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志先
老田,名叫田忠平,是一個有著20年軍齡的普通西藏軍人。他軍旅生涯中的大部分時光戰(zhàn)斗在墨脫、察隅邊防一線。田忠平是一個樸實的云南漢子,話語不多,性格有幾分靦腆內(nèi)向,個兒雖然不高,但身板卻十分結(jié)實,歲月的風刀在他那紅紅的臉膛上刻下了高原的印記,炯炯有神的雙眼閃爍著堅毅與沉著。當他波瀾不驚、語氣平緩地向我講起他在墨脫的軍營生活時,我的心卻被強烈地震撼著。
墨脫,藏語:“蓮花盛開的地方”,一個有著詩一樣的名字和動人傳說的美麗地方。這里海拔不高,平均海拔只有2000多米,氣候十分宜人,到處是雪山、森林、草地、溪流、河谷,是許多生活在內(nèi)地的人們終生夢寐向往的藏地秘境。而當我見到一個在墨脫生活多年的親歷者——老田時,我才知道,真實的墨脫其實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美好,也沒有那么多的動人傳說。
艱辛的徒步墨脫之行
上世紀90年代初,田忠平入伍來到了西藏。田忠平天生就有一身好體力,5公里越野新兵連里沒人能超得過,其他訓練也都名列前茅。之后的一句“服從組織分配”,讓田忠平踏上了奔向墨脫之路。
一行人穿著軍分區(qū)統(tǒng)一配發(fā)的白背心迷彩服、高幫大碼鞋、長膝白布襪,打著綁腿,乘坐大卡車從林芝軍分區(qū)出發(fā),風塵仆仆駛向渡口,轉(zhuǎn)乘“東方號”渡船過雅魯藏布江,來到米林派區(qū)中轉(zhuǎn)站宿營。第二天,卡車五點鐘就出發(fā),早早地把田忠平和戰(zhàn)友們送到多雄拉山的松林口,以那里為起點,他們就背上背包開始徒步走進墨脫。
進出墨脫的道路是一條艱辛之路,也是一條危機四伏的死亡之路。路途中所要經(jīng)過的考驗只有親身經(jīng)歷過墨脫之旅的人才有切身體會,初次徒步走進墨脫讓田忠平有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多雄拉山——從米林進入墨脫的唯一通道,每年7月至10月間,因埡口處部分冰雪解凍化開,露出一條“門縫”。這就成為被冰雪“關(guān)閉”了8個月的墨脫寶貴的開山期。進入者必須在中午12點之前翻過,否則一到下午就狂風大作,雨雪紛飛,方向難辨,許多悲劇就發(fā)生在這個時段。田忠平一路跌跌撞撞,闖過6座冰川,趟過8道湍流,才算翻過了多雄拉山。
“老虎嘴”——這是一條從陡峭的山崖絕壁間炸出來的路,僅1米寬,而且路面凹凸不平,四周光禿禿的,路邊也沒有任何可供攀抓的樹木,路的下面則是數(shù)百米深的深淵,稍不注意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田忠平像“蜘蛛人”般緊緊貼著山壁,用手死死地摳著石縫,小心翼翼一步一挪地越過了5公里長的鬼門關(guān)。
螞蟥區(qū)——過了“老虎嘴”,就進入了螞蟥區(qū)。這里有一種如火柴棍般粗細的旱螞蟥,只要吸飽血,就會變得有手指般大小。平時一只只螞蟥爬在草尖,樹叢,像劫匪一樣貪婪地張開大嘴,只要人畜一經(jīng)過,便會沾在身上,即便打著綁腿它也能鉆進去,而且咬人不痛不癢,往往是發(fā)現(xiàn)身上在流血時,才知被螞蟥咬了。田忠平只能走一段路就停下來查看一番。盡管如此,那天他仍從身上拔出70多條螞蟥,干凈的白背心也被染成紅背心了。
一連三天,田忠平和戰(zhàn)友們曉行夜宿,風雨兼程,經(jīng)歷的考驗不亞于唐僧師徒到西天取經(jīng)時所遭受的九九八十一難。當遠遠地望到密林中的軍營時,田忠平癱倒在地??粗[得像饅頭一樣的大腿,10個發(fā)黑的即將脫落的腳趾甲蓋,從小到大就很少流淚的“硬漢”田忠平禁不住“淚飛頓作傾盆雨”。
“石器時代”的連隊生活
經(jīng)過一星期的休整后,田忠平被分到二連(格林村)。到了連隊,田忠平不由倒吸一口涼氣,現(xiàn)實的情景只能用“殘酷”二字形容。
連隊并沒有舒適漂亮的營房,原有的鐵皮板房已損毀而不能住人了,大家都住在帳篷里,一個班一頂。住帳篷并沒有一般人想象中的像戶外運動生活那樣的舒適浪漫。田忠平和戰(zhàn)友們住的帳篷是一種老式的班用帳篷,能防雨,但不防潮;能防曬,但不隔熱。住帳篷基本上是白天熱、晚上冷、四季潮,熱的時候猶如在溫室里面洗桑拿,冷的時候又好像生活在冰窖之中,睡到半夜有時還能從身上揪出幾條螞蟥來。
住宿條件差點倒無所謂,更大的考驗是,生活保障上相當困難,填飽肚皮成為全連官兵最大的難題。由于這里交通的封閉落后,連隊的給養(yǎng)物資保障十分困難,每年只有7月至10月是開山期,部隊組織民工背夫到山外去背,再將背進的物資分發(fā)到各個連隊。而其余8個多月是封山期,整個墨脫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孤島,人和物資既不能運進也不能背出,全連官兵更多地靠自力更生。千辛萬苦背進的那點物資必須計劃著使用,否則就會入不敷出。即便如此,連隊的給養(yǎng)物資仍不夠吃,每年總有一二個月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為了彌補缺口,在平時,全連人員只有發(fā)動起來,出去撿蘑菇、挖野菜,上山打獵、下河捕魚,凡是能吃的,都成了全連官兵的腹中之物。由于緊靠邊防線,他們打獵也僅限于在營區(qū)周圍,而不敢遠離營區(qū)隨便開槍,畢竟邊防無小事。
