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魚在踏上登機梯的那一刻,內(nèi)心原本一直激動著的情緒,復(fù)又掀起一個小小的高潮。擠在他身邊一同登機的旅客,看見他把一個天藍色保溫箱緊緊地捧在胸前,像是捧著什么寶貝,生怕它被搶走或被擠落似的,一張雖年輕卻略顯粗糙的臉,緊繃著,泛著近乎紫紅的顏色,完全一副神圣肅穆的表情和小心謹慎的樣子,也就有意地不太靠近他。這使得陳子魚在從地面往飛機上攀登的這一短暫過程中,擁有了一個相對寬松并安全的空間環(huán)境。
無需用目光去一一考證,陳子魚也能知道,身邊這些已經(jīng)注意到他的旅客,一準對他捧著的保溫箱好奇,猜測其中裝著的,也許是某個人的骨灰,也許是某個病人急需匹配的骨髓、血液或待移植的器官,也許是其它一件什么珍貴的物品……但估計他們怎么也料不到,箱里裝著的東西,遠遠超出他們的日常想象,它既不是急需品,也不是珍貴品??陀^地說,它完全可有可無,甚至一文不值,就在現(xiàn)在,假如他們趁自己還沒有把身子裝進飛機,有興趣扭頭將目光撂遠的話,就會看見,在機場的屋頂上,在周邊矮矮的山坡上,還有它的存在,是它掩蓋了大地的本來面目,讓其銀裝素裹。
它是雪。只是雪。而已。
現(xiàn)在當陳子魚鄭重其事地捧著這箱雪,從地面往飛機上邁進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是在把這些雪,重新從地面送回空中,在把它們送回家去。今天是正月初六,這些雪就像遠離家鄉(xiāng)的打工者,在錯過了年前回家的春運高潮后,終于在年后如愿返還老家。讓雪回家。沒錯,讓雪回家。進一步而言,讓雪回到真正期盼和需要它的家中去。當大腦里對自己這次送雪行動作出如此的概括和提升后,陳子魚心里莫名地涌動著更多的溫暖和激動,臉上顯得格外神圣和肅穆,也就不難理解。
立在艙口內(nèi)側(cè)迎候旅客的機組人員,臉上呈現(xiàn)出純熟的職業(yè)性微笑,讓人看了感覺到回家的溫馨。陳子魚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把保溫箱放在雙腿上,仍舊將它抱在懷中。前胸與前排座椅之間的空間,剛好可以容納下保溫箱的體積,不過要是前排旅客再把座椅放倒一點,就會擠壓到他的身體。他掏出手機,看見幾分鐘前魯祺給他發(fā)過一條信息:“大魚,登機了不?”他回過去:“剛登。沒事。”猜想她立馬會回過來,而且一準是這樣寫:“好的。注意安全,記得吃飯?!惫妫男畔⒑芸爝M來了,說的跟他猜的一字不變。他兀自一笑。這傻姑娘!
看看手機上所顯示的時間,陳子魚不由得舒出一口長氣,還好,沒超時。昨天上午購買保溫箱時,店員告訴他這種保溫箱的保溫時間是八小時左右。他估算了下,將雪從本地送到兩千多公里以外的三亞去,空中航行時間大約需要四小時,到達三亞的機場后,從下飛機到出機場打的,最后到達收雪人的家中,大約又需要兩小時。這兩截路共計要花費大約六小時,那么前面一截——從把雪裝進保溫箱到趕赴機場,再到飛機起飛,也就剩下大約兩小時。
今天早上,在距離所乘坐航班的起飛時間接近兩小時時,陳子魚從樓頂取回一筐干凈的雪,裝進保溫箱后便急忙上路。從家里到機場的這一路上,陳子魚感覺自己就像一架張開兩翼迎風飛翔的班機。一翼鼓滿激動,另一翼卻是鼓滿緊張。
激動是因為自己正在做一件幫助別人的事,且這個別人還是一個陌生人,準確地說是一個即將離世的陌生老人。這樁義舉對陳子魚而言,不摻雜任何個人利益,既不是為了回報對方,也不是為了獲取對方的回報。這就使得他在決定做這件事之后,心里產(chǎn)生一種純粹的愉悅和激動。更何況這件事估計從前根本沒人做過,是啊,誰會專程坐飛機千里迢迢地將雪從北方送往南方?送給一個原本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陌生老人?
緊張則是因為擔心飛機晚點。一晚點,箱里的雪就會融化成水,幫助陌生老人的良好愿望也就會跟著化成水。昨天在網(wǎng)上購買去程機票時,陳子魚不是看今天上午哪個航班的票價折扣最高——這個時候旅客從三亞飛出的多,去三亞的少,每個航班都還剩著票,折扣也都還好——而是看哪個航班的準時率最高,最后定了現(xiàn)在乘坐的這次航班,它的準時率達到75%。但它也還有25%的風險存在,如果不幸被自己碰上,就本次航行而言,這25%的不準時率實際上就成了100%。偏偏,今早從家里出來,坐上的士,竟是滿街的霧霾,能見度不超過十米,他心里一陣陣地慌亂,霧這么大,飛機還怎么起飛呀!他甚至暗暗祈禱,老天爺求你開開眼,別搞得我一頭霧水好不好?不知是不是他的祈禱靈驗了,當他趕到市內(nèi)的民航酒店,再換乘大巴前往機場,出了城區(qū)之后,濃濃的霧霾消散得不見蹤影,天氣竟然跟昨天一樣,是個大晴天。大年三十下的這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原本昨天已經(jīng)開始融化,今天的太陽又按時上了班,路面上幾乎再看不到雪,躺在屋頂上和其它高處的雪也逐漸開始融化。盡管這樣,陳子魚緊張的情緒依然沒有絲毫放松。天氣好不見得飛機就不晚點,飛機晚點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諸多理由和借口。
陳子魚不清楚別的旅客平時乘坐飛機是個什么遭遇,依據(jù)他最近一年時間頻繁的旅行經(jīng)歷來看,雖不敢說航班十回十回晚點,但恐怕也得說十回八回,以致他后來在候機室一聽到“我們抱歉地通知您”這句話,就過敏,一過敏就膀胱發(fā)緊,就急沖沖地往廁所跑。接連跑過幾回之后,男廁的保潔員笑著塞給他一張紙條,說是專治尿頻的偏方,說他自己從前也有尿頻的毛病,才主動要求到廁所來上班,說別人來廁所是方便,他來廁所是真正的方便,在解決尿頻的同時,還能領(lǐng)到一份工資,說他后來謀到這個偏方后,尿頻的毛病就治好了。陳子魚心里挺感激他的好意,從他手中接過偏方,道了謝,小了便,臨走,忍不住問他一句,既然你尿頻的毛病好了,干嘛不換個工作?保潔員說,只怪我的鼻子生得賤,它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的味道,在別的地方呆久了它就發(fā)炎!陳子魚心里替他操心,以后他要是不在廁所上班,又去哪里謀到治鼻炎的偏方呢?為防止自己老往廁所跑,這以后陳子魚再進候機室,便用耳塞塞住耳朵,不讓自己聽見那句話,不聽見那句話就不會過敏,不過敏就不會膀胱發(fā)緊。他坐在離登機口最近的位置,兩眼盯住登機口上方的電子屏,一旦出現(xiàn)他所乘坐航班的登機信息,立馬沖過去,排在第一位,驗過票,逃也似地奔出候機室。所以你要是問陳子魚最討厭什么場所,他一準回答的是候機室。也是,出不能出進不能進,坐牢似的,且不斷地被宣判緩期執(zhí)行,一般人誰受得了?
等到陳子魚進了候機室,這回他所乘坐的航班居然沒有晚點,按時登機,75%的準時率變成了100%,25%的不準時率化作了零,真是萬幸,也真是一個小小的奇跡!
在進候機室之前,還是出過一件意外。過安檢的時候,陳子魚把保溫箱放上安檢履帶,等他本人伸直四肢通過安檢,再去履帶上取保溫箱時,保溫箱卻被安檢員搶先一步提著。陳子魚跟在保溫箱后面,進了安檢值班室。他聽從安檢員的指令,將箱子打開。安檢員問他:“這是什么?”他回答:“雪?!卑矙z員說:“真是雪?”就像之前除魯祺之外,所有得知他要把雪送到三亞去的人一樣,用一種很古怪的目光打量著他。他說:“是的。不信的話,你嘗嘗?!卑矙z員說:“你嘗嘗我看。”陳子魚抓起一小把雪,預(yù)備往嘴里送,安檢員制止他說:“抓底下的!”陳子魚用勁將手指戳進雪里面,捉出一撮雪來,放進嘴里,咔哧咔哧地嚼著,吞了下去。他感覺口腔舌頭甚至連牙齒都有點變木。他張大嘴巴,讓安檢員的目光在他嘴里掃蕩一遍后,重又合上,說:“看見了吧,真是雪?!卑矙z員問:“你帶雪去三亞干嘛?”陳子魚答:“專程送給一個朋友。這個朋友一輩子沒看過雪。他快要死了?!卑矙z員用更加狐疑的目光望著他,說:“瞧你編的!誰信?誰會來回花上幾千塊錢路費,就為了送一堆雪?”陳子魚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笑笑說:“你不至于懷疑我這兒有問題吧?”安檢員板著臉說:“看你的樣子不太像?!标愖郁~說:“你該不會懷疑我在箱子里藏著文物毒品什么的吧?”安檢員說:“也不是不可能?!标愖郁~有些急了:“那怎么可能呢?不信的話你可以再檢測!”安檢員抓起一把雪,嗅了嗅,舔了舔,放回去,又敲了敲箱子的外殼,然后把箱子放進一個儀器中檢測了一番,沒查出什么問題來,卻仍舊不肯放過陳子魚,心里也許還在犯疑:誰會專程坐飛機送一箱雪去千里之外?這其中究竟有什么貓膩?陳子魚擔心這樣折騰下去,延誤了登機,愈發(fā)地焦急,只好反守為攻,口氣硬了起來:“請問你們民航有哪條規(guī)定,乘客不準攜帶雪?”安檢員反倒從他的這句話中找到了把柄:“你明知道不能帶水的!”陳子魚說:“雪又不是水!”安檢員說:“雪怎么就不是水啦?雪不是水又是什么?”“雪就是雪!”陳子魚感覺自己被繞進去了,不知道怎么出來。“你把它帶進來后,它很快就會變成水,它怎么就不是水?它本來就是水!”安檢員越說越理直氣壯。陳子魚辯解:“就因為怕它變成水,我才用保溫箱裝著!要是它在途中化成了水,我這趟不就白跑了嗎?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正當兩人爭執(zhí)不下,進來一個女安檢,朝陳子魚后腦勺一掌,說:“大魚!搞什么搞!”陳子魚一看,是他這一年旅行生活中眾多“艷遇”對象中的一員,依據(jù)她的胸部,私下里管她叫“特大號”。特大號問明原由,同安檢員嘀咕幾句后,安檢員朝陳子魚擺擺手,示意他走,陳子魚這才得以從安檢值班室解脫出來,抱著保溫箱朝候機室趕去。好險,要不是特大號出現(xiàn),他這會兒只怕還滯留在安檢值班室,被那個不近情理的家伙一直糾纏到箱里的雪化成水!
