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鮑爾吉·原野
水碗倒映整個(gè)天空
文 _ 鮑爾吉·原野
圖瓦人布云的家里沒有杯子,只有碗。他家人喝酒喝茶用的是從巴基斯坦買來的銅碗。布云說:“玻璃杯是不好的,像人不穿衣服一樣。酒和茶的樣子被人們看到了,它們會(huì)羞愧?!?/p>
“誰們羞愧?”我問。
“酒、茶、水、汽水它們,不好意思呢。”
“那你用瓷杯子嘛。”我說。
“瓷杯子嘛,我在布爾津的飯館里見過。酒在里面憋屈,那么小。你知道,酒不愿意待在小東西里,它喜歡大缸?!彼噶酥肝鬟?,西屋的大釤刀邊上放著布云釀的駱駝奶酒的酒壇子,他喜歡管它叫缸?!斑€喜歡待在皮囊里,最小的地方也得是酒瓶子里?!?/p>
我在布云的家里用巴基斯坦的扎哈拉人(蒙古人支系)制造的大銅碗喝奶和奶茶,一條小河從他家的窗戶下流過去,河水泛青。我在新疆看過的河大多是青色的,如凍石一般,只有伊犁河黃濁。他們說用伊犁河的水煮出來的羊肉最香。在喀納斯—這里是圖瓦人和哈薩克人的鄉(xiāng)土—青碧的河水從戈壁石的河床上流過,激起細(xì)碎的白浪花,像啤酒沫一樣。河水繞過松樹,流入白樺林里面。落葉松像山坡上睜著眼睛張望的狍子。松樹的陽面微紅,是像肉煮到五成熟那種鮮嫩的粉紅色,而背陰的樹干呈黑褐色。落葉松的腳下鋪滿去年的松針。冬天,這些松針保管在干凈的積雪里。雪化后,松針一片金黃。落葉松落下這么高貴的松針,真有點(diǎn)可惜。如今松樹枝頭長出了新葉子,像肉色的小松塔或小花蕾。山坡上,松樹錯(cuò)落排列,似僧侶下山散步,走進(jìn)布云的家喝茶。
布云聽說我去過俄羅斯的圖瓦自治共和國,喜歡聽我講這個(gè)國家的一切,特別是關(guān)于總統(tǒng)的事情。我說:“他們的總統(tǒng)四十多歲,笑瞇瞇的,背著手逛商店,或者坐在廣場的長椅上曬太陽。”
布云聽得眼睛亮晶晶的。他把嘴角上拉,說:“是這樣子嗎?總統(tǒng)笑瞇瞇的?”
我說:“正是??偨y(tǒng)右手無名指戴了一枚琥珀的銀戒指,左手食指戴一枚西藏綠松石的銀戒指?!?/p>
布云摸自己的左手和右手,說:“我也要有那樣的戒指,人人都可以有銀戒指?!?/p>
“我的故事講完了,該你吹楚爾了?!蔽艺f。
布云從墻上摘下用蘆葦做的笛子,他們叫楚爾,用嘴角輕輕吹。旋律輕柔而憂傷,仿佛在敘說湖水、霧和白樺林的樣子。我覺得梅花鹿如果會(huì)吹笛子,吹的就是楚爾。它的音色傳達(dá)的正是動(dòng)物的心情。松鼠看見露珠從松針上垂直墜落。羊羔在河邊看見一條小魚卡在水底的石縫里。貓頭鷹看見月牙坐在松樹的枝杈上,后背讓露水打濕了。布云的楚爾正在表達(dá)這些情境。簡單,說幼稚亦無不可。布云本人就很簡單幼稚。愿長生天保佑他越來越簡單,越來越幼稚。在這里,奸詐沒有一點(diǎn)用處。
我拿銅碗,舀一碗泉水喝。布云的泉水從山腰取下,放在維吾爾族人的大銅壺里。他認(rèn)為水和銅壺相互喜歡。我走到房門外邊,見絆著馬絆的馬兩個(gè)前蹄一起往前蹦,找新草吃;黃色的山羊群急急忙忙跑過來;白云像圍脖一樣遮住山的胸口,卻露出山峰的臉。我低頭喝水,看見碗里竟然有玫紅的霞光和刺眼的藍(lán)天。碗裝下了這么多東西,真是比杯子好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