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讀者而言,提到陳忠實始終離不開長篇小說《白鹿原》。作為一名在中國當代文壇頗具影響力的作家,陳忠實的存在首先緣于他本人具有的高超的藝術駕馭能力,也與他橫跨小說、散文多種文學體裁不無關聯(lián)。陳忠實創(chuàng)作完成的散文作品具有濃烈的地域風情,他將自己在關中大地多年生活所積累的豐富情感傾注于筆端,渲染出前所未有的絢爛畫面。其中以散文集《鄉(xiāng)土關中》最具代表性,通過這部作品的審美分析,讀者將領略到更為深刻、更為真實的鄉(xiāng)土中國。
一、陳忠實鄉(xiāng)土散文的誕生
通過閱讀陳忠實的散文集《鄉(xiāng)土關中》,讀者仿佛真正進入到了作者生活多年、有著豐富感情的關中大地。在這部散文集中,筆者能夠感受到作者正是“以潺潺而流的語言、娓娓而談的閑話方式描述了關中大地上的歷史變革、人文景觀、鄉(xiāng)土風物以及作家鄉(xiāng)村生活的審美體驗。我們不僅能從中感受到關中大地獨特的風土魅力,還能感受到作家對關中鄉(xiāng)土文化的眷戀以及對生命意義的追問”[1]。這一點不僅是陳忠實鄉(xiāng)土散文的靈魂所在,更是中國鄉(xiāng)土散文的核心價值取向。
散文集《鄉(xiāng)土關中》的問世凝聚著陳忠實多年在西北農(nóng)村生活的情感積累,在娓娓道來中讀者們看到了神奇關中大地的風土人情、歷史傳說、風云人物。正是歷史的積淀、歲月的沉積經(jīng)過多年的發(fā)酵成就了這部作品,陳忠實沿著關中大地的母親河慢慢前行,記述了他在這片生活多年的土地上的所見所聞。養(yǎng)育了華夏兒女的關中大地曾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生命奇跡,在這里,中華民族可以找尋到屬于自己的文化之根。每一個建立在偏僻山間的小鄉(xiāng)村、每一座古老的寺廟都有可能上演過動人的故事,在《黃帝陵,不可言說》一文中陳忠實就袒露了自己的心聲:
記不清多少回拜謁過黃帝陵了。頭一次在我年輕時,默默地圍著那個枯草和積雪覆蓋著的黃土冢走了一圈,竟然獲得了一種絕少能有的平靜沉穩(wěn)的心境。那個時候在我生存的全部空間里,喧囂著“文革”勢力到末途的掙扎卻也更顯瘋狂的聲音。連廁所和炕頭都刷著虛妄標語的生存空間里,只有在整個民族的老祖宗的土冢前,我獲得了作為一個活人的正常的心境。
在追憶早年拜謁黃帝陵的故事時,作者眼中的黃帝陵雖然只是“枯草和積雪覆蓋著的黃土?!?,卻能帶來“絕少能有的平靜沉穩(wěn)的心境”。對于身處“文革”的作者而言,他在拜謁黃帝陵的過程中究竟領悟了什么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這個黃土冢是“整個民族的老祖宗的土?!薄V灰@個土冢還存在,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根就還存在。即便現(xiàn)實生活中是“到了末途的掙扎卻也更顯瘋狂”的外來氛圍,陳忠實也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找到了希望,看到了未來。
多年之后,當陳忠實再次拜謁黃帝陵時,他依舊感受到了“不可言說”的精神震撼。對于作者而言,這不再是簡單的黃土冢而已,透過這片土壤,他感受到了源自中華文明的神圣之光。在這片絢麗的光芒中,祖先給予他的不僅是靈魂的凈化,更是促使反思、審視的沉重。這一切正是孕育陳忠實鄉(xiāng)土散文的精神之源,“不可言說”之中透露的不僅有黃帝作為華夏先祖的神圣、莊嚴,更告訴今天的華夏兒女——我們的精神之根在這里。當作者找到了民族的文化之根時,也就意味著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之根。當陳忠實從黃帝陵的黃冢走向關中大地,走向西安,走向全國,乃至走向全世界時,他的心中始終涌動著對故土的眷念。正是這份特殊的情感造就了陳忠實鄉(xiāng)土散文極為特殊的情感特質(zhì)。
二、城市與鄉(xiāng)村的沖突