“請關(guān)閉手機,先生?!睆那芭乓宦费惨曔^來的空姐走到陳子魚身邊時,俯身提醒著他。看他懷抱著一個保溫箱,又對他說:“要我?guī)湍惆严渥臃胚M行李架嗎,先生?”
陳子魚立馬將手機關(guān)了,抬頭望著空姐,目光和笑意里含著對她的友好和欣賞,說:“英子,謝謝你。不用?!彼窃敢鈱⒈叵浞胚M行李架,剛才自己就已經(jīng)放進去了。他是擔心萬一飛機遭遇氣流發(fā)生傾斜,保溫箱砸了下來,箱里的雪一準報廢。抱在懷里,畢竟放心些。
聽陳子魚對空姐說話的口氣,似乎跟她熟悉,其實不然。這機場他雖然最近一年時間來的次數(shù)比較多,但飛往南方的航班他還是頭一回乘坐。他能叫出她的名字,是因為她的名字“張英”出現(xiàn)在她的胸牌上。依據(jù)陳子魚看美女的習慣,稍遠時看的是身段,稍近時看的是臉蛋,挨近后看的是胸部,自然一下便掌握了她的名字。但他并沒有直呼她的名字,而是昵稱她為英子。這不過是陳子魚跟美女套近乎的一個小技巧。初次見面,最好能夠叫出她的名字來。并且叫她名字的時候,一般只取名字中的最后一個字,再在前面加“小”,或者加“阿”,要不在后面加“子”,要不將這個字重復(fù)。這四種叫法,視具體名字及主人的身份而定。往往這樣一叫,能拉近跟陌生美女之間的心理距離。
聽到他的這聲昵稱,英子臉上職業(yè)性的微笑就像一個放學的孩子,頓時放松下來,顯得自在而頑皮。她也許誤以為他是她所服務(wù)航班的老顧客,也許猜到他是因為看見了她的胸牌才有意這么叫她的。她說:“要不,尾艙里有個廚柜,我?guī)湍惴拍抢锉容^保險,你也好坐些,先生?!?/p>
她并沒有放棄幫助他的愿望。真是一位心懷善意樂于助人的姑娘!他心想。要是以往遇到這種機會,他一準緊抓不放。在他看來,接受陌生美女的主動幫助,既是一種榮幸和愉悅,更是為自己下一次去回報她尋得借口,兩人這么一來二往之后,關(guān)系極有可能往深處發(fā)展。這也算是他最近一年“在路上”收獲繽紛燦爛的艷遇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但現(xiàn)在,他決定再次拒絕她的幫助,笑著說:“真的不用麻煩,抱著挺好的。謝謝你,英子!”
他口里拒絕了她的幫助,心里卻極不甘愿。于是,他接著又說:“不過英子,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幫我換一個寬松一點的位置?”
“好的。請等一會,先生?!彼f。
他當然不是奢望她把他從經(jīng)濟艙換到頭等艙去。即便頭等艙有空位置,那也不可能。不過是希望她能把他調(diào)換到安全門旁邊的座位。那是經(jīng)濟艙里最寬松的座位。坐在那兒,將保溫箱抱著也行,擱在腳邊也行,完全不礙事的。昨天購票時,那兒的座位已經(jīng)被人預(yù)定。他望見英子果真是朝安全門去,然后低頭彎腰向著安全門邊的一個座位說著什么,不一會,從那個座位上站起來一位肥沃的中年男子,在她的引領(lǐng)下朝陳子魚走來。
陳子魚對中年男子說聲“謝謝”,中年男子斜睨他一眼,冷冰冰地說:“謝什么謝?又不是為你讓座!我是給她面子?!比缓蟀涯樲D(zhuǎn)向英子,色迷迷地對她說:“寶貝,不用客氣?!庇⒆記]有反應(yīng),像是沒聽見,臉上照舊是一副職業(yè)性的微笑。她領(lǐng)著陳子魚往安全門去。
陳子魚緊隨在她身后,近乎耳語般地對她說:“英子,你真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天使!”
英子說:“謝謝你的夸獎,先生。飛機還沒上天呢,叫天使你不覺得早了點?”
“你的美麗與善良,就像天使的一對翅膀,已經(jīng)讓我有了飛翔的感覺。”他說得一本正經(jīng)。
“不怕我聽了起雞皮疙瘩,先生?”她說。
“你沒看‘中國好聲音’?越是唱得讓那些評委起雞皮疙瘩的選手,不是越被評委看好嗎?”
“你不會是希望我看好你這個選手吧,先生?”
“正是!張英老師?!?/p>
“切?!?/p>
飛機開始跑離地面,向著空中穿插,不一會便遨游在云海之上。陳子魚心想,保溫箱里的這些雪,現(xiàn)在正處于萬米高空,應(yīng)該算是最高位置的雪了。遠遠高過世界第一峰珠穆朗瑪峰頂上的雪。估計從沒有雪能達到這樣一個高度。它們真是一群幸運的雪!
它們能有今天的神奇之旅,源于陳子魚昨天清早看見的一條QQ留言。按說昨天早上,陳子魚理應(yīng)在睡懶覺。公司初七開張,開張前的這幾天,正是他一年中難得的讓自己徹底放松的時候。但從大年那天開始,周邊的鞭炮聲似乎沒斷過,剛剛?cè)雺?,卻又被鞭炮聲驚醒。哪怕是把腦袋埋進被子,也還是被吵醒。其實不怪鞭炮,只怪陳子魚的睡眠太淺。平時縱然沒有鞭炮聲,收廢品磨剪刀賣小菜的偶爾幾聲吆喝,照樣能把他吵醒。真是怪事,最近一年時間,他的睡眠像是翻了個跟頭。一年前他還在某家民營企業(yè)上班時,睡覺雷打不醒,早上起床上班,都是魯祺扯他的耳朵,捏他的鼻子,搔他的腳板,好不容易才將他弄醒。自從一年前進入旅途生活以來,他在旅途中反倒睡得格外香甜,回來后卻是睡不好。仿佛旅途成了家,而家成了旅途。昨天一大早被鞭炮聲吵醒后,陳子魚只好坐在床上用手機上網(wǎng),結(jié)果在QQ群里發(fā)現(xiàn)了這條留言。
一個名叫“人在天涯”的網(wǎng)友說:“活了一輩子,從沒看過雪,就要離開人世了,想想真是個遺憾?!笔乔耙惶焱砩鲜c四十二分發(fā)上來的。它的真實性用不著懷疑,凡是留在群里的這類“求助”信息,都經(jīng)過了管理員一一核實。陳子魚看完這條留言,心里猛地抖了下,一個人一輩子連雪都沒見過,的確是個很大的遺憾!他當即在QQ里問管理員“人在天涯”的所在地,管理員告訴他是三亞。他很想幫“人在天涯”消除這個人生遺憾,估計自己也應(yīng)該能夠辦到,便向管理員提出申請,急于把“單”給搶過來。
陳子魚是去年四月加入這個叫“幫幫幫”QQ群的。這是一個純屬幫人“解難”和“圓夢”的志愿者QQ群,求助者直接將信息留在群里,或者管理員將他們的求助信息轉(zhuǎn)發(fā)進來,群里的志愿者再對他們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據(jù)陳子魚后來的了解,加入群里的這些志愿者,包括管理員在內(nèi),大都是像他這樣普通的年輕人,既非官二代,也非富二代,但都有一份較為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
加入這個網(wǎng)上志愿者組織大半年時間,陳子魚參與了好幾起援助行動。一次是一個貧困山區(qū)的孩子患病住院,數(shù)十萬元的手術(shù)費無著落,陳子魚捐了一千二百元;還一次也是一個農(nóng)村孩子做手術(shù)缺錢,他捐了八百五十元;還一次,一個帶小孩的婦女在火車站候車時,小孩被人拐走,陳子魚印了幾千張尋人啟事,在旅途中四處張貼,因為這小孩至今沒找著,每回踏上旅程,陳子魚都不忘將尋人啟事帶上,到處張貼。這幾次,他都受到了群里的公開表彰。但也有兩次,陳子魚做完沒敢聲張,群里的人并不知曉。一次,群里幫助一個農(nóng)民工討還包工頭十年前欠下他的工錢,在幫助其立案進入司法程序后,包工頭躲藏起來,法院傳票無法送達,登報聲明,時間又拖得太久,陳子魚便在某個深夜,私自潛入包工頭家的別墅,將一袋蛇放了出來,雖然都是些無毒蛇,但包工頭很快現(xiàn)身了,當庭將拖欠這位民工及其他民工的工錢,全支付了。再一次,本市一位女士丟失了愛犬,陳子魚和群里的其他兩名志愿者,最后在郊區(qū)一個農(nóng)戶家替她找到了,但在歸途中,這條狗又走失了。陳子魚發(fā)現(xiàn),這條公狗之所以跑到郊區(qū)農(nóng)戶家去,是因為它愛上了農(nóng)戶家的母狗。陳子魚趁他人不注意,便將它放走了。他是在幫它圓愛情夢,盡管那位又漂亮又富有的女士丟失愛犬后痛不欲生。由此可見,即便是做好事,陳子魚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式和準則。
令陳子魚感到遺憾的是,自打加入“幫幫幫”QQ群以來,一直沒能獨立完成一次援助任務(wù)。雖然群里的求助信息幾乎每天都有更新,他卻始終找不到一條適合自己去獨立完成的。
現(xiàn)在機會終于來了。五分鐘過后,管理員批準了他的請求,并把“人在天涯”的詳細地址和真實姓名發(fā)給了他,是三亞市郊一個叫“梨花村十一號”的地方,真名叫蔡五星。
陳子魚在群里的QQ名叫“逍遙游”,他給“人在天涯”留言:“蔡老先生你好。我會在最近兩天將雪送到,讓你免去這個終生遺憾?!?/p>
“人在天涯”回復(fù):“非常感謝!要是太為難了,請不要勉強?!?/p>
彼此一句對話之后,陳子魚沒有再跟他聊下去。雖然從留言中知道他是一位老人,且即將離世,很可能正處于病危狀態(tài),并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為什么一輩子沒看過雪,等等,但按照群里的規(guī)定,志愿者不得打聽被援助對象的隱私,只須將事情辦好就行。陳子魚也覺得,跟被援助對象的交往,與跟美女的交往不一樣。跟美女之間是越熟絡(luò)越好,越親密越好,而跟被援助對象之間不說越生疏越好,至少不應(yīng)該過于熱火。你盡力幫助他,幫完走人,無需記掛你對他的情,也不必讓他記掛你的情。
這“第一單”到手后,陳子魚難免有些興奮。只是不太明白,為什么在他之前群里沒人接這個“單”?要知道,網(wǎng)蟲們最喜歡在深夜甚至凌晨泡網(wǎng)。群里的志愿者中,應(yīng)該有不少人比他更早看到“人在天涯”的這條留言。
也許他們覺得,這是一件很難辦成的事?即便現(xiàn)在是一年之中最為寒冷的季節(jié),三亞這一向的氣溫也一直在攝氏二十度以上,把雪送到溫度如此高的地方去,怎么可能?雪是古歷年前從北方一路南下,走到陳子魚所在城市后,再無力前行。現(xiàn)在距離三亞最近的雪,就在陳子魚所在的城市。如此遙遠的路程,加上雪是個易融品,只要在零度以上便會融化,怎么可能把它送過去呢?
