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老小孩
喜歡看白石老人的畫,關(guān)注他的片言只字,不僅因為他是湘潭人,我們的鄉(xiāng)賢,有著地理空間的親近。在某種程度上,他象征了中國畫的一代歷史高度。他于詩、書、畫、印,無不精通;始終堅守一份藝術(shù)求索的自覺與自信,以他的鄉(xiāng)心、童心和農(nóng)人之心,賦予作品以質(zhì)樸清新的草根氣息,賦予文人畫形式以新的生命力和現(xiàn)代性,給后世中國書畫的發(fā)展以極大的影響與推力。
我小時候聽多了他用畫換白菜的故事。很多湘潭人或者說湖南人,都是拿他的故事和畫來啟蒙的。老人家對美的感覺太好了,每張畫都有靈魂。在文人畫和自然生活中看到的重疊的美,是他最感動的地方。大寫意的方法,在別人手里,什么毛病都出現(xiàn)了,到了他手里,卻化腐朽為神奇。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天生資質(zhì)太好。你看他,老笨的為人,老笨的筆墨,樸素,稚拙,及至90多歲的線條,多么像孩童的線條,甚至形,也歸于孩童的“涂鴉”,但那不是自然的孩童,是顫動著歲月痕跡、擁有深厚功力卻渾然無跡和飽有智慧卻神色平淡的孩童。這時候他的“涂鴉”,是成熟后的回歸,是老年后的還童,是世故后的返還天真,引人有筆墨爽發(fā)之慨。老人家絕筆仍神完氣足,這就叫生命力、真力彌滿。
白石真是一個農(nóng)民,樸素到前衛(wèi)。他作畫,有更多農(nóng)村木匠身上的東西,只知道要好看,盡管筆墨大多不超過兩個色相,線條永遠實實在在,形狀似乎也畫不準(zhǔn)確,人物有些“小手小腳”,篆字就是個“筆筆丟伸”,但看去就是舒服。他佩服人,外形學(xué)的吳昌碩,卻不跟在別人后面跑,比同時代很多人思想都解放。特別是“變法”之后,內(nèi)心出現(xiàn)了真正的自信,并且將這種自信非常頑強地表現(xiàn)了出來。
其實,老人是個不自覺的大畫家,是生存逼迫他一切靠誠實勞動。好多人記載,他最不樂意別人向他討畫,誰拿他的畫都得付錢,除了他自己高興白送。倘若沒給足錢,他可以只畫兩只半蝦,另半只呢,你到水草石罅間去找吧。有一次,陳毅去他畫屋看畫、買畫,走時陪同人員給了錢,陳毅爽朗地笑笑:說,“還要錢啊?”周恩來去看他,看完:他送總理出門,人問他,你知道剛才來看你的是哪個?他說不曉得。人告訴他是總理,他豎起大拇指說:“大角色!”有人問到他前朝另一個名畫家的名字,他說“不知道”。人很驚訝,說你怎么連這人都不知道?他說:“我畫畫,要知道他干什么?!?/p>
老人家教導(dǎo)我們:一個人打一哈哈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天真而不 “成熟”“痛苦”“后悔”。老人家做到了。一輩子天真,尤其到老來,天真得像小孩。外國美術(shù)家去拜訪他,走了他老大不高興,因為那些老外沒有對他伸大拇指。民國時期,四川軍閥王瓚緒一再邀他到成都作客、賣畫,他畫了十二條屏巨幅山水,而且派他的兒子親自送到四川,這是老人畢生的偉制杰作。結(jié)果第二年到了成都,王瓚緒要他題假畫,他就不 “配合”了。臨走時,王克扣他的“走穴費”,他一肚子郁悶憋在心里,詩也寫不出,連歷年的日記里,那個軍閥的名字都不提了。
老人家畫出名了,打他主意的人更多,形形色色。按需供給,從那時就開例了。據(jù)說有官人在他七八十歲時送一“美女”給他作妾,老人家認真刻了一方印:“最憐君想入非非”,并給一筆錢,囑這個女子速速回鄉(xiāng)找個好人家。天真難啊,天真到了這個份上,豈止是天真,說境界也蒼白了。
