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夕陽再久一些

華美

書店

一直很喜歡呆在那個離家不遠的小書店里。店主是一位七十出頭的嚴肅老頭。他總是坐在門口那里，戴著老花眼鏡，讀書看報，有顧客來了，頭也不抬，只是眼珠子稍稍往上一翻，也不說話，又低下頭去繼續(xù)看他的書報。

我之所以喜歡這個小小的書店，并不是因為店主在縣城工作的兒子會隔幾天帶回一些新書和雜志，我看上的，是屋子里那一列列擺放得整整齊齊、經(jīng)歷了風雨洗禮、歲月侵蝕的書。那里散發(fā)著真正的書的香味，濃濃的，讓人浮躁的心逐漸平靜下來，重新微笑著面對生活。

在書店里，我一呆就整個上午或是整個下午。大多數(shù)時候都會安靜地看書，偶爾拿起角落里的工具打掃一下，有時候也會買走幾本書。

粗手指的男人

陽光猛得很，透過窗戶能看到塵埃在燦爛中狂歡。六月，我剛剛從高三的牢籠中逃了出來，準備進入自己心中的那所大學。就在這個明媚的日子里，我遇到了那個粗手指的男人。

彼時的我正緩緩地沿著書架走，手指歡快地彈過一本本熟悉的書，卻沒有料到手機從口袋里滑出了。

他把手機遞到我面前，似乎有點緊張，粗粗短短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下意識地又握了握手機。我轉頭，他整個臉都被憨厚的笑容覆蓋了，像一朵怒放的向日葵。另一只手還不知所措地摸了摸后腦勺。

我笑出聲了，接過手機。一不小心觸碰到了那似乎也染上了夏日溫暖的手指，心中突然也微微地暖起來了。

轉身，離開。一直感覺到背后有束滿含笑意的目光。

10年前的故事

母親說，粗手指的男人疼老婆，會顧家，勤干活兒。當然，這些都是10年前父親尚在的時候說的。10年前的故事，像老舊的黑白照片，一串串掛在我的腦子里，卻凌亂得怎么也拼不整齊。

那到底是一個怎樣混亂的夜晚??！小小的屋子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不停地說著，說著，聲音似乎要掀開屋頂了。可是我什么都聽不進，我只能呆呆地站在桌子旁邊，看著滿屋子的破碎，慢慢消化著一個我在潛意識中拒絕接受的信息，父親死了！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白布過頭。而殺死他的兇手像失去了魂魄般無力地癱在地上，衣服上沾滿了血，不知道是她的還是父親的。一把鋒利的水果刀落在旁邊，沒有沾血的地方無情而殘酷地反射著寒光，在這夜里顯得格外刺眼。后來，我暈厥在了這喧嘩中。

再后來，我跟著母親離開了那里，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陌生的人、陌生的事、陌生的物、陌生的生活，將當年的真相一層層地掩蓋起來了。而從那時開始，我學會了沉默，喜歡上了安靜，習慣了面無表情，因此也喜歡上了那個有著不茍言笑老店主的小書店，安靜而干凈。可是無論時間如何沖刷，朝夕相處的母親的身影不斷地提醒我，就是她，我親愛的母親，錯手殺死了酒后施暴的父親然后自殺未遂，留下了一個不堪回首的夜晚。

媒人

我今年18歲了，高考剛剛結束，已有媒人絡繹不絕地跨過門檻，發(fā)揮著她們卓越的口才，可是母親都一一微笑拒絕了。

有一天。

“你就考慮一下吧！他人真的很好的，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正好可以到你家來過日子啊！”又是媒人……

“這……可是，你也知道小川的性格??！恐怕……唉！”有母親微微的嘆息。

“小川也長大了，你也天天老了，身子越來越弱，讓多一個人來照顧你不好么，再說，小川很快就要去遠地讀書了，這樣她也會放心些吧！”

“好好好，我再考慮一下吧?！?/p>

……

我對這個天天上演的戲碼早已麻木了。推開房門，走進自己的世界。

可是，母親隨后也走了進來。我可以輕易地看出母親的尷尬。10年了，我們母女很少有這樣對坐的機會。像同性的磁石，離不遠，卻也靠不近。

母親低著頭，雙手下意識地拉拉衣角，輕聲說：“小川，我……嗯，她們經(jīng)常來，介紹了很多對象。你要上大學了，他可以照顧我。我不是不能照顧自己，只是……我知道你很為難，但是，小川，10年了，他走了已經(jīng)10年了，而我也老了。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或許以后，他還可以照顧你，小川，我想看看?！?/p>

她有點語無倫次的樣子，沒有抬頭，當然也就沒有看到我一直在微笑著聽她訴說。她眉毛微皺，透露了她的不安。眼角的魚尾紋已經(jīng)深如溝壑了，微長的頭發(fā)已有一半斑白了，再也看不出從前是如何的柔順烏黑。她，真的老了。

我稍稍嘆了口氣，拉著她的手站起來。分明感受到了手與手相握時的顫栗和心的顫抖，但我卻更加用力地握緊了似乎想掙脫的布滿老繭的手，柔柔地說：“媽，我們吃飯吧！”

后來，那個粗手指的男人出現(xiàn)在我家了。

回家

書店里，那束目光一直跟隨著我，那個男人欲言又止，我繼續(xù)悠閑地晃著。“小川……”他終于開口了。我挑挑眉，立住身子。“我……”

“小川，來跟我下盤棋?！?/p>

可惜，他的話依然沒有出口的機會。門口已經(jīng)響起了老頭子略帶嚴肅的聲音。

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抬頭，迎來一道狡黠的目光。

“好吧?！蔽遗矂幽_步，坐在早已擺好的棋盤對面。

棋起，棋落。木質的棋子落在木質的棋盤上，有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如和諧的音樂，回蕩在小小的舊書店中。

終于定局，當紅方的帥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意味著對面那個老頭子輸了。

“再來！”聲音中好像帶了些耍賴的味道。接著，開始。

“再來！又一局?！?/p>

“再來再來！我就不信贏不了你！”

……

我知道，這么多年來跟著這老頭子下棋，棋藝是進步了不少，但是局局獲勝，我承認我還沒有這樣的本事。那個老頭子，眼睛里閃爍著光芒，嘴角噙著縷縷笑意，正一本正經(jīng)地思索著呢！至于那個男人，我轉轉頭，發(fā)現(xiàn)他正在看著一本漫畫書，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看懂，但看著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小心翼翼地翻開下一頁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笑了。

老頭子還是像往常一樣，眼珠子往上一翻，看了一眼旁邊的男人，說：“回家吧?！?/p>

我點點頭，把棋子收拾好。夕陽映紅了半邊天，有牛犢哞哞的喊聲從遠處傳來。如果夕陽再久一些，或許還能一起在樹蔭下擺上個小桌，和爸媽吃頓晚飯。

我誠心地跟那個可愛的老頭子道聲謝謝，轉身對那男人說：“爸，我們回家吧，別讓媽等太久了。”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