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郅，十八年

2012年倫敦奧運會，35歲的王治郅場均6分——兩年前，亞運會決賽王治郅獨得20分帶中國隊奪冠時，他就該功成身退了。倫敦一戰(zhàn)，硝煙散盡。他老了，也疲了，時代已經(jīng)拋在身后，他是該走了。

可天曉得，2013年亞錦賽，他又披掛上陣了。敗給中華臺北、無緣四強后，中國又在約旦面前遇到麻煩。王治郅鼓其余勇，首節(jié)11分，第三節(jié)連綿不斷的2+1，強托起中國隊。比賽最后時刻，約旦的阿爾索斯三分反超，但王治郅立刻再還以2+1。全場33分，幾乎彈無虛發(fā)。中國隊已經(jīng)陷進泥淖的身體，硬生生被王治郅拉了出來。擊敗卡塔爾之戰(zhàn)，王治郅13分11籃板，中國隊堪堪保住亞洲第五。

從1995年到2013年，從王治郅首次打亞錦賽到如今，整整十八年的時光。他的國家隊之路，一再拖延續(xù)命，但終于光影熹微。如果回顧其開頭，則會發(fā)現(xiàn)：王治郅，幾乎完整地經(jīng)歷了中國籃球史上，從最輝煌最傳奇，到如今最無奈的時光。

實際上，從一開始，王治郅就是天之驕子。他16歲時就在八一隊揚名，17歲為八一隊征戰(zhàn)之時，恰逢中國男籃在1994年世錦賽上，首次拿到世界前八。那就是所謂的黃金一代：胡衛(wèi)東逸倫超群從心所欲，孫軍滿身花招全身抹油，鄭武輕靈機巧踏雪無痕，阿的江行云流水，吳慶龍彈無虛發(fā)，李曉勇狠辣果決，鞏曉彬逍遙從容，劉玉棟端凝厚重，吳乃群飄如御風，張勁松縱躍如飛，李楠沉穩(wěn)精純……外線天才和鞏曉彬、劉玉棟、吳乃群，已經(jīng)足以把許載、文景垠等一干韓國人壓得抬不了頭。何況，內(nèi)線還有單濤和紀敏尚。

但韓國人不死心。1994年亞運會，他們發(fā)掘出了20歲的徐章勛后，覺得自己有了一方天地，覺得自己有了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可以跟中國隊叫個板了。

但那時候，恰好也是王治郅的成長期。

沒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可能無法理解那種感情。1994年前后，CBA尚未成型，男籃聯(lián)賽還有所謂八強賽的時候，前衛(wèi)隊的陳照升、八一隊的王勝先后出頭，他們有技巧、能跑跳，但不是巨人。那時節(jié)中國隊的內(nèi)線，吳乃群、鞏曉彬兩米出頭，劉玉棟198公分。中國男籃也有巨人，比如傳說中的石挪威、穆鐵柱，比如英年早逝的韓朋山和被傷摧折的宋濤，但90年代前期，你能夠看見的巨人們，是是南京軍區(qū)的胡章保，是浙江的余樂平，是北京的單濤和山東的紀敏尚，他們巨大，也能熟練地控制后場籃板，單濤和紀敏尚還有一手半截籃，但他們依然是老式中鋒。

而王治郅，與他們所有人都不同。

當你覺得世界上只有單濤和紀敏尚時，看到王治郅的震撼是匪夷所思的。他能跑，跑起來像頭鹿那樣輕快；他能跳，跳得很高；他能扣籃，而不是像其他巨人那樣，在籃下扎穩(wěn)下盤，來個擦板上籃；他還能投籃，出手后左手臂顯得如此修長。那個年代，鄭武和胡衛(wèi)東，比起其他中國球員，有股子仙逸之氣（并不是說他們高一個等級，實際上孫軍球技之爛熟，不下鄭與胡，但他的風格，更圓熟賊油）；王治郅比起中國其他所有內(nèi)線，也就是多這么一股仙逸之氣。就像當年森林狼古格里奧塔初見KG時的感想：

“我覺得他能做那么多事，簡直不知道該放他在什么位置！”

1996年王治郅參加了奧運會，震動世界，代表作便是將大衛(wèi)·羅賓遜生生蓋下。他在CBA，則是另一個級別的存在。1996-1997賽季，那個遼寧隊靠一個202公分的CBA扣籃王詹姆斯，已經(jīng)能吃遍全國其他內(nèi)線的時代，王治郅代表著這么一種令人驕傲的存在：他也能跑跳如飛，扣籃、封蓋。那個時代，全國的內(nèi)線都還在地板上打球，外援們獨享飛翔和搶鏡頭的特權(quán)。但王治郅是不一樣的，他代表這么種姿態(tài)：

“不只是比技巧，哪怕比身高比跑跳，外援能怎么干，我也能怎么干！”