“白天兵看兵,晚上數(shù)星星?!边@是田忠平和他的戰(zhàn)友們當時連隊生活的真實寫照。連隊不通電,僅有的一臺發(fā)電機因為油不夠,每天只能發(fā)一個小時電看看新聞,讓大家能了解一下山外面的世界,其余時間概不供電,照明也只有蠟燭,而且數(shù)量有限。這在現(xiàn)代文明高度發(fā)達的20世紀90年代是難以想象的,給人感覺仍然生活在石器時代。
闌尾炎也能要人命
在墨脫,沒有強健的體魄是不行的。一年中的大半時間與世隔絕,幾乎談不上有什么好的醫(yī)療條件。如果有個頭痛腦熱感冒之類的小毛病還可以吃幾顆藥片簡單地對付一下,但若生了其他病,就只能聽天由命了。一個小小的闌尾炎都有可能“去見馬克思”,這可不是開玩笑,田忠平就親眼看見過這樣一件傷痛的往事。
那是1997年的一天,田忠平班上的新兵小馬因為肚子痛臥床休息,大家以為吃壞了肚子,休息一下就會沒事。但到了晚上,小馬痛得直打滾,軍醫(yī)檢查后發(fā)現(xiàn)是急性闌尾炎,必須馬上做手術(shù)才會沒事。但連隊沒有這樣的條件,最近的只有往營部衛(wèi)生所送才能救治。連長當機立斷,立即組織10個精壯的小伙子,連夜往營部護送,田忠平也加入了護送的行列。營部所在地背崩鄉(xiāng)離連隊還有好幾十公里,幾乎全是險峻的山路,平時都要走上整整一天,何況在漆黑的夜晚。但救人要緊,管不了這么多了。大家舉著火把,四個人一組,輪流抬著擔架護送。一路上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大家都跌得鼻青臉腫,直到第二天上午10點,才把小馬抬到營部。
但由于錯過了最佳的救治時機,兩天后,小馬還是離開了人世。眼睜睜地看著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離去,田忠平和護送的其他戰(zhàn)友傷心得號陶大哭起來。
撿籃球是個艱巨的任務(wù)
連隊駐扎在偏僻的山上,平時沒有什么文化活動可以開展??釔刍@球運動的連長,帶領(lǐng)全連官兵花了半個月時間,硬是在山頂?shù)氖^縫上平整出一小塊平地,大家找來木板、鐵絲、網(wǎng)兜,制作了一個簡易的籃球架,但即便這樣,也只能依據(jù)有限的地勢建了半個籃球場。就是這半個籃球場,給全連官兵帶來了許多歡樂。
一天下午,連長帶著大家玩球,一不小心,球飛出了界,“噔、噔、噔……”籃球歡快地在山巖間蹦了起來,直到山腳的平緩處才停下來。全連就這么一個籃球,大家你望著我,我瞪著你,只有干著急,卻也無可奈何。
第二天,吃過早飯,連長說:“田忠平,你小子體力是全連最棒的,交給你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把那個籃球給我撿回來,下午我們組織籃球比賽?!辈痪蛽靷€籃球嘛,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田忠平二話沒說就朝山下跑去。而當田忠平氣喘吁吁地將籃球抱回來時,已是七八個小時后的事情,全連官兵連晚飯都已吃過。
“撿一個球咋會花那么長的時間,吹牛的吧?”我質(zhì)問道。
田忠平看我不相信,耐心地向我解釋了半天,我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連隊駐扎在山頂?shù)囊粔K臺地上,海拔2000多米,而山腳的海拔只有幾百米,也就是說,這座山的垂直高度也有1000多米,由于山勢較為陡峭,而通往山腳的道路卻是曲曲折折,蜿蜒逶迤,十分難走??克筛盎鹜取鄙仙较律?,并非像我們坐電梯,瞬間就可以升降幾百米那么愜意,得走幾步就要休息一會兒,所以田忠平花了這么長的時間。在墨脫,一直就有“下山不好走,上山累死狗”、“望山跑死狗”等等之類的說法,看來,此話絕非杜撰。
從那以后,連長定了一個規(guī)矩,誰將球丟下山,誰就把球撿回來。戰(zhàn)友們打球也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球飛到山下。
……
如今,墨脫邊防軍營的生活大大改善,而已成為一名營職軍官的田忠平在經(jīng)歷過“洗禮”后變得更加沉穩(wěn)內(nèi)斂。當別人問起他在墨脫生活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的感受時,他說:“選擇墨脫我無怨無悔。雖然過去生活艱苦,但現(xiàn)在條件好了許多,那些過往都是我珍貴的財富。不管別人怎么想,我覺得墨脫就是墨脫,這里沒有傳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