也許他們覺得,這是一件沒必要去做的事?甚至是一件可笑的事?面對一個病危的老人,你要是真心實意地幫助他,不妨送給他急需的藥品,替他支付拖欠的醫(yī)療費,最起碼你可以在電話里跟他說一番安慰和關(guān)心的話,在他手機和QQ中留下一些溫暖的信息,這都比送他一堆雪,更有實際意義和價值。雪算什么?既不能吃又不能用,既不能暖手又不能暖心。與其花費數(shù)千元,行程數(shù)千里,將一堆雪送給他,還不如直接將這數(shù)千元匯給他,對他更有用處。
也許這只是陳子魚的胡亂猜測,他們并不曾這么想過。說不定他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既然是法定的春節(jié)假期,那我們就好好休息,等到正月初七正式上班再說。志愿者也總還得跟大伙一樣享受假期,是不?
陳子魚記得早幾天媒體報道過一則新聞,一位南寧小伙子來北方旅游,正趕上當?shù)叵卵?,他滾了一個雪球,用帽子裝著,再用棉衣包裹,一路坐火車將它帶回了南寧,到家后雪球雖然變小了,但并沒有完全融化?,F(xiàn)在陳子魚想要把雪送到比南寧更遠更熱的三亞去,難度自然更大,但南寧小伙子用最簡單的辦法,尚且能將雪帶出那么遠,陳子魚他要是采用保溫箱之類的包裝工具,依托專業(yè)的運送公司,以更科學更快捷的手段將雪送到三亞,應(yīng)該不成問題。
陳子魚首先想到的是快遞公司。要是快遞公司能夠替他完成這次任務(wù),他就沒必要自己跑一趟,可以省下數(shù)千元的路費,畢竟數(shù)千元對他而言,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他本想電話聯(lián)系,考慮到自己所寄的是一件“特殊”物品,怕電話里扯不清,正好他住處的附近有一個勁風快遞的收發(fā)點,步行也就二十來分鐘,早餐后他便徑直去了。在陳子魚以往所接觸的幾家快遞公司中,勁風快遞的傳遞速度算是最快的,有回他寄一本書到三亞,給一個外號叫博士的小學同學,勁風快遞承諾第三天送到,次日下午博士就來電話說書到了。
收發(fā)點位于一個小區(qū)內(nèi),租用了小區(qū)住戶的兩個車庫,年后大約最近兩天才開張。車庫里堆積著許多尚未送出的包裹,車庫外停著幾輛電動車,穿工裝的小伙子們正忙著給電動車上碼貨。一個手上拿著文件夾的姑娘望一眼陳子魚,問他:“取件?”他答:“不是。要發(fā)個東西到三亞去?!彼f:“東西呢?”他說:“沒拿過來,先來問一下。”她說:“什么東西呀?”他說:“雪?!惫烙嬎詾樽约郝犲e了,又問了一聲:“什么?”他加大音量:“雪!”這回她聽明白了,瞪大眼睛望著他:“你要寄雪到三亞?”他很肯定地回復(fù):“是的?!币慌悦β抵男』镒觽兒迦恍Τ雎晛恚诸^的活分明慢了下來,都用一種近乎古怪的眼神打量他。姑娘也跟著笑,說:“你真幽默!”他爭辯道:“不是幽默。是真要寄雪去三亞!”她朝他擺擺手:“下回要寄東西再來吧。我們正忙著,不要再跟我們開玩笑好不好?帥哥?!彼便躲兜赝@堆年輕人,估計即便自己身上張開一百張嘴來解釋,他們也不會信的,便默默地轉(zhuǎn)身離去。而他們在他身后仍然壓抑不住地笑著,一準把他看成了怪物。
回來的路上,陳子魚給另外幾家快遞公司打電話,接線員都很客氣,但當他說明要寄的東西是雪后,對方都以毫無商量余地的語氣予以拒絕。其中一家的接線員聽他一說,在掛斷電話前很是氣憤地罵了聲:“神經(jīng)?。 ?/p>
這對原本興致勃勃的陳子魚,無疑是個打擊。他想,快遞不行,物流總還行吧?物流公司對顧客寄發(fā)的物品,管理上相對要寬松些,你事先打好包,到他那兒告訴他是什么東西就行,他不會強行拆封查看的,除非他懷疑你寄的是違禁物品。陳子魚設(shè)想在保溫箱外面,套上一個水果紙箱,以水果的名義將這箱雪寄至三亞,這樣就免得物流公司的人像快遞公司的人一樣,不單拒絕他,還要笑話他。但陳子魚馬上否決了物流這條途徑。除了擔心運送時間過長,雪很可能在途中融化外,還想到貨物到達三亞后,蔡五星老人得帶上身份證自己跑去貨運站提貨。這怎么可能呢?他都快不行了!何況群里的規(guī)定中有一條,志愿者須自行承擔援助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一切開支與風險,不得增加被援助對象的經(jīng)濟負擔和精神負擔,不得給他們添加麻煩。
興許博士可以幫忙?陳子魚頭腦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來。博士大學畢業(yè)在三亞找到一份工作后,每年春節(jié)都是回來過的。年前他們幾個小學同學聚會,好像聽博士說起,他是初六的飛機回三亞。據(jù)博士曾經(jīng)考證,他們兩家之間有些淵源,沾親帶故,兩個雖是同齡人,但按輩分,博士該叫陳子魚為舅舅,現(xiàn)在舅舅要外甥幫他這個忙,想必外甥不會拒絕吧?陳子魚便撥打博士的手機,博士一聽說要幫陳子魚帶東西去三亞,果然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再聽說陳子魚讓他帶的東西是雪,卻又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舅舅!哈哈,你好歹也是舅舅,年齡不大輩分大,怎么還玩些小孩子的把戲!別這么無聊好不好?你讓我?guī)裁炊伎梢?,就是別讓我?guī)а?!我怕別人說我腦殼有毛病!哈哈。”
三條代辦的路都沒走通,陳子魚的情緒有些沮喪。管它的,先把保溫箱買回來再說,大不了自己跑一趟!他打的來到一家保溫箱專賣店,這才知道,一般價位的保溫箱,保溫時間也就在八小時左右,要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將貨物送達,快遞和物流根本辦不到,博士也不一定能辦到,自己先前的一番忙乎,算是瞎忙了。
將保溫箱買回來后,下午陳子魚便在網(wǎng)上訂購了次日飛三亞的往返機票。似乎從他主動接下這個任務(wù)起,就已經(jīng)注定,必須是他親手將這些雪送上空中,送到一輩子沒看過雪的陌生老人手中;必須是他本人千里迢迢地護送它們“回家”。
英子和另一名空姐推著推車過來,給乘客發(fā)送飲料。因為有了之前的鋪墊,這回陳子魚看英子的目光更為大膽。他還是依照他看美女的“三段論”,來看她。稍遠時,看她婀娜的身姿,呈現(xiàn)一種水擺楊柳似的動感與性感;稍近時,看她白皙并圓潤的臉蛋,這種恰到好處的距離,使得他既能觀賞到她五官的美麗,又能忽略她臉上細微的雀斑與皺褶;挨近時,則看她的胸部,就像面對兩個埋著寶藏的巨大謎語,它們似乎被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箱里到底裝著什么呀?這么寶貝著!”大凡美女,對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總是很敏感的,英子被他盯得臉上起了一層厚厚的紅,她也許是想借這句話,將他粘在她胸部上的視線和心思打斷。
“你猜不中?!彼栈啬抗?,望著自己腳邊上的保溫箱說,“肯定猜不中的!”
“不會是北方寒冷的空氣吧?”她一準在想,既然是猜不中的東西,意味著該猜的答案都不對,那就不必再費神去猜,所以她才這樣開玩笑地說。
“運氣不錯!已經(jīng)接近答案了,只差那么一點點?!彼麉s說。
“不會是一箱子雪吧?”她順著竿子往上爬。
她居然給蒙出來了。真是厲害!
“沒錯,你猜中了?!彼@訝地望著她。她不但美麗,善良,還很聰明。
“真是雪?”她同樣驚訝地望著他。
“真是雪。沒騙你。”他一臉的認真,不像是騙她,同時將中指豎在嘴唇上,示意她小聲,保密,似乎這是一個屬于他倆之間的秘密。
“哈哈。有味!”她臉上露出天真的笑。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笑變幻無窮,就是一群小學生,有的頑皮,有的搗蛋,有的含羞,有的童真。
“送誰呀?你侄子?小朋友吧?”她放低聲音問他。
“不是。一個陌生的老人??煲^世了。一輩子沒看過雪?!?/p>
“專程送到三亞去?”
