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自2007年發(fā)表作品以來,李晁已有20余部中短篇和一部長篇問世。雖然說,他出道較晚,創(chuàng)作時間不長,但很堅實,且有自己的特色。他一步一個腳印走來,雖略顯稚嫩且氣象略窄,但已充分顯示出自己所具有的各種潛力。對于他,我們理應充滿期冀。
一
要想進入李晁的小說世界,鐵葫蘆街和青少年成長恰好構成其小說兩個重要的時空坐標:一個是故事發(fā)生的空間背景,一個是情節(jié)展開的時間綿延。對于前者,李晁有充分的自覺。他在一篇小說中借人物之口明確表明獨特的地域坐標對于作家的重要性,這使他不厭其煩且不吝于描繪發(fā)生在鐵葫蘆街的故事。他目前創(chuàng)作的大部分小說都屬于此類。而至于青少年成長題材,則似乎源于作者自身親歷的經(jīng)驗和濃厚的興趣了。
李晁目前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著力于青少年時期成長經(jīng)歷的敘述。在他的青少年成長書寫中,酗酒、吸煙、早戀和打架是其中核心元素,這些似乎都與青少年所必經(jīng)的叛逆階段聯(lián)系在一起,大可不必奇怪,就像出水痘,經(jīng)過以后,就具有了免疫力。《小城·不離》(2012)中朝陽的成長就表現(xiàn)為對混街道的揚棄之中,在經(jīng)歷了混街道之后,他懂了人生的所欲所求,而后能以平常心對待身邊事態(tài)的起伏變遷了?!冻铣薄罚?007)寫的兩兄弟朝南朝北的故事。他們雖一個看似街頭混混,一個木訥,但其實是成長期眾人皆有的兩面性和豐富性的表征;而所謂外表上的混世,抑或拘謹,并不能掩蓋內心的軟弱和成長期的躁動不安。
在他那些表現(xiàn)成長主題的小說中,《完美男人》(2010)比較獨特。小說講述的是一個青少年余季犯罪后悔過自新的故事;就故事情節(jié)而言,小說似顯陳舊,但因為是出自另一個青少年的視角觀察講述而來,讀來也別有興味。小說中,講述者同主人公余季之間那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把握得很好:講述者“我”開始是慢慢走近,但因為對方滑向犯罪的道路而越來越與之保持距離,直至某天忘記了對方的存在。在這過程中,“我”的態(tài)度上的轉變,主要源于大人世界看法的影響,但又似乎并不真正相信余季的邪惡本質,及至重逢和最后他那一句“犯過錯的男人才是完美的男人……完美不是不犯錯誤,而是知錯能改”頃刻讓“我”頓悟,“我”也完成了對青少年成長命題的新的認識。
就青少年成長主題的表現(xiàn)而論,長篇《傻時光》(2009)應該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這部小說以他小說經(jīng)常描繪的鐵葫蘆街作為故事的背景或前景,寫的是一個少年的成長經(jīng)歷。就情節(jié)論,此作同他的部分中短篇偶有重合處,但這并不妨看成是他的一部總結之作。小說分前后兩部分。前半部中,寫的是被別人稱作“傻子”的智利小學期間所歷經(jīng)的種種“傻”事。小說以第一人稱口吻敘述,“我”所認定為有意義的,卻被他人確認為“傻”,這種主人公內心的純凈執(zhí)著同他人看法之間的距離構成一種略帶反諷的張力:人物內心世界的豐富曲折同他人外界的簡單粗暴之間的錯位,使得李晁的小說別具韻味。后半部分寫的是進入初中階段的故事。進入初中階段,“傻子”表現(xiàn)出常人的一面,逐漸融入群體而不再被視為“傻子”,小說風格至此為之一變。對這一階段的描寫,可以看出李晁慣用的情節(jié)編織特點,即對早戀、打架、拉幫結派等等情節(jié)一貫的想象。主人公智利經(jīng)歷了暗戀等諸如此類一系列的常規(guī)行為之后,最終還是回到了認真讀書的軌道上來,小說也適時戛然而止。從總體上看,前半部比后半部要好,而從前部到后半部的轉變中,也不難看出作者試圖突破自己但又不時掙扎于已有套路中的努力,這一努力使得小說帶有某種明顯的過渡色彩。
