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說起這件事,還是十多年前我在日本教書的時候發(fā)生的。
每個星期四早晨,我和妻子要上第一節(jié)課,所以非常早就要到駒場。這時來上課的老師非常少,我們總是和一位卷發(fā)的日本老師相遇。他面容嚴肅,不茍言笑但儀態(tài)優(yōu)雅。他在別的學校任教,在我們這里擔任非常勤老師。我們總是相對點點頭,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了。這種相遇多了,也就有了印象。一次,他在我們的教研室貼了一個招貼,是由他帶隊到中國進行“京劇之旅”的預告。我和妻子還私下議論,這個人原來非常喜歡京劇,妻子還從他的風度和表情中猜度他會喜歡京劇的旦角戲。我們對于他的印象就更深了。
一天,突然聽到他出了車禍故去的消息,聽說他開的車和一輛大卡車相撞,就再也沒有起來。我們和他僅僅是點頭之交,而這每個星期四早晨的相遇,好像兩條平行的線偶爾有了一個交點。過去讀鄭逸梅的小品,讀到過有關(guān)車禍造成死亡的記述,有“市虎殺人”一說,當時覺得將汽車稱為“市虎”是非常風雅的名目,但對于死亡卻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因為他所寫的人物和我們毫不相干。但現(xiàn)在我似乎能夠體會鄭逸梅的感慨了。他寫的那個人和他的關(guān)系大概和我們與那位老師的關(guān)系相似,所以有所觸動。我想,死亡在這樣的時候顯得非常真切,沒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就在我們的旁邊。這種死亡和“人必有一死”的終極思考其實并不一樣。拉康的心理學其實就強調(diào),人無非就是在不斷趨赴死亡的囚徒。但這種趨赴卻是有自我意識的,如同病死或者無可逃避的死亡,像慷慨就義或者被判死刑之類。毛主席曾經(jīng)思考人的死亡有“重于泰山”,有“輕如鴻毛”,但那是可測的死亡。像這樣不可思議的車禍,“泰山”“鴻毛”都無從談起,它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邏輯,沒有任何可以琢磨的線索,它們凸顯了生命本身的無能為力。它們好像沒有根據(jù),但其實可能顯示了生命的本質(zhì)。我們自己認為自己的一切有一些可以確定的東西,其實未必正確。我們偶然來到世界上,又偶然地結(jié)束生命。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偶然,這樣偶然的死亡可能正是生命的必然所在。
其實,我們見證的死亡會有許多,每個人都可以講出許多這樣的經(jīng)驗。還記得我上中學的時候,一天中午,我們幾個同學吃完午飯正在學校的大門前聊天,一輛拖斗大卡車正要開進大門。突然,后拖斗在轉(zhuǎn)身時撞到了大門的柱子,柱子倒下來,當時就有兩個小孩被壓死了。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面對死亡,我所感到的恐懼和茫然今天也不知如何描述。其實死亡離我們自己也非常近,生命的這種沒有方向、沒有道理的選擇其實隨時可能被我們自己遇到。這件事讓作為一個少年的我開始懂得敬畏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這種敬畏不是信仰,只是一種無奈的領(lǐng)悟。
還有一次是我研究生畢業(yè)之后的事,那時我留校任教,擔任班主任。第二年,一個學生自己在青龍橋附近的水中游泳,但那里接近一座大壩,水流非常急。他不小心卷入激流,當時就死了。那時侯是學生非?;钴S的時期,對于一切問題都有要反思和追問的斗志。但學生們難過了幾天之后,生活仍然按原來的軌道繼續(xù)下去。死亡不會觸動得太久,因為我們最后都要經(jīng)歷這一切。但這種偶然仍然無法讓人輕松。
其實,這些偶然死者可能是昨夜星辰,曾經(jīng)閃亮過一下就無緣無故地熄滅了。我們自己的生命也這樣脆弱,也最終有熄滅的一天。但那無緣無故的一切仍然會讓我們看到生命的真切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