作為一名出生在距離西安僅二十里地的本土作家,陳忠實的鄉(xiāng)土散文就和他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一樣,游走、徘徊于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蛟S正是由于多年的游歷與觀察,陳忠實了解了鄉(xiāng)村生活所代表的傳統(tǒng),也感受到了城市生活所追求的現(xiàn)代。而最能反映歷史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沖突、融合的審美意象就是古老的西安城。在《鄉(xiāng)土關中》收錄的文章中,不僅有陳忠實描寫數(shù)千里關中大地的優(yōu)美文章,也有精細刻畫古都西安的作品。不同于普通人游歷西安時將關注的焦點定位于歷史的遺留,或者是鐘情于歷代帝王的武功文治,作者是以守望者的姿態(tài)凝視西安的。他仿佛是一位站在十字路口的老者,在他的身后是悠悠三千年文明留給西安的繁華往事,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則是三十多年間這個城市的迅速變換。
陳忠實的人生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跳躍,他的思考也體現(xiàn)著城市與鄉(xiāng)村的沖突。這一點在散文《活在西安》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作家在回憶唐代的時代精神中的自信、雍容大度、包容性的品格的同時,寄希望于能夠重振漢唐雄風?!肚瘟宋靼病分?,作家品咂著古城西安三十多年的巨大變化,沉吟著古都修筑的歷史,渴望昔日輝煌的再現(xiàn)。作家不僅在挖掘關中的歷史文化資源中渴望再造昔日的輝煌,還委婉地批評了一些人對西安的城與人的偏見和誤解”[2]。
一座城市能夠凝聚作者如此多的情感,絕不僅僅是由于這片土地是故鄉(xiāng)而已,更為重要的是,西安還是中國民族心中最為強盛的“漢唐盛世”的都城。歷史的煙塵將這座城市曾經(jīng)上演的一幕又一幕可歌可泣的故事掩蓋了,曾經(jīng)的繁華將這座城市現(xiàn)實的一場又一場如泣如訴的戲劇渲染了。對于作者而言,他對西安的情感就如同很多中國人對西安的感觸一樣,這里始終跳動著中華民族的脈搏。因此,對于這座城市的眷念就等同于對歷史歲月、對傳統(tǒng)文化的眷念。
當無情的歲月演進到作者生活的時代時,西安的繁華早已被春風吹遍的東南沿海所取代。這一點在《遙遠的猜想》一文中得到了較好的體現(xiàn),“中心位置”的逝去是西安人無法抗拒的歷史洪流。面對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們只能在無盡的失落和無奈的現(xiàn)實中展開想象的翅膀。如果要追溯西安走出歷史中心的根源,沒有人給出一個讓所有人滿意的答案——陳忠實在《為城墻洗唾》中給出的猜想或許能夠提供一些思考。對于西安人而言,他們每天生活在端直的街道和城墻構筑的空間中,在為他們的生活提供足夠保證的同時,卻也成為封閉西安人思維拓展的物質(zhì)存在。最終的結局就只能是陳忠實在《粘面的滑稽》中所講的那樣,并不是吃粘面導致西安人保守滿足、不思進取,而是西安人靈魂深處對于現(xiàn)實的滿足使他們愛上了粘面。
陳忠實的鄉(xiāng)土散文并不是將關注的視角全部聚焦于鄉(xiāng)村,而是用寬廣的視野去審視西部人共通的精神狀態(tài)。在作者對于西安人精神世界的咂摸中,城市與鄉(xiāng)村的沖突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陳忠實是從對西安這座城市的品味中去感受生活在這里的人,又通過對這些人的把握去體察這座城市。這一過程僅僅是作者對歷史的評述,最終的目的仍舊是審視現(xiàn)實。
三、生命體驗的審美呈現(xiàn)
郁達夫先生早在20世紀30年代編訂《中國新文學大系》時就明確指出:“現(xiàn)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xiàn)的個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3]郁達夫先生對現(xiàn)代散文的重新界定不僅由于現(xiàn)代文壇的作家們獲得了自由表達的歷史機遇,也由于現(xiàn)代文學散文與傳統(tǒng)文學的散文存在著概念上的巨大差異。
