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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不識字

      2013-04-29 00:44:03趙江平
      家庭百事通 2013年9期
      關(guān)鍵詞:經(jīng)書休學(xué)哥哥

      趙江平

      母親的讀書夢,沒等把一二三四五認(rèn)全了,就被極端重男輕女的姥爺破滅了。上有三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母親家的男孩被家族賦予了重大的使命,得靠識文斷字飛黃騰達光宗耀祖呢。一個丫頭片子,學(xué)不學(xué)能怎么的,趁早下地干活,掙錢好供男孩上學(xué)。

      不識字的母親心有不甘,便把顛覆的可能性寄托在我們身上。我和哥哥上學(xué)開始,母親便說:“只要你們肯學(xué),砸鍋賣鐵,我跟你爸也供你們。你媽一輩子睜眼瞎,活得憋屈,你們千萬別活成我這樣,給我好好學(xué)?!?/p>

      母親在用牛皮紙給我們包書皮時,常摩裟著書上的那些小方塊說:“來,給媽念一段,這上面都說的啥?”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母親一點都不笨,聽過三五遍的唐詩宋詞,母親居然會背了。

      冬閑時,我跟哥哥搶著看小人書,父親也曾經(jīng)文藝過,常成晚地抱著《三國演義》、《紅樓夢》看,母親邊納鞋底,邊朝我們癡癡地望。她有時問我們,書里面都說什么了啊,你們看得那么熱鬧?書里的美好世界揪著我們的心不放,誰都沒空理會她。母親有時躡手躡腳地過來給我們剪剪燭花,有時給我們送來幾只燒土豆,有時給父親的高粱米炒成的茶里續(xù)點水,借機瞄一眼我們手中的書,那神情,慌亂,喜悅,又失落。

      一次,母親進城賣完菜,想給我和哥哥添件衣服,就隨著幾個人走進了一家店。她一進里面驚呆了,怎么那么多人都沒穿衣服呢?母親正東張西望時,被人轟了出來,人家呵斥道:“眼睛瞎了嗎?上面那么大字沒看見?”母親被拉到門匾下,那人戳著母親的臉,指著那兩個字一字一頓地說:“澡堂?!蹦侨擞肿屇赣H跟著學(xué)了一遍,母親站在牌子下,望著那兩個大字,淚如雨下。

      村里有人家里出了事來借錢,母親心腸熱,忙問:“20元夠不夠?”對方說夠了。母親還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本子,說:“怕忘了,我得記下來。”一年半載后還回來10元,母親說:“明明是借了20元怎么就還10元呢?”對方說:“就是借了10元,你看上次當(dāng)你的面記著呢?!蹦赣H分得清小寫的123,但分不清大寫的了。

      母親兩天水米沒進兩夜沒合眼,母親心痛的,不是失了10元錢,而是失了她的尊嚴(yán)。

      母親也不是一字不識,她能認(rèn)得我和哥哥的名字。當(dāng)我們興沖沖地跑回家,將懷揣的成績單高高舉給母親看時,母親從未說過一句好,也沒因此額外獎勵過,她覺得考第一這件事本身就是應(yīng)該的。

      母親不識字,但操作能力極強,不像父親考個駕照,熬成了學(xué)習(xí)班的老大哥。母親僅用半天時間,就把四輪拖拉機在鄉(xiāng)間土路上開成了風(fēng)馳電掣,母親期望用40碼的速度與激情,彌合著40年來的苦楚與殘缺。

      哥哥高考發(fā)揮失常,考了個小師范學(xué)院,母親不是很滿意。我呢,因病休學(xué)、休學(xué)再休學(xué),高考前一再昏迷,僅僅考了本省中專。母親連連嘆息:“學(xué)來學(xué)去,就考成這樣?我要念這么多年,準(zhǔn)能考進北京?!?/p>

      之后,我與哥哥相繼工作、成家,一步步走下來,又在各自的小世界里風(fēng)波不斷。十年前,我們總算安穩(wěn)下來,將父母接到城里,以為只要他們不愁吃穿,不再奔波勞碌,就應(yīng)該是和樂安詳,真的很少去考慮到他們的精神需求。

      直到有一天,母親讓我調(diào)調(diào)她的手機,說電話號碼本亂了。我翻開手機里的電話本,很驚異,里面存著很多號碼。我隨口問了句:“這都誰存的呀,存得還挺細呢?!蹦赣H說:“我自己?!蔽矣悬c驚詫:“你怎么把漢字打到手機上的?。俊蹦赣H羞澀地說:“我自己慢慢學(xué)的,我都學(xué)會好幾年了,你不知道吧?!?/p>

      我又問:“怎么學(xué)會的呢?”母親說:“我平時在影碟機里聽經(jīng)書聽講義,對照著書聽,用手點著書上的字,反復(fù)聽,天天聽,就把幾本經(jīng)書里的字都記住了,就是寫起來還是很費勁?!?/p>

      我趕緊找出一張報紙讓母親讀一段,盡管母親讀得磕磕絆絆,但還是把我讀得熱淚橫流。母親又拿出來一張紙,拿過筆,歪歪扭扭地寫出了她的名字。她說:“記住,我是有名字的,我死后,我的墓碑上,要寫我自己的名,不要寫江劉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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