王治郅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其他人你都可以歸納：孫軍之賊滑圓熟，鞏曉彬之舉重若輕，胡衛(wèi)東超逸絕倫，劉玉棟穩(wěn)到如同機器，以及2000-2002那兩年間，姚明的統(tǒng)治力。但在去N BA之前，王治郅給人的感覺是這樣的：他什么都能做，而且都能做好。他能玩夢幻步伐，能抓籃板，能封蓋，能急速跟進，能完成飛行扣籃，能投三分，能面筐運球，能傳球。2002年的姚明有更恐怖的統(tǒng)治力，但王治郅有更行云流水的可能性。在亞洲賽場，他可以做到戲耍對手如無物，從技巧、身高、速率、智商上都深深羞辱對手，事了拂衣而去不留痕跡。2001年，韓國發(fā)掘到了徐章勛外的又一長人金周成，王治郅與他在東亞運動會上照面，兩人各在對方頭上砍了28分。

之后的事情眾所周知。他去了N BA，然后發(fā)生了不歸事件。他的名字消失了一段時間。等他回來時，姚明的國家隊生涯正在匆匆奔向燦爛又悲壯的結(jié)尾。他趕上了姚明的第一次大賽（2000年奧運會，那時姚明還年輕）和最后一次大賽（2008年奧運會，那時姚明帶著一只應力性骨折尚未養(yǎng)好的腳打球）。

哪怕到了2012年，到了王治郅在奧運會上場均只能拿6分的時代，也沒人能否認：王治郅擁有FIBA規(guī)則下最全面的進攻技巧之一。他能投籃，節(jié)奏張馳有度的背身步伐+勾手，試探步+投籃假動作+突破的潤滑度不下德克，面筐突破的大幅度轉(zhuǎn)身更是魔術(shù)般的動作。在純技巧上，他是大師，中國上一代——鄭武、劉玉棟、孫軍、胡衛(wèi)東、吳慶龍們那種舉手投足球感爛熟的范兒，都在他身上了。他在NBA的不得志，從來不是因為技巧，而是他恰好遇到了所有天才外籍球員在NBA可能遭遇到的問題：他不是個強硬的肌肉對抗者；他的打法（善于跳投的長人）更適合FIBA；他不適應NBA級別的防守風格。

從他初次打奧運會到倫敦奧運會，已有十六年了。從他初次打亞錦賽到如今亞錦賽敗北，十八年了。這些時光，抵擋得上他人生的一半。他的國家隊生涯是一個中國籃球運動員可能想到的所有劇情集合：年少成名；巔峰；被神秘消失；低谷；歸來；作為一個最老的老將，帶最后一班崗。

他也恰好趕上了中國男籃的凋零時光。

1997年亞錦賽，中國男籃失冠，第二年亞運會，日本剛歸化了邁克爾·高橋，氣勢洶洶，想給中國男籃點顏色看看；徐章勛則大言不慚，想單挑王治郅。結(jié)果日本被中華臺北解決，中國贏了中華臺北50分上下，決賽，中國112比92血洗韓國。那時節(jié)，王治郅居于中國隊中，足可以睥睨亞洲。

他跟著中國隊拿了1996年奧運會八強，他經(jīng)歷過小快靈的中國隊。然后他再次歸來時，趕上了姚明、杜峰、朱芳雨、劉煒們的時代，然后是2008年上位的孫悅和易建聯(lián)入列。2008年之后，姚明歸隱，朱芳雨、劉煒、王治郅們都老了。

最讓人無法料到的是：當年，他先進的國家隊，然后是姚明到來；到最后，姚明撤了，身邊的人換了兩三代，王治郅依然還在這里，繼續(xù)站崗。他在國家隊最高峰時加入，領受著所有的勝利光輝，十八年后，又作為那一代最后的老將，承擔著時代凋零所帶來的頹唐。他舉手投足的技藝，代表著過去的榮光，仿佛一個活的中國籃球博物館，你可以對著錄像帶指點：看見王治郅這個步伐、這個手感、這個走位了吧？精純吧？聰明吧？那就是以往，中國男籃黃金時期，所閃現(xiàn)的光芒。

最后一個問題：

“如果王治郅……？”

2001年4月5日，達拉斯小牛主場對亞特蘭大鷹。小牛隊的16號王治郅出場8分鐘，5投2中加兩個罰球得到6分。第一個球，他在罰球線，接到霍華德·艾斯利的回傳球，中投得手。那是中國球員的第一個NBA進球，那也可能是中國NBA轉(zhuǎn)播史上被重放最多的幾個球之一。那一瞬間，他是中國夢的最完美體現(xiàn)：少年天才，金童，統(tǒng)治CBA，去到美國，在NBA綻放第一朵花。

如果那時，他在NBA能得到多一點重用？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們不必想，只想一些最簡單的：

如果2002、2006兩屆世錦賽和2004年奧運會，是他和姚明搭檔出戰(zhàn)，會發(fā)生什么呢？那時他和姚明都在巔峰期，他能投能突能跑能跳，能從高位不斷給姚明塞出舒服的傳球，而姚明被包夾時可以找到他，讓他來投三分——連加索爾兄弟都未必做得到這樣的互補。

這可能是我們所能看見的、中國史上最偉大的內(nèi)線組合，可惜，我們永遠都沒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