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甜言蜜語

侯德云

1960年春天，我的老叔和老嬸開始了他們的戀愛。

那正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時候，大家都很餓，整個時代也很餓。大家都餓得晃晃蕩蕩的，連路都走不穩(wěn)。我老叔和老嬸之間的愛情，卻在一陣裊裊而起的炒黃豆的香味中，穩(wěn)穩(wěn)當當地走了過來。

有一天我老叔在山腳下無意中發(fā)現了一個田鼠洞。他用一把鐵鍬挖開了那個田鼠洞，從洞中挖出了不少黃豆。老叔高興極了。他沒有回家，從山坡上撿了些柴，點了一把火，在鐵鍬上把黃豆炒了，裝了滿滿兩口袋。 當天晚上，我老叔把老嬸約到月光下面，他們誰也不說話，悶悶地坐在草地上，一粒接一粒吃炒黃豆。在此之前，老叔連一粒黃豆也沒舍得吃。

吃完了炒黃豆，老叔和老嬸都有了力氣，他們開始說話了。

老叔說：“村里有許多人快餓死了，他們的腿都浮腫了，一摁一個坑，我的腿還沒有浮腫，不信你摁摁。”老嬸說：“我的腿也沒有浮腫，不信你摁摁?！?/p>

那天晚上我老叔很幸福地摁了摁老嬸的腿，我老嬸也很幸福地摁了摁老叔的腿。摁完了腿以后，他們繼續(xù)坐在那里說話。

老叔說：“你告訴我，你最愛吃的東西是啥？”

老嬸說：“我最愛吃的東西是雞蛋，煮雞蛋炒雞蛋都愛吃，但我更愛吃炒雞蛋?！?/p>

老叔想了一會兒說：“我是一只雞就好了，現在就蹲在這里下幾個蛋給你吃……”

老嬸哭了。她軟綿綿地躺在老叔懷里，流了很多眼淚。

兩年以后，老叔和老嬸才結了婚。

我說：“你們?yōu)樯恫辉缫稽c結婚呢？”

“不行，”老叔說，“那時候餓得連結婚的力氣都沒有?！?/p>

老叔說完就笑了起來。我卻沒有笑。我嘆了一口氣，端起酒杯，一仰脖，干了。 我心里在流淚。

后來，我把老叔和老嬸的戀愛故事說給我的女朋友聽，她笑嘻嘻地摟著我的脖子說：“你真會開玩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