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圣”方爾謙

趙映林

才思敏捷的“聯(lián)圣”

袁世凱有一年年末宴請幕僚，席間，袁世凱問一人是否返鄉(xiāng)過年，此人脫口就以對仗工整的一聯(lián)作答：“出有車，食有魚，當代孟嘗能容我；金未盡，裘未敝，今年季子不回家。” 對聯(lián)巧用戰(zhàn)國時期馮諼與蘇秦的典故，既奉承了袁世凱（比之為孟嘗君），又夸耀了自己（自比蘇秦），史事新用，毫無牽強附會之意。滿座叫好。袁世凱聽得高興，當即以五百金相贈。以字數(shù)計，二十六個字換來五百兩銀子，每字幾近二十兩銀子，這大概是當時最貴的對聯(lián)了。這位二十六個字換來五百兩銀子的不是他人，乃是剛到袁家做家庭教師的清末有名的對聯(lián)高手，人稱“聯(lián)圣” 的方爾謙。

北京大學著名教授周一良的父輩與方爾謙有交往，他對方爾謙所作對聯(lián)曾予以中肯評價，說：“先生善詩詞，尤善于聯(lián)，雅言俗諺，情文相生，信口而成，聞者驚服，人稱聯(lián)圣?！?/p>

清末民初，信息遠不如今日通暢便捷，當時被稱為“聯(lián)圣”的也可能非某一個人，如寫下昆明大觀樓長聯(lián)（號稱“天下第一長聯(lián)”） 的云南昆明的孫髯也曾被稱為“聯(lián)圣”。其實云南昆明大觀樓聯(lián)不過一百八十字，比此聯(lián)長的不在少數(shù)。真正的“天下第一長聯(lián)”是江津臨江城樓聯(lián)，有一千六百一十二字，作者乃四川江津人鐘云舫，鐘也曾被世人稱作“聯(lián)圣”。不過，方爾謙寫聯(lián)與諸多楹聯(lián)家不同，他的楹聯(lián)寫作已融入其日常生活，并與之緊密相連，舉凡日常交流，來往應答，乃至請柬信函，常常用聯(lián)語表述，甚至與妓女的交往也盡入聯(lián)中，可以說，楹聯(lián)幾成為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另就是方爾謙寫聯(lián)之快，為常人所不及，他才思敏捷，往往脫口成聯(lián)。不過，方爾謙沒有什么上百字的長聯(lián)。

方爾謙（1872—1936），字地山，別署大方，后以字行，江蘇揚州人，為清末民初著名學者、詩人、金石學家、版本學家、古錢幣學家、書法家、楹聯(lián)家，年少即以才氣橫溢揚名家鄉(xiāng)。其弟方爾咸，字澤山，也是一位才子，當時人稱弟兄二人為“揚州二方”。1886年，年僅十四歲的方爾謙與才十一歲的弟弟方爾咸同時考中秀才，一時傳為美談，鄉(xiāng)鄰視其為“神童”。中了秀才后，其父帶兄弟倆過長江游鎮(zhèn)江焦山，焦山的高壁上鑿有四尊佛像，名“四面佛”。寺里方丈聽到來游者是剛剛中了秀才的方氏兄弟，便讓小和尚取出文房四寶，請方氏兄弟題書對聯(lián)。方爾謙揮筆立就：“面面皆空，佛也須有靠背；高高在上，人到此要回頭。”全聯(lián)雖短，卻既有佛家語，又處處寫實。方丈被孩子敏捷的才思驚得目瞪口呆，連呼：“奇才奇才！今日讓老衲開了眼界！”

方爾謙中舉后，來到北京任京師大學堂教授。

民國前期，方爾謙題了四副寓意深刻的春聯(lián)。

其一為《自題津寓》：“且食蛤蜊；莫問狐貍?！?/p>

此聯(lián)自題，時間大約是在袁世凱死后的民國北洋政府時期，有感于世道亂象頻出，遂寫下此聯(lián)。上聯(lián)語出《南史·王弘傳》：“不知許事，且食蛤蜊?！?下聯(lián)典自《后漢書·張綱傳》：“豺狼當?shù)?，不問狐貍?！甭?lián)語對當時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的現(xiàn)狀予以憤世嫉俗的痛斥，是對豺狼當?shù)馈⒛剣碌挠辛Τ爸S，表現(xiàn)了他卓然不群的性格。

其二是： “如此江山；多少豪杰?！?/p>

其三為明湖嵌字聯(lián)：“明眼怕看天，萬事思量惟酒好；湖邊能醉日，一春不惜買花錢?！?/p>

其四是用典西漢主父偃和宋朝范仲淹文反意成聯(lián)：“說破浪乘風什么？不五鼎烹，當五鼎食。有醇酒婦人足矣！先天下樂，后天下憂?！?/p>

方爾謙曾在天津主持《津報》，其評論文章言辭犀利，語氣峭拔，袁世凱慕其才名，延聘他為次子袁克文的家庭教師。方、袁兩家遂成世交。袁世凱對方爾謙極為尊重，逢年過節(jié)頻致問候，節(jié)儀頗豐。就袁世凱本人來說，其對聯(lián)寫得也是不錯的，遠非后世張宗昌之流可比。1909年，袁世凱被攝政王載灃趕回河南老家 “養(yǎng)病”，他在家鄉(xiāng)韜光養(yǎng)晦，伺機而動。此間，袁世凱為營造的養(yǎng)壽園，就題寫了不少景聯(lián)。