就李晁如此執(zhí)迷于青少年“往事”或“故事”的講述而論,雖表現(xiàn)出作者文學寫作的誠實和堅實,以及對這一命題的持續(xù)思索;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正折射出作者面對“現(xiàn)時成人世界”時的矛盾心理。這一方面是剛剛長成成年的作者對少年往事的追憶,像《少年往事》《少年故事》和《紀念麥黃》等小說題名所顯示的那樣;但“故”事或往事的呈現(xiàn),又往往是出之于少年或小孩的視角,他的小說因而別具反諷與張力:“少年往事”背后呈現(xiàn)的是青年作者面對現(xiàn)實的無助和迷茫。相比成人世界帶給人的不安、恐慌及其復雜性,青少年世界則要純粹自然和簡單得多,作者/敘述者也更似乎愿意沉溺于這樣的世界,做著不醒的夢。
二
事實上,正是這種返回(童年)的傾向,以及針對童年經(jīng)驗的反復書寫,恰恰表征了李晁小說中精神幽閉氣質的存在。李晁的小說,特別是那些以青年男女為主人公的作品,很多確實可以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加以解讀。這一幽閉氣質,常常表現(xiàn)為小說中主人公沉浸于其中的自我鏡像。這似乎是一個循環(huán):“我”沉浸于自我完滿自足的想象中不愿走出,故而拒絕現(xiàn)實世界;或者不妨說,“我”不愿走進世界,故而營造了一個自我圓滿的鏡像?!兑粋€人的世界》(2012)在這類小說中很有代表性。小說敘述了主人公“我”突然之間發(fā)覺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的存在,因而產(chǎn)生驚懼恐慌,以及漸漸適應,乃至世界漸漸生機復蘇的過程。這部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表面看來荒誕離奇不可理解,但這種帶有現(xiàn)代派意味的小說情節(jié)卻并非作者有意于現(xiàn)代派的試驗或實驗,而實在是因為小說的敘述主人公“我”的“精神失常”或者說“異常清醒”。這其實是一個幽閉癥者的白日夢式的循環(huán)想象。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區(qū)別只在于所觀之人眼里的“有我”或“無我”。當觀者沉浸于“我”的世界并放大“我”的存在時,這個世界便是“我”“一個人的世界”,看不到他人;而只有觀者慢慢從“我”的個人世界走出,世界才慢慢恢復其原有的樣子,有了人,會動,變得嘈雜起來。至此,小說其實是以一個精神分裂患者式的囈語,提出了一個十分嚴肅的命題,即個人在面對安寧的內心和喧囂的外界間的兩難選擇問題?!睹讟返?986》(2010)其實也可以這樣理解。1986年本是男女主人公出生的年份,在米樂的眼里,卻非要顯示出不同尋常的意義不可,因而就有了米樂的不斷的思考和寫作。1986年,世界上發(fā)生了諸多大事,但這并不能因此而與自己的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故而米樂的小說《一九八六年》就只能永遠處于一種不斷的延宕中,永不能終結。因為畢竟,這世界的大事與一己之身并不總能“耦合”起來。小說顯示出某種分裂的主題來。這一分裂是自我圓滿鏡像與存在之間的分裂。
《來日無痕》(2011)是一篇精神病患者的回憶之作。所謂“來日無痕”,既包括“來日”了無痕跡,也有努力回想或構想過去的意思。有些作家(如同為“80后”的蔣峰和文珍),通過對過去的重構和復述,是為了達成與現(xiàn)在的和解,小說的寫作本身帶有精神療救的作用。對于李晁,則似乎相反。這篇小說雖邏輯清晰脈絡分明,但因出于一個看似復原的精神病患者的視角,很多事情于講述者是理所當然,于他人卻不易理解。至少講述者為什么會發(fā)病為什么患有幽閉癥,在讀者看來是不能理解的。即以缺席的第二人稱“你”為例。這一沒有出現(xiàn)“你”既可以是實際存在的充當聽眾的角色,也可以看成是精神病患者想象中的聽眾,實際并不存在。就此而言,講述于李晁的主人公而言,似乎只是精神病患者的自我鏡像,并不為他人或現(xiàn)實秩序所理解。其結果,講述本身反而更加樹立了一道隔開“來日”和“現(xiàn)實”之間的屏障,講述注定成為精神病患者自我存在的必有方式。