對于現(xiàn)代作家而言,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和情感經(jīng)歷轉(zhuǎn)化為筆下的散文才是現(xiàn)代散文最重要的審美特征。在散文集《鄉(xiāng)土關中》的描述中,陳忠實將自我記憶深處關于家鄉(xiāng)的美好片段一一寫了出來,甚至是平日里擺弄花朵、侍弄動物的場景也以近乎白描的手法呈現(xiàn)在文章中。在讀者閱讀文章的過程中,陳忠實與自然萬物相處、與百草飛禽做伴的生活狀態(tài)達到了生命最真實、最自然的本真狀態(tài),始終洋溢著生命的希望和熱情。
我往小院里撒拋米谷。一天又一天。直到某一日,我開門出來,兩只斑鳩突然從院中飛起,落到房檐上,還在探頭探腦瞅著院中尚未吃完的米谷。我的心里一動,它終于有膽子到院內(nèi)落腳覓食了,這是一次突破性的進展。(《家有斑鳩》)
斑鳩是日常生活中極為常見的鳥兒,當它們能夠接受人的飼養(yǎng)時就意味著對人的極度信任,這份信任透露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在作者的筆下,任何一只動物都是生命的饋贈,只有當人類能夠尊重自然的饋贈時,人類才算是真正尊重自己。在陳忠實的筆下,躍動著的精靈們是作者心靈的慰藉。但作者表達出渴望斑鳩們能夠“隨心無虞地落到校園里,心地踏實地覓食,在我的眼下,在我的腳下”的愿望時,他所渴望和追求的正是建立在對生命的渴望、追求的基礎上。在《鄉(xiāng)土關中》收錄的散文中,不僅有陳忠實描寫生活中出現(xiàn)的各種動物,也有很多關于植物的文章。它們無一例外地成為了凝聚作者情感的焦點,每一個進入到陳忠實散文作品的審美意象都投射著作家本人的情感經(jīng)歷。以散文《家有斑鳩》為例,這種極易被忽視的動物在進入到作者的視野后,所呈現(xiàn)的已是煥然一新的面貌。
無論是讓陳忠實感受到民族之根的黃帝陵,還是他所熟悉的古城西安,甚至是日常生活中極為常見、極為普通的花鳥蟲魚,它們都是作者身處環(huán)境的一部分。在人與自然萬物的接觸中,情感的生發(fā)往往是以不自覺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在常人眼中極為普通的事物,之所以能夠展現(xiàn)出豐富的情感,主要是由于情感的觸發(fā)往往因人而異。作者正是由于做到了:“對宇宙人生,須人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人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人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sup>[4]當作者對于外在世界的理解和認識有了更為廣闊的視野,他對萬事萬物的理解就截然不同了。這才真正實現(xiàn)了作者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既能超然于現(xiàn)實生活的物質(zhì)羈絆之外,又能深入歷史傳統(tǒng)的精神滋養(yǎng)之中。
[參考文獻]
[1] 陳德錦.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土散文史論[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34.
[2] 郭茂金.悠悠鄉(xiāng)關情——評陳忠實的散文集《鄉(xiāng)土關中》[J].唐都學刊,2009(05).
[3] 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M].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5.
[4] 王國維.王國維遺書(第十五卷)[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16.
[作者簡介]
王志華(1977— ),女,內(nèi)蒙古包頭人,包頭輕工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