“專程。”
“你好浪漫好可愛喲?!?/p>
“這回輪到我起雞皮疙瘩了,姑娘?!?/p>
他向她要了一杯咖啡,她剛給他倒好還沒來得及遞給他,他的身子已經(jīng)前傾著,手臂跟著伸了過去。這樣,在他端上咖啡收回手臂時,手背劃了個弧線,無意中碰著了她緊繃的胸部,感覺她的胸部像兔子一樣本能地跳躲了一下。她的臉刷地又紅了,嘴巴動了動,說出一個什么詞,他沒聽清,看她嘴形,猜到她是罵他“流氓”,他蕩開一臉的笑,說:“我不姓劉。我姓陳。陳子魚。你就叫我大魚吧?!?/p>
他心里美滋滋的。不是因為剛占了她的便宜,而是她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得知他要把雪送到三亞去后,用那種古怪的眼神望他,肆意地嘲諷他,反倒夸獎他“好浪漫好可愛”。
她對待這件事的態(tài)度,竟跟魯祺一樣。
魯祺是昨天晚餐時,才得知他次日要送雪去三亞的。
晚餐魯祺做了三菜一湯。土豆絲炒牛肉,油淋茄子,春筍炒臘肉,黃花菜蛋湯。全是他喜歡吃的菜。菜用飯碗裝著。平時只要不添客,魯祺都是用飯碗裝菜,菜的分量不多,但相對兩人而言,也不算少,正好可以吃光,不用浪費,也不用下餐吃剩菜。再說,用飯碗裝菜,比用菜碗裝菜要秀氣,望著心理壓力會小些。他的飯,她則用菜碗裝著,滿滿一菜碗,相當于三飯碗,正是他每頓所需的飯量。他的隨興所至和易變的性格,有時也會體現(xiàn)在用餐上。假如菜特別合他的胃口,他很可能只惦著吃菜忽略了吃飯,最后菜吃完了,三碗飯的量卻只完成一碗或兩碗;假如他剛吃完一碗飯或兩碗飯,腦子里突然冒出一些跟工作有關(guān)的文字來,他便會撂下飯碗,跑到電腦前敲字去了,再不會回到餐桌上來。所以后來每回吃飯,魯祺就改用菜碗給他盛飯,且一旁監(jiān)督著他吃,不吃完不讓下桌。最近一年在他頻繁外出的這些日子,她最牽掛他的,除了安全,就是吃飯,老話說人是鐵飯是鋼,飯不吃飽哪行?
等到菜碗里的飯吃掉一大半后,陳子魚抬頭望一眼魯祺說:“我明天去趟三亞?!?/p>
這之前的整個白天,從早上決定送雪,到下午在網(wǎng)上訂購機票,他一直沒把這事透露給她。自從一年前他打定主意不跟她結(jié)婚后,他對她的態(tài)度就像股市一樣,急劇下跌,遇事很少跟她商量,也不再聽取她的意見,一副獨斷專行的做派。他本打算明早出發(fā)前,再跟她說一聲,考慮到年前他已經(jīng)約好她明天去辦另一件事,才在今晚告訴她情況有變。他接著對她說:“那件事,過幾天再同你去辦?!?/p>
“公司不是后天開張嗎?”她以為是他們公司提前一天上班。
“不是公差。QQ群里的活。”他解釋。
“什么事這么急?”她問。
“住在三亞市郊的一個老人快要死了,他一輩子沒看過雪,我送筐雪給他看看,了結(jié)他的一個心愿?!彼卮?,“明天去明天回?!?/p>
她手中的筷子和嘴里的咀嚼同時停頓下來,一雙大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我沒看錯?!彼f,“你骨子里還是個好人?!?/p>
莊嚴的神情,像是老師在表揚學生。
他松出一口氣。還好,她沒有像之前那些人一樣,笑話他,罵他神經(jīng)病。并且,他心里有了小小的感動。因為她對他的肯定。雖然這肯定里夾雜著些別的味道。
“我本來就是個好人嘛?!彼移ばδ樀卣f。
她把剩下的菜,分一點給自己,其余的全倒進他碗里。
“要是對我也這么好就好?!毕袷窃谧匝宰哉Z。
不知是被飯菜噎著,還是被她的這句話噎著,他沒再吭聲。
最近這一年,表面上看他們?nèi)耘f像過去一樣,同吃同住,一起生活在這套一室一廳加廚房廁所不足四十平米的老式房內(nèi),實際上在他心里,幾乎已經(jīng)把她當成一名合租者。他及時支付一半的房租,按月交給她一千元的伙食費(即便他絕大部分時間人在旅途,并未住在這兒)。為減輕對她的愧疚,每回外出,他都會給她帶上一兩件禮物。
他跟她大學同班,兩人大二開始談愛。是他主動追的她。
她與別的女生不太一樣。上食堂打飯,她有意去得晚,去晚了,好吃的菜已經(jīng)賣光,她就只打些便宜的菜吃;買衣服,她專挑兩面都能穿的衣服,正面穿幾天,再翻過來,反面又可以穿幾天,一件衣服變成了兩件;買裙子,她只買長裙,齊著膝蓋處剪斷,裝上拉鏈,夏天的時候,作短裙穿,秋天來了,就作長裙穿,一件裙子穿出兩件來;大至手機手表,小至牙刷發(fā)卡,她都從不去實體店買,全在網(wǎng)上淘。同樣一件東西,她花的錢,不會超過實體店價格的一半……這么會過日子的女孩,他從沒見過。
最初追她的時候,她不搭理。他以為她找男朋友,也習慣于去網(wǎng)上淘,于是改在網(wǎng)上追,她還是不搭理。后來有次,他把話說白了:“我追你,不只是想跟你談愛,主要還是想跟你結(jié)婚過一輩子?!边@句話終于讓她動了心。那時他談愛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結(jié)婚。對他來說,談愛要是不結(jié)婚,等于白白浪費自己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浪費自己的生命,好比做一項投資,到頭來血本無歸。盡管魯祺長相一般,但他認定她是最適合結(jié)婚過日子的人,所以不追到她,他不會罷休。
大學畢業(yè)后,兩人進入同一家民營企業(yè)上班。等到領(lǐng)了第一份工資,便在單位附近租下了這套房子,公開過起了卿卿我我的小日子。不久,他為這個“小家庭”制定了一個長遠規(guī)劃:兩人省吃儉用,將節(jié)余的錢存進銀行,爭取在十年內(nèi)支付一套七八十平米房子的首付款,再以銀行按揭的方式,二十年內(nèi)每月償還欠款;在搬進新居后,五年內(nèi),購買一輛價格在十萬元左右、排量在一點六以下的家用轎車。還有,在魯祺二十六歲那年,與她領(lǐng)取結(jié)婚證,正式娶她為妻;在她三十歲那年,讓她懷孕生子;孩子出生后,讓他(她)受到良好的教育,讓他(她)出國讀碩士和博士……起初,一切都還順利。他倆無病無災(zāi),沒有額外的破費,企業(yè)也無拖欠工資現(xiàn)象,經(jīng)營狀況較為穩(wěn)定。一路熬下來,雖然彼此臉上平添了一些皺紋,頭上長出了幾縷白發(fā),但他們銀行存款的數(shù)字,在如期增長。
事情的轉(zhuǎn)折卻是毫無緣由和先兆的。當他們的長遠規(guī)劃實施到第三年年末,也就是前年底,陳子魚突然對這種疲于奔命且遙遙無期的生活,產(chǎn)生徹底的厭倦感和挫敗感。就像面對兩根長長地寂寞地伸向遠方的鐵軌,他永遠也看不到它們的終點。他心灰意冷以至絕望地想,難道我的一生就這樣被綁架嗎?
當然,說完全沒緣由也不準確。他身邊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個同事自殺身亡。這同事比他大六七歲,是他在單位為數(shù)不多的好友之一。兩人之所以走得很近,除了性情相投,還有一些相似之處,都是毫無背景的底層工人家庭出身,都是普通大學畢業(yè),在同一家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的企業(yè)上班,更主要的是,都有一個類似的人生規(guī)劃。當初他制定規(guī)劃時,還是受這同事的啟發(fā)和影響的。但同事兩口子縮衣節(jié)食勒緊褲帶拼上十年后,買房的計劃卻落了空。房價一路飆升,早已超出他們當初的預(yù)算,十年的存款只夠付購房首付款的三分之一。這意味著他們的購房計劃得延期,延期究竟是多少年,同事心里根本沒底。這步計劃打亂后,下一步的購車計劃,孩子出國留學計劃,等等,同事心里更就沒底。雪上加霜的是,同事因身體不適去醫(yī)院,查出患有胃癌。于是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同事從十八層高的樓頂縱身躍下,一勞永逸。
也許是同事的悲劇結(jié)局,遽然改變了陳子魚的人生方向?他決定換一種活法。不結(jié)婚。甩脫婚姻的羈絆。免除房子、車子與妻子、孩子的重壓。不再為物質(zhì)世界所困,單純?yōu)樽约旱木袷澜缍睢T景凑找?guī)劃,去年他該與魯祺完婚,但不等去年到來,他轉(zhuǎn)身就跑,從自己的規(guī)劃中匆匆逃離出來。
獲悉某家旅游網(wǎng)站正在招聘一名旅游體驗師之后,他報了名。經(jīng)過筆試和面試,他成為了五名試用者之一。他辭掉了原有的工作,做起了一名浪跡天涯的逍遙客。“背起行囊,獨自去遠方”,曾經(jīng)是他少年時代萌發(fā)的夢想。想不到當自己從現(xiàn)實中背過身去,一腳便踏進了夢想中。雖然試用期內(nèi)不發(fā)工資,但開支全報,這等于是網(wǎng)站請客,讓他免費游山玩水,多好一件事啊。由于他對這份工作出自內(nèi)心地熱愛,加上他敏銳的觀察能力和極強的文字表述能力,每回他所撰寫的體驗報告,不單內(nèi)容準確翔實,而且言辭簡潔幽默,見解深刻獨到,明顯優(yōu)于其他試用者,被網(wǎng)站管理層交口稱贊。試用期一結(jié)束,他便被網(wǎng)站錄用,正式成為一名旅游體驗師。這意味著從今往后,他便生活在自己的夢想里,既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還能按月領(lǐng)取較高的薪水。他不由得想起在機場遇到的那個保潔員,內(nèi)心生出與他類似的幸福感來。也許世上最理想的職業(yè),就是這樣,既可以滿足自己身體或心靈的迫切需求,又可以獲得一份報酬。
這一年時間,全國各地除南線外,東線、西線和北線他都走了個遍。他充分享受這人生難得的自由和美好。并且,他的職業(yè)產(chǎn)生了附加值。一路上,他除了收獲眾多美景,還收獲眾多美色,漂亮的姑娘就像一朵朵自天而降的雪花,晶瑩剔透,浪漫而迷人。他張開雙臂,迎上前去,一一擁有她們,看著她們慢慢在自己手心和懷抱,快樂地融化。
為了讓生活變得更為充實,更為陽光,不久后他加入了“幫幫幫”QQ群,去幫助那些急需幫助的陌生人。在幫助別人的過程中,他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和愉悅。這種對陌生人的幫助,是臨時性的,偶然性的,也是隨興所至的,不會像他和魯祺的人生規(guī)劃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只是他跟魯祺的關(guān)系,還在繼續(xù)維持。他嘗試過用快刀斬亂麻的方式,結(jié)束兩人之間長達六年的戀情,但沒能辦到。后來他企圖以物質(zhì)的手段引誘她就范,答應(yīng)把這三年來兩人的存款全部歸她,另外還設(shè)法補償她一筆錢。她不要。她要的是人。即便是不結(jié)婚,她也愿意跟他過一輩子?!皠e逼我?!彼樕蠏熘褰镏氐膰烂C,“逼急了,我會沿著老李走過的路線,再走一遍的!”老李就是他那位跳樓的同事。她把跳樓的意思說得這么拐彎抹角和另類,顯然是看多了他的體驗報告后,受他文字影響的。他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所以至今仍跟她生活在一起。其實只要是不結(jié)婚,他內(nèi)心里還是樂意同她一塊過的,畢竟像她這樣的好姑娘,可遇不可求。但他不想再耽誤她,也就有意地疏遠她,冷淡她。
她對他卻是一如既往地好。他不在身邊的日子,她會借助手機短信表達對他的思念和關(guān)心;他回到身邊的時候,她會悉心照料他,給他溫柔和體貼,做他喜歡吃的菜給他吃,晚上溫柔纏綿地跟他做愛。有時兩人做完愛,他會掏出錢包,一本正經(jīng)地問她多少錢。她粉臂一揮,一億!要不,一輩子!拿來!他便從床頭柜里撕下一張紙,寫上“一億”或者“一輩子”,交給她。她把它揉成一坨,硬要塞進他嘴里。兩人恣意地鬧騰,變得像小時候打雪仗一樣開心。往往這種時候,他們又成了如漆似膠的一對。
昨天晚餐她最后說出的那句話,他從中聽出了她的怨氣。也是,她怎么可能沒怨氣呢?