《本命年》(2011)中的李夢在本命年來臨時,總是籠罩在某種不詳預感的想象中走不出來,而也正是在這種常有的惴惴不安中,“厄運”接連不斷:先是女友不期然的懷孕,工作的丟失,繼而被迫從女友家搬出,以及受傷;如此種種,也正似乎應證了“本命年”的魔咒。這是一種帶有循環(huán)論證式的小說結構,顯然可以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加以考察。精神分析學告訴我們,成年時期的某些異常行為或思維,總與幼年時的某些創(chuàng)傷經(jīng)歷有關。小說的主人公在本命年中的這樣一種狀態(tài),正好是幼年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的投影,以至于籠罩在某種輕微強迫癥式的思維中走不出來。本命年既是宿命,也是前緣。小說如果再向前推進一步,就有了形而上和存在的意義:小說本可以寫得更為深邃和恢弘,但由于作者太執(zhí)著于個人經(jīng)驗或具體瑣事的敘述,終不能上升到存在的層面或更為抽象本質的階段,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三
就講故事和情節(jié)編織的能力而言,李晁顯然并不擅長;相反倒常??闯瞿7碌暮圹E,故事也常顯老套和陳舊,難有新招。李晁的用力顯然不在于此,其用心表現(xiàn)在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捕捉和把玩上。事實上,正是因為面對外部世界的恐懼和無助,促成了作者朝向個人內在世界的挖掘和探索。作者/敘述者越對外界表現(xiàn)出不安,越是表現(xiàn)出對內在世界的堅守和執(zhí)著,也就更加難以走出自我內心的羈絆。
《迷女》(2012)講述的是一個略帶亂倫的情感故事。羅菁菁、四叔和左雪之間構成一個微妙的情感三角。早熟的左雪喜歡上成熟的四叔,而四叔卻把對嫂子的癡情寄情轉移于侄女羅菁菁身上。羅菁菁呢,則處于那種發(fā)育期少女常有的惆悵敏感中,潛意識里的渴望同表面上的冷淡使她常常若有所失。這一切都在明暗表里之間,小說情節(jié)就在這種錯位和矛盾中展開,及至最后,雖然叔叔表現(xiàn)出對侄女的侵犯和猥褻,但也似乎是“勢”所必然;而女孩羅菁菁也在由此帶來的羞辱和顫栗中告別無憂無慮的時代成長起來。應該說,就講述的故事而言,小說并無多少新意,終究不過“戀父”—“弒父”原型故事的某種翻版——父親的形象因為長期缺席由叔叔填充和替代——其中不難看出張愛玲小說《心經(jīng)》的影響,小說主人公羅菁菁在看完《心經(jīng)》后就曾夢見同四叔間曖昧的一幕;但從作者對人物間關系的把握和內心情感的捕捉而言,小說卻有諸多可圈可點之處。尤其是對羅菁菁這樣一個發(fā)育期的少女復雜矛盾表里不一的心理的刻畫,真可謂是體貼入微如見其人。作者的功力也從這里顯現(xiàn)出來。
李晁的小說善于捕捉和把握個人的隱秘的內心,而這內心又往往與實際表現(xiàn)出的行止不盡一致?!兑患胰恕分械年愋l(wèi)雖然表現(xiàn)出大大咧咧自負甚高的樣子,但其實內心十分自卑和敏感?,F(xiàn)實中的他是一個失敗者。且不論家境貧寒,智力能力皆平庸;大學畢業(yè),既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女朋友,故而常常只能躲在己家二樓的窗后偷窺對面理發(fā)店里的女老板,聊以想象中的自慰和手淫。他是一個現(xiàn)實中的失敗者,卻要裝扮成瀟灑坦蕩和不以為然;事實上,正是他那種表面上的不可一世,掩蓋著內里的怯弱。李晁這種對人物內心的捕捉,使得他的小說主人公皆內秀而寡言。他們是一個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他們的內心世界卻是相當之豐富;他們雖然在現(xiàn)實世界中屢屢受挫,但卻能與周遭的動物彼此心意相通,彼此明白對方的無聲或有聲的“物語”,《旱季物語》(2011)中的李杭就是這樣一個內心豐富的主人公。這是一種真正的“物語”,而“旱季”其實是可以從象征的角度加以理解:人與人之間關系或交流的枯槁荒涼(干旱之意)反不若動物之間的潺潺“物語”。這樣一個世界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朝南朝北》對性格各異的兩兄弟的內心的把握也很到位。性格迥異的兩兄弟,在內心的軟弱和幽深回廊上卻有共同之處。即使是帶有精神分裂式的虛構講述之作《來日無痕》和《一個人的世界》,也從反面強化了作者對個人內心世界的癡迷。主人公們沉浸在個人內心的鏡像世界中,以至于分不清現(xiàn)實和想象的區(qū)別,在他人看來,自然就顯得有點難以理解了。