一枚古錢訂婚事

方爾謙成為袁家的家庭教師，聽到一些關于袁克文出生時的趣聞，便給袁克文寫了副對聯(lián)：“窺豹一斑容我說；遙岑寸碧與天齊?！?袁克文是在朝鮮漢城出生的，出生時，袁世凱夢見朝鮮國王送來一只花斑豹，用鎖鏈系著，跳躍不止，忽然，花斑豹掙斷鎖鏈，直奔內(nèi)室。袁醒后不久，仆人來報，三夫人生子，因是“克”字輩，故名克文，取字豹岑。

后來，方爾謙將小女方初觀嫁與袁克文之子袁家嘏（著名美籍華裔科學家袁家騮之兄），兩家結成親家。他與袁家兩代因緣頗厚，特別是與袁克文的師生、朋友兼兒女親家之誼，最為世人稱道。方爾謙曾有贈袁克文聯(lián)：“大方大，大莫能容，但一味模糊，不怕?lián)斕煜率?；寒云寒，寒成徹骨，要十分忍耐，須知自有歲寒心?！睂扇说淖痔柸谌肼?lián)中，貼切自然。

方爾謙與袁克文都有收藏古錢幣的癖好。方爾謙的幼女方初觀嫁與袁克文長子袁家嘏，當初訂婚時，方、袁兩家都免去了煩瑣禮節(jié)，只是師生間相互交換了一枚古錢幣。待到結婚時，方爾謙與袁克文都主張婚事新辦，既不請“三媒六證”，也不請社會賢達，一對新人只在旅邸中悄悄交拜一通而已。方爾謙以紀實手法，做聯(lián)記之：“兩小無猜，一個古錢先下定；四方多難，三杯淡酒便成親?！贝寺?lián)看似極平常，卻用典到位。“兩小無猜”典出李白的《長干行》：“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倍八姆蕉嚯y”則出于杜甫的《登樓》：“四方多難此登臨?！比?lián)引典自然灑脫，且對聯(lián)情景，尤以婚事與國事相連，更見作者立意不俗，用筆不同凡響。在一百年前如此移風易俗地結婚，而且曾經(jīng)是全國最有權勢的家庭娶媳婦，一時傳為佳話。

諷嘲袁世凱稱帝

袁世凱于方爾謙有知遇之恩，但是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方爾謙是毫不含糊的。袁世凱有稱帝之意，方爾謙很不以為然，他作春聯(lián)述發(fā)己意：“埋怨無地，淚眼看天，嘆事事都如舊日；剪紙為花，摶泥作果，又匆匆過了新年?！泵駠哪辏?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發(fā)布“接受帝位申令”，宣布改國號為中華帝國，年號洪憲。方爾謙不滿，找了個理由，不久辭去西席，與袁家二公子袁克文避居天津，并自題春聯(lián)，諷嘲袁世凱稱帝：“更能消幾番風雨；收拾起大地河山?！?其意是袁世凱稱帝肯定短命，經(jīng)受不了“幾番風雨”，很快會有人出來“收拾起大地河山”的。后來，洪憲帝制果然不足三個月就壽終正寢。

袁世凱暴卒，方爾謙致挽聯(lián)：“誦瓊樓風雨之時，南國早知公有子；承便殿共和明問，北來未以我為臣?！痹绖P的次子袁克文受方爾謙影響，也不贊成其父稱帝，1915年袁世凱稱帝前，袁克文曾有諫父詩《分明》，詩云：“乍著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東去驕風黯九城。隙駒留身爭一瞬，蛩聲催夢欲三更。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方爾謙聯(lián)句中“南國早知公有子”即指袁克文不贊成其父稱帝。而袁克文詩句中的“東去驕風黯九城”指的是與日本的交涉，被逼簽了《二十一條》。那時正是帝制運動熱火朝天之時，此詩傳開后，影響很大，難怪補白大王鄭逸梅說：“寒云做這首詩，自有莫大價值?！痹宋暮糜旬呉泻绠敃r就議論說：袁克文這首詩“將來歷史中有位置”。袁克文一生風流豪放，其父袁世凱死后，他分得遺產(chǎn)十六萬元，這哪夠他揮霍？不久就靠典賣維持生計。1931年袁克文窮困潦倒歿于天津，方爾謙痛作挽聯(lián)曰：“窮巷魯諸生，游俠聲名動三輔；高門魏無忌，飲醇心事入重泉?！?/p>

反袁將領蔡鍔去世后，小鳳仙有挽蔡鍔二聯(lián)，其一：“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哪堪憂患余生，萍水姻緣成一夢；廿年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逼涠骸安恍抑芾沙啥堂辉缰罹甘怯⑿??！边@第二副挽聯(lián)，上聯(lián)以周瑜比蔡鍔，二人皆英年早逝，下聯(lián)以蔡鍔比李靖，以紅拂比小鳳仙，意即蔡李二位都得到紅顏知己的相助，成就了一番事業(yè)，也暗含了對袁世凱倒行逆施的評判。此聯(lián)四處流傳，廣為人知，比第一副在思想內(nèi)涵方面深刻得多。而這第二副對聯(lián)，乃是方爾謙代小鳳仙所撰。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