào)離的遭遇，可他又不能違背京劇藝術(shù)的規(guī)律，由武生去反串旦角的身段。左右為難之下，童祥苓硬著頭皮陳述己見，現(xiàn)場準備了三個身段的表演，供江青選擇，看哪一個身段的表演更適合偵察英雄楊子榮的形象。好在當時演《紅燈記》里李玉和的浩亮也在場，畢竟都是京劇演員，他附和著表示同意童祥苓的設(shè)想，這一關(guān)總算闖了過去。

最終，影片《智取威虎山》拍攝得很成功，被有關(guān)方面定為“樣板中的樣板”。喜訊傳來，童祥苓觸景生情，想起當年《智取威虎山》劇組演出成功后，幕布一落下，誰都沒說話。劇組人員上臺宣布，毛主席說：“這個戲基本可以?！鳖D時，臺上歡騰了，兩年的心血終于獲得成功，童祥苓也感到一陣輕松，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幸福和成功的喜悅之中?？墒乾F(xiàn)在，童祥苓再也找不到上次演出成功時那種歡快和喜悅的感覺了，他只感到身心疲憊。

這時，浩亮打電話給他，傳達江青的指示，要童祥苓“善養(yǎng)身體，不要再演戲了”。要知道，當時的童祥苓，正處在藝術(shù)生命最旺盛的時候?。∪欢檐咭稽c也沒感到突然，他知道讓他拍電影不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雖然拍攝成功了，但他的前景仍是黑暗的。參透了這一切的童祥苓心里特別平靜。1972年，童祥苓第二次被逐出劇組。

直到粉碎“四人幫”之后，童祥苓才得以重返舞臺，揚眉吐氣地唱響“打虎上山”。他得以安慰的是，中宣部基本肯定了《智取威虎山》。

如今，作為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上海市人大代表、民進上海市委常委，年已七十八歲的童祥苓，想起他七十歲生日的時候，上海京劇院的領(lǐng)導感嘆地說，京劇院現(xiàn)在還靠《智取威虎山》坐臺唱戲，可見這出戲直到現(xiàn)在觀眾還喜歡看，還有藝術(shù)生命力。作為戲中主要演員楊子榮的扮演者，這樣的評價不就是對他的藝術(shù)生命最大的肯定嗎？！■

（責任編輯/王松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