《孤獨鴿》(2011)這篇小說充分顯示了李晁控制敘述風格的能力和對敘述距離的把握。主人公目睹自己母親的偷情出軌的全過程,卻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即使東窗事發(fā)后為維護自己母親的聲譽,也不得不同母親一起撒謊。對于這種痛苦,敘述者似乎只能面對鴿子傾訴。小說表面寫的是鴿的飛躍千山無以家還的孤獨(孤獨鴿),其實是在寫人,寫青少年敘述者自己面對大人世界時的孤獨感。這種一表一里的結構,使得小說別有反諷的張力和無以名之的沉重。鴿的孤獨投射的是觀鴿人的孤獨,不被理解而又渴望理解的那種。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作為故事主人公展開敘述的,但為了避免那種情感的宣泄或自怨自艾式的敘述語調,故而把自己內心的孤獨投射到對鴿的觀察、命名和表述中去:小說在敘述距離的把握上很見功夫。
四
從李晁的小說創(chuàng)作來看,作者擅長于從自己已有經(jīng)驗出發(fā)講述故事,在這方面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而對于那些不能把握或靠想象虛構的故事,則大都寫得不大成功?!缎〕恰邸罚?012)講述了兩個平行的小城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卞俊和白雪各自愛上了有婦之夫和有婦之夫,以至于最后都不歡而散。但問題是,兩個愛情故事被平行并置于一起,它們之間卻沒有任何邏輯聯(lián)系,就這點而言,小說暴露出作者在敘述技巧上的經(jīng)驗不足;而既然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一旦兩個愛情故事并置一處,總有其起承轉合與因果轉折的脈絡,這點在小說中也沒有很好地體現(xiàn),從這點來看,小說明顯帶有習作的特點。
這也決定了李晁小說創(chuàng)作視角上的選擇和成敗得失。他的小說大都以青少年的視角展開敘述,有些雖然不是以第一人稱講述,但因熔鑄了作者的情感經(jīng)歷,帶有很強的抒情性。而像《山中客》(2012)那樣以中年山民第三人稱冷靜客觀的限制視角展現(xiàn)青少年主人公言行舉止的嘗試,則似乎顯得較隔。從這方面可以看出李晁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兩種傾向,一種是情感經(jīng)歷的流貫其間,一種是不帶情感色彩的冷靜旁觀。他往往不能很好地節(jié)制自己的情感傾向,又對自己之外的陌生世界缺少更為深入的體察和認識,兩端之間,常常顯得左支右絀進退失據(jù)。從這個角度來看,《孤獨鴿》和《杪與重生》(2011)應該是李晁的小說中寫得比較節(jié)制而內斂的兩篇。對于后者(《杪與重生》),敘述主人公對父親深厚的感情,出之于文字敘述上卻表現(xiàn)得相當節(jié)制,故而作品表面和內里形成一種張力結構。李晁的小說看似簡樸,語言純凈,情節(jié)單調,但其實需要細細品味后才能感到其所具有的分量,這使得他的這部小說秀內雋永含蓄婉轉。
對于李晁,其優(yōu)勢和劣勢都很明顯。他擅長于捕捉和觀察,而不太注意講述和故事的編織,小說技巧的把握上也稍顯不足;他長于經(jīng)驗的重組,不擅想象的再造,故而在情節(jié)和題材上總不能有所很好地突破;他的語言明凈簡直,雖有余韻,但也柔弱無骨,有南方(出生于湖南)的水氣淋漓,卻少西北(長于貴州)的冷硬爽直,等等。這些都一再表明,李晁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路還很長,尚有很大的拓展空間。
(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