“若教點上佳人口,言事言情總斷魂”“聽到天明汝不啼” “網(wǎng)干漁罷,洗腳上床,休管他門外有斜陽”,這一串串妙句,只有他老人家才想得出來。
有人說齊白石是“天才”,那是當(dāng)然。上天讓他來到人間,差不多已注定他要光照人間。所以人間就很配合,在青年時讓一個天才站在路邊遭到“細木作”匠人的羞辱,激發(fā)一下他的青春斗志和創(chuàng)造力;在成年后配給他一個“發(fā)蒙師”胡沁園,一個“詩社”,給予他文化上最早的開啟;再長,又派給他王湘綺這樣的高人作師長,提供他“專業(yè)資料”并予以指點;一個農(nóng)民工,還可以“五出五歸”,全國旅游觀光寫生,所謂“走萬里路”,現(xiàn)在的專業(yè)團體也不是都能這樣的。到了北京,碰上好幾位專門為天才出世當(dāng)“助手”的,有的給予“愿景”目標(biāo)、戰(zhàn)略策劃,如陳師曾;有的給予生產(chǎn)、技法上的輔助,如陳半丁;有的資助發(fā)展資源,如梅蘭芳、林風(fēng)眠、徐悲鴻 ……
人間還給了齊白石最大的眷顧——時間。他活到一個常人“退休”的時候,卻“上班”了。 正是從60歲后,他的畫漸漸確立,書法才剛剛不像何子貞、金冬心、李北海,篆刻看了一些小名家,去取強化,從而有了面目。
該來的會來。齊白石的畫、書法、篆刻,應(yīng)歸于他的修煉。但他心底的詩,卻是與生俱來、終生伴隨著他的。那是他藝術(shù)的神、創(chuàng)造的神和幸運的神。有了這個神的垂顧、保護當(dāng)然是根本,但不是必然。齊白石感受到了這個神,也對神很尊重、愛惜。他不胡亂“耗費”、發(fā)泄這個神,每天發(fā)揮神,維護神的單純、專精和清高,摒棄與神無關(guān)的一切干擾、雜亂和破壞,不向往那些“神外”的東西(所以他也不關(guān)心那些與他畫畫無關(guān)的畫家的名字),就像個農(nóng)民那樣,老老實實、本本分分,“老笨”地生活和創(chuàng)作。神對齊白石很偏愛,齊白石也很用功,用心血、汗水和工作量來報答神。按他自己的說法,他一生,除了母親去世悲痛停畫三天外,每日手不停揮,勤奮勞作,像農(nóng)人種田,工人做工,所以為世間創(chuàng)造、留下了三萬多件作品。
齊白石藝術(shù)影響深遠。從大處講,畫家在世榮獲國際和平獎和世界文化名人的只有他,在中國老百姓中享有最高知名度的也是他。別的不說,即使在“文革”那樣文化凋敝的年代,普羅大眾用的洗臉盆、搪瓷缸上,也還印著他的花草蟲魚。那個流傳甚廣的美談佳話,說畢加索質(zhì)疑中國畫家為什么要到西方去求藝術(shù)(包括著名的張大千)時,拿出的一沓臨摹稿,學(xué)的正是齊白石。在以金錢價格衡量藝術(shù)水平的當(dāng)下,齊白石更是中國藝術(shù)的一個代表。老人家過世了這么多年,還在養(yǎng)活人,究其實,別人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呢。
“通身蔬筍氣”
齊白石之所以是齊白石,應(yīng)歸于他曾經(jīng)是或者壓根就是一個“鄉(xiāng)巴佬”,按今天的話說,是一個勤勞樸實的老農(nóng)。當(dāng)他具備了足夠的文化修養(yǎng),成為一名藝壇巨子時,他也沒有忘記自己是一位“湘上老農(nóng)”,而且常稱自己“通身蔬筍氣” 。
白石老人似乎越老越愛憐白菜蘿卜這樣的尋常物。
老人布滿了老年斑的手,緩慢地在紙上撫摩,所過之處,有著濕漉漉泥土氣息的白菜和蘿卜就一一顯現(xiàn)。白菜的葉子上還有小蟲,那種淡綠的胖胖的還在吃著菜葉的小蟲。老人只是把那小蟲,輕輕用筆桿撥掉,似乎在說,還饞哪?看都吃成這樣了。老人的手心里似乎還托著一根蘿卜,蘿卜櫻子鮮綠鮮綠的,細細的根須還沾著星點的黃泥。