“大魚,給你。”飛機進入廣東境內(nèi)后,推車送來了中餐,英子把一個飯盒遞給他。這回英子沒叫他先生,而叫他大魚。就為她這聲稱呼的改變,他食欲大振,把原本難以下咽的中餐,一掃而光。
過一會,他起身把保溫箱擱在座椅上,用保險帶將它固定好,去廁所方便??匆妿赃叺奈才摾?,英子正在費力地擰著一個玻璃瓶蓋,似乎用盡了勁也沒能將它打開。他趕緊走過去,從她手里拿過瓶子,用力一旋,瓶蓋開了。她用手指從瓶里夾出一根泡辣椒,放進嘴里咀嚼,然后吞了下去,臉上恢復(fù)了紅潤。她把瓶子伸給他,說:“來一根不?”他擺擺手。她說:“你可能想不到,我?guī)缀跆焯斐孙w機,會有暈機的毛??!”他笑笑說:“不至于吧?”她說:“不過每回暈機,只要吃一根泡辣椒就好。這瓶新的,擰了半天沒擰開,好在你來了?!彼?,女生力氣小,都不太會這個,有的甚至連礦泉水瓶蓋都擰不開。
“想不想也分享下我的秘密?”她說,像是要給他一個小小的回報,順手拉上了尾艙門上的布簾。
“好啊?!彼麧M臉的好奇。
她從擺放飲料的廚柜里,取出一個塑料飯盒,揭開蓋子,白得晃眼。
“沒料到吧?哈哈?!彼靡獾匦?。
難怪她剛才猜出他箱子里裝的是雪,原來她自己也把一盒雪帶上了飛機!
如此看來,他箱子里的雪,今天并不是孤獨之旅。它們還有同伴,彼此雖然沒見面,但擁有同樣的旅程,同樣的高度!會不會在本次航班上,除了他們兩個,還有人攜帶了雪?真要是這樣,現(xiàn)在就有一群雪在這高高的云天上飛翔!它們?nèi)缤蝗航Y(jié)伴而行的信鴿,歡快地飛回遙遠的家中。
“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做這傻事呢!”他跟著笑,“你帶給誰?”
她將飯盒放回廚柜,說:“侄子。我哥的小孩。小家伙今年五歲,上幼兒園大班。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雪,又特別喜歡雪。昨天在電話里,吵著讓我給他帶雪。春節(jié)我一直在出機,還沒來得及給他紅包,昨天我跟他說,紅包姑姑就不給了,把這盒雪當紅包送給你!哈哈,他居然也同意!”
“你侄子挺好玩的?!彼f。
“知道小家伙要把雪送給誰嗎?女朋友!他愛上了他們班的小美女貝貝!哈哈,有味吧?”
“看來我得向你侄子學習!”
“學他什么呀?”
“勇敢地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孩呀?!?/p>
“大魚,你有蠻壞!”
他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胸部盤旋。不知哪來的膽子,他竟然說:“它們挺委屈的?!?/p>
她自然是聽懂了他的意思,頓時連耳朵都紅了?!瓣P(guān)你什么事!”她本想把語氣說得橫蠻一點,結(jié)果卻是含著嬌嗔。
他一把將她摟在懷里,腦袋伏在她身上。她用手臂環(huán)住他的頭,合上眼簾。兩人互相感受到對方粗重的呼吸,以及身體中散發(fā)出來的味道。
有那么幾秒鐘,他們一動不動,如同雕塑。
她睜開眼,推開他,“走吧。別人碰見了不好?!?/p>
走前他遞給她一張名片,問:“你手機號碼多少?”
她報出一組數(shù)字,他立馬記住了。
“今天返航不?”他又問。
她點點頭。
“住市內(nèi)的民航酒店?”
她又點點頭。
“我晚上返回,去酒店找你?!?/p>
“快走吧?!?/p>
飛機正點降落。四小時的空中旅行,沒有發(fā)生任何意外,連小小的顛簸都不曾有過。唯一的意外,他跟空姐張英在萬米高空結(jié)上了情緣。不該發(fā)生的都沒發(fā)生,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這好。也許是手中的這箱雪給自己帶來了好運?也許它們原本就是一群雪精靈,一路護佑著自己?
坐進的士,將保溫箱擱在座位上后,他打開手機。魯祺已經(jīng)來過一條信息:“大魚,到了報個平安?!彼o她回過去:“剛到。沒事。”他知道,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吃完中飯關(guān)機午睡,要等到下午兩點半,才會準時開機給他回信息。群里的管理員,一小時前也在他QQ中留了言:“事情還順利吧?”昨天下午訂好機票后,他告訴管理員今天會將雪送到,他回復(fù):“已經(jīng)到三亞了,兩小時內(nèi)將雪送到。放心?!惫芾韱T立馬回了過來:“好。祝圓滿。”他本想在“人在天涯”的QQ中也留個言:“再過兩小時,你就可以看到雪了!”想想還是沒寫,給他老人家一個驚喜吧。
搖下車窗玻璃,外面的世界無遮無攔地撲面而來。近近遠遠的椰子樹,又直又高,如同一根根天柱,將天空撐得更高,更遠。整個天空,就像一片遼闊的海洋,湛藍湛藍,那些飄忽的云朵,則是一片片嬉戲游弋的魚群。陽光是如此地明媚燦爛,空氣是如此地干凈清新。熱浪一波接一波地卷過來,但不是內(nèi)地的那種悶熱,而是熱得清爽,熱得痛快。他脫掉罩衣和毛衣,只穿著一件襯衣。僅僅數(shù)小時,他便從灰蒙寒冷的北方城市,過渡到了美麗怡人的南國海島。
他禁不住地想,保溫箱里的這些雪,現(xiàn)在算不算走得最遠最南的雪?他正要為這些遠足的雪再度激動時,忽然記起英子帶給她侄子的雪也到了這兒。便把激動壓抑下去,自嘲地笑了笑:你神氣什么?說不定有比它們走得更遠更南的雪呢!
這箱雪,很快就要到達蔡五星老人身邊。距離老人越近,陳子魚的好奇心越是強烈。這個即將離世的老人,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到底有著怎樣的人生?他為什么一輩子沒看過雪呢?
難道他是一個行動不自由的人,一輩子被“囚禁”在原地,永遠走不出去,永遠無法去遙遠的北方看雪嗎?
