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謙
1977年的冬天真冷,西北風(fēng)尖利地呼號著鉆進齜牙咧嘴的窗縫,夾雜著媽媽一陣陣爆發(fā)的咳嗽,和著她偶爾噴出的一口血,讓恐懼和寒冷一樣,從肉皮鉆進我們的骨縫。媽媽的肺結(jié)核已經(jīng)很嚴(yán)重,可先去住院的,竟然是奶奶。她突發(fā)了腦中風(fēng)。這病,是不能撐的。
家里窮得連自行車都沒有,爸爸每天步行往返于城市和鄉(xiāng)村。幾天以后,奶奶睜開了眼睛,爸爸松的一口氣吐出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媽媽再也撐不下去了,住進了結(jié)核病院??嚯y的輪番催逼,讓才28歲的爸爸突發(fā)性耳聾,我們跟他說話都要大喊大叫,他則側(cè)著頭用手罩著耳朵大喊:“???啊?你說啥?”后來他說,那時候火車的鳴叫在他耳朵里就像蚊子哼哼。
雪上連冰。
爸爸每天天不亮就做好飯,生著火爐,然后進城。我和四歲的小妹,兩歲的小弟,蜷縮在炕上等著。天大黑了,爸爸才會回來。
那一年我七歲。
偶爾,學(xué)校育紅班的老師——來自長春的知青王麗菊(音),會到家里來看看我們。正是她先發(fā)現(xiàn)了弟弟咳得不對勁,他的兩個臉蛋跟涂了胭脂一樣通紅通紅。王麗菊老師在屋子地下焦急地走來走去,自言自語地說,再拖孩子就完了。
后來爸爸告訴我們,當(dāng)那個嬌氣的城市女孩背著弟弟趕了十幾里路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被命運折磨得麻木的爸爸居然忘了感恩,心拘攣成了一團。
王麗菊跟爸爸抱著弟弟奔向了兒童醫(yī)院。老醫(yī)生詢問幾句就呵斥起來:“一天咳嗽幾遍不知道,咳嗽多久了也不知道,你們是怎么當(dāng)?shù)牡鶍專筐B(yǎng)不過來還生那么多?”
爸爸茫然地盯著醫(yī)生的口型不知所措,王麗菊趕緊說:“大夫,你別說他了,他的耳朵都急聾了,他家還有倆在醫(yī)院躺著的呢?!贬t(yī)生的臉一下松弛下來:“嘿呀,咋還有這樣的人家?。俊本挖s緊為弟弟檢查,結(jié)論是百日咳,也得住院。
幾十年里,從茅草屋到新樓房,這些發(fā)霉的往事被媽媽翻來覆去無數(shù)次晾曬。日子好了,要說,當(dāng)憶苦思甜;日子苦了,更得說——那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還有什么坎兒是過不去的?還有什么難是咱一家人扛不動的?只是每絮叨一次,聽的人也好,說的人也罷,淚線總是比回憶更綿長。
茅草房里只剩下我和妹妹,王麗菊老師也不再來,知青都回城過年了,她還要去醫(yī)院幫著護理小弟。
那年月的柴禾得省著燒,火炕很快就在屁股下拔涼拔涼。鐵爐子里燒的是廉價的舒蘭煤,為了廉上加廉,買的都是煤面子,所以每次爸爸走了沒多久爐火就被壓死了。
西北風(fēng)卷著冒煙雪咆哮來去,帶著摧枯拉朽的威力搖撼著破敗的窗欞,撞擊出一陣陣滲人的號叫,窗玻璃上的霜花終日不化。一個個暗沉沉的白日,我把小妹抱在懷里,盯著那慘淡的日影一點一點向西移動,盼天黑。
媽媽的病是令人聞之色變的“肺癆”,這是那個年月的絕癥,有傳染性。村里又沒什么本家,是沒誰敢上我家來的。那扇老舊的房門,只有爸爸回來才會被推開。
我和妹妹的頭開始癢,妹妹尤其嚴(yán)重,抓破的地方都是一塊一塊的黃瘡。抓破的水流到哪兒,哪兒就又是一塊新瘡。
那天,房門吱呀一聲響,閃進來一個鮮亮的紅棉襖,是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媳婦!她對我們粲然一笑,黯淡的屋子突然亮堂起來,我認(rèn)出來了,她是屯東頭老趙家過門不久的新媳婦兒,按村里的輩分我應(yīng)該叫她大嫂。
大嫂看看蜷縮在被子里的我和妹妹,摸摸冰涼的炕席,眼圈就有點紅。她抄起爐鉤子去捅爐子,一股暗黃的煙柱騰地竄起,嗆得她猛咳起來。
爐膛里終于燃起了火苗,屋子里暖和了點兒。
大嫂翻看著我們臟兮兮的頭發(fā),拿起剪刀,輕輕剪起來。
妹妹頭上的瘡多,頭發(fā)越剪越短,最后不得不變成了一個小禿瓢兒。她看著鏡子哇哇大哭,大嫂怎么也哄不好,急得在地上轉(zhuǎn)了一會圈兒,拉開門跑了出去。很快她就回來了,變戲法一樣從懷里掏出兩頂小黃軍帽,給我們戴在頭上,這可是那個年代的時髦玩意兒,妹妹才破涕為笑。
從那天起,大嫂每天都到家里來,給我們上藥,燒炕,看爐子。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手又輕又軟,換藥的時候很舒服。凍結(jié)在我們心里的冰塊似乎被大嫂的笑臉暖化了,屋子里開始傳出笑聲。
后來我們才知道,因為頻頻出入我家,大嫂沒少挨婆婆的白眼。雖然是一個村住著,可趙家跟我家素?zé)o來往,大嫂也并不認(rèn)識我爸媽。她對人說,知道了我家的事兒,不來看看,心里過不去。
苦難到了頂兒,就該回頭了。弟弟最先痊愈,被城里的舅舅接過去住,奶奶出院以后直接去了大伯家,媽媽回家那天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七,一家人終于團聚。爸爸的耳聾逐漸減輕,妹妹的禿瓢上也長出了短短的頭發(fā)。
那個除夕夜,媽媽哭著說,別忘了這份兒苦,更別忘了這兩個好女人。
第二年,王麗菊被抽調(diào)回城,輾轉(zhuǎn)定居在了南方大城市,聽說過得挺好。而那位善良的大嫂,沒多久就跟著丈夫搬到城市定居。他們夫妻關(guān)系并不好,因為不生育,大嫂經(jīng)常被丈夫痛打。還不到三十歲,她就在一次激烈的家暴后上吊離世了,被草草埋在我們村的亂葬崗。
媽媽去世以后,我們姐弟每逢年節(jié)都要去祭奠,每一次,我的目光都要在那些蓬蒿掩映的無主墳上長久地梭巡,那張好看的臉也總會穿越時空在眼前微笑定格。可是大嫂,荒冢累累,哪一座才是你的魂歸之所?我們只能把分給她的那份紙錢寫上名字焚化,卻每一次都要唏噓不止——我們連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只得一次次在紙錢上寫下幾個大字:天堂,大嫂收。
那么慈悲美麗的靈魂,一定是會被安放在天堂之上的。
(摘自《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