也許他是一名囚犯。他所在的“梨花村十一號”,其實是一座監(jiān)獄。他因為在年輕時犯下了案子,被判處無期徒刑?;蛘吲械氖撬谰?,由于服刑期間表現(xiàn)好,后來減為無期。不管怎樣,這個名叫蔡五星的犯人,此后漫長的數(shù)十年,就這樣在高墻內(nèi)孤獨而凄苦地度過。他只有在放風的時候,或者在露天勞作的時候,才能仰望高遠或低沉的天空,才能感受耀眼的陽光,濕潤的雨水,和煦或凌厲的風。但他從沒有感受到漫天的飛雪。雪舞飛揚的場景,只能是反復(fù)地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雪于是成了他此生唯一的期待和希望,成了他堅強地活下去的理由和寄托。他日復(fù)一日地嚴格要求自己,爭做一名模范犯人,希望有朝一日能減為有期,活著走出監(jiān)獄,去一趟北方,真真切切地看一場雪,即便當場在雪中死去,被大雪漸漸覆蓋,他也會含笑地瞑目。最后,他如愿以償,無期被改為有期。但熬到快出獄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很老了,跟他上下年紀的犯人,全都在他之前一個個地死去,只剩他還活著。終于離出獄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可疾病纏身的他,已是奄奄一息。他料定自己再也無法從高墻中跨出去,再也無法去遙遠的北方看雪,心有不甘,只好在網(wǎng)上發(fā)出求助信息,希望能有網(wǎng)友幫助他實現(xiàn)看雪的夢想。
也許他是一名精神病患者?!袄婊ù迨惶枴保赡芫褪且凰癫≡?。因為家族的遺傳,抑或少年時代受過什么刺激和打擊,使他患上了精神病,從此一直被關(guān)在這兒。他的記憶錯亂,言行舉止荒誕可笑。但相比身邊的其他患者,他顯得較為文靜和儒雅。他衣著整潔,無任何暴力傾向,并且愛好學習,罩衫表袋上常年插著一支鋼筆。書上或報刊上,如果有寫雪的文字,他可以翻來覆去將它們看上一整天;如果是有雪的圖片,他會撕下來收藏??措娨暫碗娪皶r,碰上有雪的畫面,他會發(fā)出響亮的笑聲。凡是他看過的有關(guān)雪的文字,他都記得很牢,隨時都能背誦出來(當然有些字他會讀錯)。凡是他看過的有關(guān)雪的畫面,也都能大致地將它們畫出來。每逢有同伴過世,他都會神情肅穆地佇立一旁,面向死者朗誦一段有關(guān)雪的文字,再畫上一張雪的畫,將畫蒙在死者的臉上。在他重病發(fā)作,即將離開人世的這幾天,回光返照似的,他的記憶以及言行舉止,突然變得跟正常人毫無兩樣。這個時候,他心里對真的雪充滿著渴望。無論如何,他都要在去世前親眼看看雪的真正模樣。于是他把求助信息發(fā)到了網(wǎng)上。
也許他是個殘疾人,小兒麻痹癥使得他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一生只能是呆在出生地,而且他又不愿意讓家人推著他去北方旅游看雪,怕給家人帶來更多的麻煩和負擔,所以一輩子沒看過雪。
也許他是個癱瘓病人,長年累月躺在床上,只有腦子和手還能動。
也許他得了一種怪病,一旦離開本土,便水土不服,全身腫痛……
但頭兩種猜測,明顯存在一個紕漏。昨天陳子魚在與蔡五星老人QQ對話時,他有注意到,老人是用手機上網(wǎng)的。犯人和精神病人,不可能有手機,可見這兩個答案并不成立。卻也說不定。一個在監(jiān)獄里終其一生的犯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想借助網(wǎng)絡(luò)滿足一下自己看雪的愿望,相信監(jiān)獄方會予以批準和配合的。而一名精神病人,在去世的前幾天,已經(jīng)恢復(fù)成常人,如果他向陪護的家人索要一部手機臨時用用,想必家人也會滿足他的。
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是一個行動自由的人。
也許他是因為一生貧困潦倒,根本沒錢出遠門去看雪。
也許他是因為一生太忙,像一架被固定的機器,一直在原地不停地運轉(zhuǎn),根本沒時間出遠門去看雪。
也許他對雪過敏,或者患有“雪暈癥”。即便看見電影電視里在下雪,也會當即暈厥過去。所以他一直害怕雪,恐懼雪,一生從沒見過真正的雪。但在去世之前,他希望自己最終能夠戰(zhàn)勝對雪的恐懼,于是在網(wǎng)上發(fā)出了求助信息。
也許他是個“葉公好龍”者。一輩子雖然向往雪,熱愛雪,卻偏偏躲著雪。每回出差,凡是有雪的地方,他都不去,讓給別人去。即便是去無雪的地方,他也特別留意天氣預(yù)報,只要聽說當?shù)貢卵?,立馬收拾行李,乘火車或飛機或輪船,匆匆離開。他本不是三亞人,就因為躲雪,才來三亞定居。在他即將離世時,可能覺得自己愛雪愛了一輩子,躲它也躲了一輩子,最后不見上它一面,畢竟是個遺憾……
陳子魚不知道自己的這些個猜測中,哪一個更接近事實。
的士終于將他送到了“梨花村十一號”。魯祺的信息跟著進來了:“好的。路上注意安全,記得吃晚飯?!彼麤]回,雙手捧著保溫箱下了車。
他猜錯了。這兒既不是監(jiān)獄,也不是精神病院。而是一所學校。一所普通簡陋的鄉(xiāng)村小學。
正逢放寒假期間,學校冷冷清清,對著大門的高高的旗桿上,一面洗得發(fā)白的紅旗孤獨地飄揚。離旗桿大約三十米遠,是一棟平房,總共四間教室。平房后面,還有一棟平房。它的兩端分別是廁所和廚房。挨著廁所這邊,是兩間教室。挨著廚房那邊,是四間老師住房。他之所以能分辨出老師住房,因為從門的間距來看,它們的面積比教室小很多,而且窗戶被窗簾遮著,其中一個門前上方的鐵絲上,還掛曬著衣服。唯有掛衣服的這間房,門是敞開的。門口坐著一個白發(fā)老太。她坐在輪椅上。陳子魚望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向他招手,似乎已經(jīng)認出了他的送雪人身份。他走近去,看清她的身子出奇地清瘦,露在外面的皮膚白得刺眼,滿臉的皺褶,但臉上的笑意,分明讓他感到恬靜和溫暖。她熱情地招呼他:“快進屋?!?/p>
“你好。蔡老師吧?”他說。之前他一直誤以為蔡五星是個男的。但至少有一點他猜對了,的確是個殘疾人。只是她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個快要過世的人。他于是又強調(diào)一句:“我給你送雪來了!”
“謝謝!我哥一直等著你呢。請跟我來。”她說。原來她只是收雪人的妹妹。
他跟在她的輪椅后面,穿過外面這間屋子,走進臥室。床邊很打眼地豎著一個氧氣罐,床上躺著一位老人,臉色灰暗,很濃的一對劍眉,一半的眉毛白了,眉心處有一顆肉痣,眼睛閉著,臉上是一種平和安詳?shù)纳裆袷窃谑焖小?/p>
輪椅上的女人驚叫了一聲,扭過頭對陳子魚說:“我哥已經(jīng)走了。”
陳子魚這才注意到,蔡老師露在被子外面的兩只手,一只手上握著手機,另一只手上捏著一根塑料管。陳子魚將保溫箱放在床頭柜后,用手掌罩住蔡老師的嘴和鼻子,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他的呼吸,再在他額上摸了摸,還有些余熱,證明他是剛走的。應(yīng)該是在他們進屋的前幾分鐘,他拔掉了插在自己鼻孔里的氧氣管。
陳子魚感到困惑,也感到愧疚,說:“蔡老師不是盼著看雪嗎?怎么突然又放棄了呢?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可以看到雪了。只怪我事先沒通知他?!?/p>
“我哥知道你這個時候會來的。中午網(wǎng)站的管理員給我哥傳了話,說你兩點多到。兩點一過,我就在門口望著。剛剛從教室的窗子里,看見你下了的士,捧著箱子進了學校,就知道是你來了,趕緊進里屋告訴了我哥。打從昨天早上得知你要送雪來,我哥就一直很興奮?,F(xiàn)今雪來了,我哥干嘛又走了?”她說。
看來管理員比自己心細。陳子魚只想給蔡老師一個驚喜,才沒有給他留言,管理員一準是考慮到蔡老師的身體狀態(tài),才及時向他通報,希望他無論如何能熬到雪到的時候。不料他即便是知道了,也還是先走了一步。莫非他真是“葉公好龍”?
“要不要……”陳子魚指了指床上已經(jīng)過世的老人,接著把手指放在耳邊,做了一個打電話的示意動作。
“不急。等下我會的。先讓我哥睡一會?!彼f話的語氣已經(jīng)趨于平靜。就像蔡老師真的睡著了一樣。
陳子魚望望箱子,心想,再不打開看,只怕會很快變成水。他問她:“你看過雪嗎?”
她搖搖頭,拍了拍掛在輪椅上的兩條枯腿,說:“讓這身子給耽誤了?!?/p>
“你跟蔡老師一樣,也很想看到雪吧?”說完才意識到這是句廢話。
“當然想啰。我哥和我,收集了很多北方的圖片,一輩子喜歡雪,就是從沒看過真雪!”她臉上的表情,悲傷中含著熱切,眼里有了某種期盼。
陳子魚將箱子打開,心里還是挺緊張的。生怕再現(xiàn)的不是一箱的雪,而是一箱的水。還好,雪在。它們原原本本地躺在箱子里。仿佛過去的八小時,它們只是很盡興地睡了一覺,等到現(xiàn)在箱蓋一揭開,它們?nèi)记逍堰^來,紛紛睜開明亮的眼睛。陳子魚終于放下心來。他對她說:“蔡老師不能看了,你就代他一塊看吧?!?/p>
她沒做聲,精神全集中在眼睛上。周邊布滿皺褶的一雙眼睛,張得很開,像是要把箱里的雪全都吃到眼睛里去,說:“這不跟鹽一樣嗎?”伸出手,抓了一把,“不一樣。鹽沒有這樣涼?!庇职咽终粕斓阶爝?,舔了舔,“真不一樣,一點都不咸!”待到手里的雪化成了水,她舍不得讓它們掉到地上,趕緊往臉上抹,閉著眼睛回味了一會,說:“像是把臉擱進了冰箱,真舒服。”之后,繼續(xù)瞪大眼睛望著箱里,發(fā)出感慨來:“要是這雪能落在我們島上多好,有多涼爽。北方本來就冷,還落雪,不浪費了嗎?老天真不公平!”她說話的神情,仿佛變回到了少女時代。
她抓起一把雪,準備放進蔡老師的掌心,但又怕冰著了他,重新放回箱里,用五指僅僅啄起一小撮,輕輕地擱在他的掌心,說:“哥,這就是雪!涼不涼?你說一輩子連雪都沒看過,很遺憾的。它來了,你偏又走得這么急!”
雪水從蔡老師的指縫中漏下來,她用手接住。一滴一滴,合著眼淚,全落進她的手里。
箱里的雪,很快由固體變成液體,由白色變成透明的顏色。它們仿佛是一群白鴿,撲閃著翅膀,從箱子里飛走了;又仿佛是一群神奇的小精靈,從水中游走了。這個裝滿雪的箱子,變成了一個魔術(shù)盒。而她就像小朋友在觀看魔術(shù)表演,全神貫注地盯著,生怕錯過中間某個環(huán)節(jié)和細節(jié),心跳打鼓似的,等待奇跡的發(fā)生。最后箱里的雪,在她的眼皮底下,全都不見了,穿越了。留下的,只是清澈得能照出人影的水。
她一臉的肅穆和神圣。
“我明白了?!彼涯樲D(zhuǎn)向靜靜躺在床上的蔡老師,定定地望著他,像是在望著他的內(nèi)心深處,“你其實并不是自己要看雪,是想讓我看。對不對,哥?這輩子,你什么都替我考慮好。你知道我一輩子沒看過雪,很想看一回雪,擔心自己走了以后,我永遠看不到雪,所以走之前,幫我把這個心愿給了了。這兩天你痛得不行,像在油鍋里熬著,可你一直強忍著,剛剛聽說雪來了,你才終于放心地走了!”
她把臉緊緊貼在蔡老師的手背上,肩膀抖動著,聲音哽塞地說:“哥……謝謝你?!?/p>
陳子魚知道,這種時候不便打擾她。趁機打量起這間臥室來。床頭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個玻璃鏡框,里面嵌著一些黑白老照片。其中幾張,應(yīng)當是蔡老師少年時期的留影,隱約可見他眉心上的那顆痣。他站在領(lǐng)獎臺上,胸前掛著獎牌,或者手里舉著獎杯,神采飛揚。一旁的書柜中,擺著好幾個大小不一銹跡斑斑的獎杯,陳子魚將腦袋傾過去,獎杯上的文字,有些勉強能辨認出來:“學區(qū)田徑比賽第一名”“全縣小學生長跑冠軍”“全市初中生長跑冠軍”。
“我哥最能跑,我沒見過誰能跑贏他!”她抬起頭說,然后長嘆了一口氣,“可惜后來再也沒跑了,一雙好腳徹底荒廢了。”
陳子魚望著她,等待她的下文。
她接著說:“我打小貧血,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暈倒,所以家里一直沒讓我上學,都是我哥放學回家后教我。我出事那年,十四歲,我哥已經(jīng)在念高一。那是個禮拜天,我哥去扯豬草,帶上了我——我哥只要放學在家,都會把我?guī)г谏磉叄判牟幌挛?。他扯豬草的時候,叫我坐在一旁自己看書。他不讓我干活,怕我累著。扯完豬草回家的路上,我哥發(fā)現(xiàn)附近的野地里,有一叢很肥的豬草,叫我等他一下,我就站在馬路邊等他。我在等他的時候,突然暈倒過去。馬路前面是一個急拐彎。我哥聽到機器的響聲,仰起身子一看,沒看見我,只看見一輛吉普車從拐彎處冒了出來。我哥撒開兩腿拼命往馬路上跑,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躺在馬路上,他一邊跑,一邊使勁地沖著吉普車搖手,吼叫。司機莫名其妙地望著我哥,既沒有及時剎車,也沒有注意路面。最能跑的我哥,最后沒能跑贏車子。車輪從我的身上碾過去。你都看見了,我還活著。算我命大,只報廢了兩條腿。那年我哥原本要出島去參加全省中學生長跑賽,我出事后,他放棄了比賽,也放棄了念書,從此天天陪著我,一直陪到現(xiàn)在。在我出事的第三年,這所小學缺老師,我哥主動要求來了。打那以后,我們一直生活在這所小學。他在這小學教了一輩子的娃娃?!?/p>
“蔡老師從沒帶你出去看看?”陳子魚問。他沒想到,他們兄妹背后,還有這么一段刻骨的往事。
“我哥說過好多回,要帶我出去看世界。我不肯去。我這么個身子,在家里就已經(jīng)把他連累得夠嗆,出門還不會把他給累壞!”
“蔡老師他自己也從沒出過遠門?”
“我哥和我,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三亞。有年我哥評上了全國優(yōu)秀鄉(xiāng)村教師,要他去北京領(lǐng)獎,他也沒去,還是鄉(xiāng)里的文教辦主任代他去北京領(lǐng)的。這么多年,我哥很少讓我離開過他的視線范圍。我哥在前棟上課的時候,要是天氣不好,我就坐在窗口,呆在他能夠看得見我的地方。天氣好的時候,我就坐在前坪,或者走廊上,讓他能從窗戶里望見我。看得到我,他才放心?!?/p>
她拿起蔡老師身旁的手機,說:“你等等。我打幾個電話。”
她沉默了幾秒鐘,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開始一一打電話。頭一個電話,她說:“兒子。趕緊回家。你爸剛過了?!?/p>
陳子魚聽得迷糊。等她打完電話,忍不住問她:“蔡老師不是你親哥?”
“不是。他同我,異父異母的兄妹。我家跟他家,原本相隔好幾個村子。我五歲的時候,我媽死了。他在五、六歲的時候,他爸拋棄了他媽和他。后來我們兩家經(jīng)人介紹,組成了一個新家。打從他來我家后,就一直很照看我,很保護我。我們兩個的感情,好過親兄妹?!彼檬直吃诓汤蠋煹哪橆a上輕輕地揉著,“我哥把照顧我,當成他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盡管我很不愿意拖累他,在我二十二歲那年,他為了更好地照顧我,還是‘強行’娶了我。后來我們生了一個兒子。我和我哥,一輩子呆在這個小地方,每日粗茶淡飯,但過得很知足,也很開心?!?/p>
“那你們算是兄妹夫妻吶?!标愖郁~笑笑。
“像我們這樣關(guān)系復(fù)雜的夫妻,是不是很少見?”她輕聲說。
“也許在我看過的夫妻中,你們的關(guān)系是最為簡單的!”我說,“兒子不在身邊?”
“在國外。我和我哥從沒出過遠門,就把兒子培養(yǎng)出去了,讓他走得遠遠的,代替我們?nèi)タ词澜?。”說起兒子,她顯得很開心,“得知他爸快不行了,昨天已經(jīng)回國,說是先順便去個地方看朋友,今天上午回三亞,十二點多下飛機后,又被一個朋友接了,一塊吃完中飯再回家。他到處是朋友,剛打他電話,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快到家了?!?/p>
“兒子這么有出息,你和蔡老師應(yīng)該感到欣慰?!?/p>
“出息不出息,靠他自己。倒是挺孝順的。經(jīng)常給我們寄藥吶,補品吶。每天都要打個電話回來。他爸能夠下床的時候,時不時地還跟他爸電腦視頻。這回回國,他爸叫他從北方捎點雪回來,給我們看看,他反倒笑話我們兩個老糊涂,硬是不肯帶!不然,就用不著你幫忙跑一趟?!彼袷怯行├哿?,“請把我抱到床上好嗎?我在我哥身邊躺一會,陪陪他上路?!?/p>
“好的?!标愖郁~將她從輪椅中抱出來,就像抱著一把風干的稻草,幾乎感覺不到她的重量。
她跟蔡老師身子挨著身子,臉貼著臉,朝陳子魚揮揮手說:“謝謝你的雪。你真是個好心腸的小伙子。愿你一生過得稱心如意!”
陳子魚留下保溫箱,從屋里慢慢退了出來。出校門的時候,一輛豐田越野車唦地一聲停在門口,從車里下來一個胖子。陳子魚感覺面熟,記起是上午在飛機上給自己讓座的那個中年男子,他和他的朋友從車尾箱里搬出兩個巨大的行李箱,急急地朝學校里奔去。
返回三亞市區(qū)的途中,陳子魚的心情始終難以平靜。事情的真相,完全超出他之前所有的猜測和想象。而類似于蔡五星老人和他妹妹之間這樣的故事,說不定在我們看不見的某個地方,在我們所忽略的某個角落,每天都在上演。它們?nèi)缤粓鲆粓龅娘w雪,覆蓋著這個臟兮兮的世界,讓這個世界變得純凈,變得可愛……陳子魚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怎么職業(yè)病又犯了?遇事總愛瞎琢磨,發(fā)感慨!不過,回去后,的確可以就本次三亞之行,寫一份體驗報告。這回所體驗的對象,可不是景點,景區(qū),服務(wù)場館,而是人。
在市區(qū)下了車,陳子魚將攜帶的“尋人啟事”,一一貼在街頭的布告欄里。他在心里祈禱,這個數(shù)月前在火車站被拐走的小孩,能盡快回到媽媽的懷抱。貼完“尋人啟事”,碰巧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前往“天涯海角”的旅游中巴。昨天在網(wǎng)上訂購回程機票時,就只剩下兩張票,下午七點多的一個航班,和晚上十一點多的一個航班,各剩一張,他訂了晚上十一點多的這班。他怕去的時候航班晚點,或者萬一事情辦得不順,給耽誤了。再有,如果事情順利的話,空出來的這幾小時,他就可以去一趟天涯海角。既然到了三亞,天涯海角已經(jīng)近在眼前,豈有不去之理?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西垂,到達天涯海角后,該是夜幕降臨。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樣的意境,身臨其中,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他于是毫不猶豫地上了車。
車上還空著好些位置。司機把頭伏在方向盤上,打著瞌睡。年輕的女售票員正在車外的路口,招攬生意。估計不把座位坐滿,車子是不會走的。陳子魚掏出手機,這才注意到,“人在天涯”留了一句話在他QQ中。
這句話是今天下午兩點三十三分留的。陳子魚記得,的士到達梨花村十一號時,剛好收到魯祺的信息。那個時候應(yīng)該是兩點三十分左右,當時正在門口觀望的他妹妹,看見陳子魚來了,趕緊進里屋給蔡五星老人報信。如此看來,蔡五星老人發(fā)給陳子魚的這條QQ信息,是在他妹妹告訴他送雪人已經(jīng)來了之后,發(fā)出的。發(fā)完信息,他拔掉氧氣管,悄然離世。數(shù)分鐘后,陳子魚捧著裝滿雪的保溫箱,緊隨他妹妹,一同出現(xiàn)在他的床前。
這句話,應(yīng)當算是蔡五星老人在生時說的最后一句話,也算是他的臨終遺言。
他說:
留個遺憾,人生興許才完美。
陳子魚看完這句話,心里猛地震了一下。就像匆忙趕路的人,突然被石頭絆了一跤。
顯然,并不完全像他妹妹當時所想的那樣,蔡五星老人是為了讓她看雪,才求助網(wǎng)絡(luò)的。他自己其實也很想看雪的。他留在“幫幫幫”QQ群里的求助信息,也明明說的是他自己。但當雪真的來了后,他又選擇了放棄,原來他是為了繼續(xù)保留這個“遺憾”,讓自己的人生變得“完美”。想想,他一生有意留下的遺憾,應(yīng)該遠不止這一個。他有一雙善跑的腿,這雙腿原本可以為他成就一番事業(yè),為他人生跑出一片新的天地;他也完全可以娶一個健康的女子為妻;去北京領(lǐng)獎,原本是一次難得的出遠門看世界的機會……而他都一一選擇了放棄。放棄的目的,是遂從心愿,用一生的時光,去照顧和看護他那位異父異母的病殘妹妹。
也許完美的人生,就是由一個一個的遺憾組成?
游客陸陸續(xù)續(xù)地上車來,售票員最后也上來了。司機發(fā)動車子,準備出發(fā),陳子魚突然說:“請等下!”他一下竄到門口,對售票員說聲“我不去了”,朝外跑去,售票員追在他后面喊:“喂!等都等了!怎么又不去了!”他本想說個托詞:“臨時有事,改天再去。”但回過去的竟是這么一句:“留個遺憾吧!”他隱約聽見售票員罵了聲“神經(jīng)病”。他沒回頭,也沒還嘴。似乎從昨天一早決定送雪到三亞起,他就已經(jīng)改名叫“神經(jīng)病”。
他直接去了機場。
還好。七點多的這次航班所剩的最后一張票,似乎一直在為他預(yù)留著。他退掉十一點多的機票,換乘七點多這趟。以往他是很怕進候機室的,現(xiàn)在他卻迫不及待地往候機室趕。他有一股強烈的回家的沖動,恨不得立馬見到魯祺。這種異常的情緒,是他最近一年來的頭一回。他想,幸虧今天送雪來三亞,改變了原定的計劃。
他跟魯祺原本說好,今天陪她去醫(yī)院做人流手術(shù)。
魯祺是年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她打電話告訴他的時候,他正在旅途中,電話里沒能聽出他的態(tài)度來。等他回來,進門后的第一句話卻是:“寶貝,我們什么時候去醫(yī)院?”她聽了,心里直發(fā)冷,真想痛哭一場,她忍住沒哭,只是用憂怨的眼神望著他說:“再去醫(yī)院,你就不怕壞了我的身子,以后你想要孩子,都要不了嘛?”他卻沖她輕松地笑笑,說:“不會的?!彼幻靼姿f的“不會”,是指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不會讓她的身體受損壞,還是指他以后不會要孩子,抑或是二者兼指。他的這兩句話,就像兩把刀子,刺傷了她,跟她躺在手術(shù)椅上,讓醫(yī)生將一個器具從她的下身伸進去,在她身體中不停地攪動,直至將一個微弱的生命搗得粉碎,一樣地痛苦和難受。她終于萎在地上,止不住地號啕大哭。
之前,她已經(jīng)為他意外懷孕三次。每次都去醫(yī)院做掉了。前兩次,是在上大學期間,不得不做掉。后一次,是在他們長遠規(guī)劃實施的第二年,按照規(guī)劃要求,須在她三十歲的時候(規(guī)劃實施的第八年),他們才能生育下一代,所以她也還是配合著去醫(yī)院做掉了。
而這次,他又態(tài)度堅決地讓她去醫(yī)院做掉。仿佛“懷孕→去醫(yī)院做掉”,成了一個事先設(shè)置好的她必須執(zhí)行的固定流程。她想要把流程修改為“懷孕→生下來”,似乎永無可能。她后悔不該將懷孕的事告訴他。但是,那又能怎樣?未必她可以瞞著他,將孩子生下來?他既然反對讓孩子生下來,自然是不愿意承擔做父親的責任和義務(wù)。如果她強行把孩子生下來,就意味著孩子一生沒有父愛,這種殘缺和痛苦的生活,將永遠伴隨著孩子。
與其讓孩子痛苦一輩子,不如讓自己再痛苦一次。
她同意了去醫(yī)院。
但她說:“等過了年再去吧。讓我跟我崽好好過個年?!?/p>
他答應(yīng)了她,跟她約好正月初六去醫(yī)院做掉。
其實每次去醫(yī)院,他心里也特別難受。倒不是心疼被打掉的孩子,而是心疼她。因為每次,她都拒絕用麻藥。除了省下好幾百元的費用,她還有一個用意,“我要陪著我崽一塊痛”。他坐在走廊上,隔著一道緊閉的門,聽見她在里面一陣接一陣撕心裂肺地喊叫,就像有一把鋸子,在不停地鋸著他的五臟六腑。漫長的痛苦過后,她被護士攙扶出來,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她,像是在地獄里打了個轉(zhuǎn),臉色刷白,全身的血仿佛被抽光了,頭發(fā)被汗水浸泡得濕漉漉的,額上,臉頰上,脖子上,也全是汗水,目光就像快燃盡的蠟燭,微弱而飄忽,似乎隨時會熄滅。而她,居然還沖他一笑。這笑,就像無邊的雪地上綻放的一朵寒梅,凄艷得讓人心碎。
這次懷孕后,她幾乎變了個人。
手一閑下來,就織毛衣??椇⒆拥拿?。除了上班和外出購物,她都是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不歇氣地織著。連上班和下班的路上,也織。她按從頭到腳的順序,先織帽子,再織上衣、褲子,最后織襪子和鞋子。她手巧,幾天時間便織出一套來。織好后,放在床上,拼成一個人形,帽子在枕頭上,似乎孩子正平躺著睡去,她則挨著“孩子”躺下,閉上眼,手擱在“孩子”身上,滿心的喜悅。接著,將它們一一拆了,從頭到腳地又織一遍。
嘴也閑不住了。喜歡自言自語。早上起床的時候,她會說:“我崽醒了,要起來尿尿了?!背燥埖臅r候,她會說:“我崽餓了,要吃東西了?!边^大年的時候,她會說:“哇,過年了!我?guī)裔谭疟夼凇!弊炖锉闶恰班枥锱纠病钡匾魂図?。大年初一的時候,她會說:“新年到了,祝福我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越長越漂亮!來,媽咪給你一個紅包?!薄偸且贿呎f,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肚子。
昨晚聽說他今天要來三亞,原定的計劃暫時延后,她喜形于色,又摸著肚子說:“我崽又可以多活幾天!”
這些情景,就像一個接一個的電影畫面,在他腦海里不斷呈現(xiàn)。他心里像是闖進了幾只貓,感覺眼睛又濕又澀,有沁涼的液體從里面爬出來,沿著臉頰往下淌。他把頭別過去,對著墻壁,不想讓旁邊的旅客看見。
“要是對我也這么好就好?!?/p>
昨天晚餐時她說過的這句話,又出現(xiàn)在他耳邊,像是被擴音器放大了,嗡嗡作響,蓋住了候機室里的喧嘩。是啊,既然對陌生的人都能這么好,為什么就不能對自己身邊的人更好一些呢?
這時候,魯祺的信息又進來了:“大魚,記得別錯過了返程航班?!?/p>
原本按他的回復(fù)習慣,一聲寡淡的“沒事”,就輕易打發(fā)她了。這一年來,他對她這類幾乎千篇一律的信息,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回復(fù)一下。而現(xiàn)在,當他看到她的這條信息時,心里涌現(xiàn)一股暖流,莫名地感動。在這世上,除了父母,還有誰能像她這樣牽掛他,關(guān)心他?
“好老婆。”他回復(fù)她,有意省略了中間的標點,一語雙關(guān)。自打一年前從長遠規(guī)劃中逃脫出來,他再沒叫過她“老婆”。他怕這聲拖泥帶水的稱呼,給她帶來心理暗示,影響到他漸行漸遠的步伐。現(xiàn)在隔著數(shù)千公里,他終于又對她喊出了這一聲。他頓時感到格外地舒暢和快意。
她也許能從他的這句回復(fù)中,察覺到他對她態(tài)度的某種轉(zhuǎn)變。
但她肯定料想不到,他轉(zhuǎn)變的幅度會如此之大。
明天上班后,他將向老板提出申請,今年更換一下崗位,不再做旅游體驗師,而是做一名文字編輯。他的文字能力有目共睹,做編輯更能夠發(fā)揮他的優(yōu)勢。再則,那些成天呆在辦公室的編輯,只想出去看世界,他的位置空出來后,他們必定爭著上。估計老板一準會同意他的請求。這樣的話,他就可以每天晚上跟魯祺在一起,有更多的時間陪她。
工作問題處理好之后,他就去她上班的單位,喊她出來,對她說:“走。今天去把它辦了?!?/p>
路上,她可能會偷偷地抹眼淚。一邊摸著肚子,一邊自言自語:“我崽,你就要跟媽媽永別了。媽媽對不起你。”
他卻將她領(lǐng)到了民政中心。
她有些驚訝:“怎么?你要跟我離婚?”
他樂了,說:“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過婚?”
“那來做什么?”
“結(jié)婚?!?/p>
她不敢相信地望著他。
他抱了一下她,說:“按照規(guī)劃,去年就該娶你,拖了一年,抱歉?!?/p>
“是不是結(jié)完婚,再去醫(yī)院?按我們的規(guī)劃,還要等三年,才能生孩子?!?/p>
“不去。再不去醫(yī)院了。我不想讓你再受痛!”
“真的?”
“真的。”
她突然撲過來,緊緊地摟住他,哇的一聲哭了,說:“謝謝……謝謝老公……我崽終于可以活下來了……”
領(lǐng)了紅本本出來,她一臉的喜氣,說:“你每個月給我的房租和餐費,我都存到了我們的‘規(guī)劃’里?!?/p>
“去他媽的規(guī)劃!”他說,“寶貝,我們只要好好活在當下?!?/p>
陳子魚坐在候機室里想象這些的時候,臉上露出單純并得意的笑,心里就像下了一場雪,清爽,干凈。
手機又進來信息,“大魚,三一八?!庇⒆影l(fā)來的?!叭话恕憋@然是她的房間號。要是以往,他一定欣喜若狂,但現(xiàn)在,他心里沒起一點漣漪。他回過去:“英子,后會有期。”然后將她的信息刪掉了,似乎將她整個人也從記憶中刪掉了。
他沒想到,這次送雪行動,本意是幫助別人,到頭來幫助的卻是自己。世上的事,也許就是這么有趣。你想讓別人受益,最終受益的卻是自己。你想改變別人,最終改變的卻是自己。他給“幫幫幫”QQ群的管理員留言:“任務(wù)完成,呵呵。這是我做過最值得的一件事?!惫芾韱T回復(fù)他:“嚴重祝賀!”
他突發(fā)奇想,要在“人在天涯”的QQ中也留個言。
蔡老先生,你好。你讓我懂得,縱然沒有雪,我們的一生也會過得很好——心中有雪就足已。也許人生的燦爛美麗,不在于姹紫嫣紅,五彩繽紛,而在于擁有一種簡單潔凈的顏色。想象天國那邊,定然雪舞飛揚。祝你一切皆好。晚輩陳子魚。
陳子魚破例地對候機室生出親近感來。他覺得,飛機是一座流動的橋梁,架設(shè)在空中,架設(shè)在三亞與他所居住的城市之間。他所處的候機室,便是橋頭,只等飛機一來,他就可以從橋頭跨上橋梁,趁早返回家中。候機室現(xiàn)在成了他離家最近的地方。
此刻,他歸心似電。
臨近登機時間,廣播里發(fā)布他所乘坐航班的信息:“我們抱歉地通知您……”他的膀胱不由得一陣發(fā)緊,急忙往廁所跑,一面跑,一面掏出耳塞,堵住兩只耳朵。
吳劉維,男,1964年出生于湖南攸縣“吳劉”復(fù)姓家族,供職于湖南省社科院。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在《湖南文學》《萌芽》等發(fā)表短篇小說多篇,在《人民日報》《湖南日報》等發(fā)表散文多篇,獲第一屆、第二屆湖南文學新秀獎。出版有長篇小說《絕望游戲》等。
責任編輯 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