老人在京城,每天起來照例問家人,有沒有某某齋的訂單。老人賣畫維生,和鄉(xiāng)間種好了白菜、蘿卜挑到城里賣的農(nóng)人沒兩樣。
老人勤勞,一早上就站在簡陋闊大的畫案前,研了墨,手腕也松開了。今天畫個什么呢?忽然想一個老朋友前幾天送來了一些什么,得還他兩棵白菜和幾個蘿卜。
老人捋捋袖子,蘸好墨,又蘸點水,就手幾筆抹出白菜肥嫩的葉子,葉子似乎還長著,要老人再蘸了濃墨,逆順的筆鋒剔著一樣,勾出白菜的葉筋,那生長才停了下來,等著哪個早起的家常女人買了回家去的乖樣子。
嫩嫩的汁水充溢的白菜幫子,也用半濃的墨線勾了出來。菜幫子的墨線是不能用逆鋒的,要中鋒緩緩厚實地過去,要圓潤的地方可以用一點側(cè)鋒的,側(cè)鋒的地方,筆墨薄薄透透的,白菜的幫子就似乎是透明的了。
白石老人似乎并沒有畫過白菜的根??墒牵瑥睦先斯P下鮮嫩的白菜幫子看,是可以覺出藏在里面的菜根的。也許有葉子,白菜就已經(jīng)完整了,畫上菜根,似乎得用點焦墨,有點澀吧。
蘿卜呢?是配著的。得幾個蘿卜襯著白菜,才相宜了。白石老人手下的蘿卜,多是圓的,近乎花心蘿卜那樣。墨是側(cè)鋒橫著擦的,薄薄一擦,蘿卜就圓鼓鼓的。櫻子則是花兒一樣,小女兒頭上扎的皮筋一樣好看。一些細細的根須,細到無痕,泥土里滋養(yǎng)的蘿卜才會沉甸甸的,充滿了半辣半甜半無味的蘿卜汁。
有這兩樣在一起,老人的世界就夠了。有一個園子,空氣新鮮,有這些,老人還需要什么呢?人還需要什么呢?這喜悅就夠了,那新鮮的,喜歡不夠的,愛不夠??!
實際上,老人是一位有修養(yǎng)的鄉(xiāng)下人,或者說是一位來自鄉(xiāng)間的文化人;是一位攀上了藝術(shù)高峰的農(nóng)民,或者說是保持著農(nóng)人本色的偉大的藝術(shù)家。
滿衫松色
有時候真是佩服前人,三五個字之間,說盡大千世界的天光云影,或柔媚婉轉(zhuǎn),或力拔千鈞,漢字之奇、之美立現(xiàn)。我們讀《白石老人自述》,除了蘊藉文字,還有很多幅絕妙畫作和仿若砍伐出來的印章,意味綿長。
白石老人一生治印數(shù)千,有幾枚印文相當(dāng)有趣。我極歡喜的有兩枚,一枚是:馬上斜陽城下花;另一枚是:嘆清平在中年過了。兩印皆為白文,下刀有力又清拙可喜,但治印的心情卻多少有些無奈。白石老人前六十年,過得寥落而寂寞,這兩方印是寫照。
光緒二十九年,白石先生年已四十有一,在書畫界乍得小名,夏午詒意欲將其推薦給西太后做內(nèi)廷供奉。此時盡管大清朝內(nèi)憂外患,但離辛亥革命的那聲槍響還有整整八年,小朝廷偏安一隅,做內(nèi)廷供奉絕不是什么苦差,很多藝人求之不得,但齊白石“堅辭之”,寄居北京法源寺,在琉璃廠南紙鋪賣畫刻印,生涯很是不好。陳師曾先生見到齊白石的印章,跑來法源寺相訪,一談之下,即成莫逆。陳師曾畫格清高,屬文人畫,魯迅先生曾藏其作品九幅,稱贊其“才華蓬勃,筆簡意饒”。陳師曾自言:“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xué)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他與白石先生相見恨晚,其后更在繪畫技法上相互提點,兩人皆日有精進。1922年,齊白石年已花甲,為人畫一幅扇面,僅收潤格二元,是一般畫家的一半,生意依然寡淡,也是陳師曾力勸他帶畫到日本東京參展。二尺長的山水,在東京賣到二百五十元一幅,從此才算徹底解決了生計。
1920年,齊白石經(jīng)齊如山與梅蘭芳相識,在梅家見牽?;ò儆喾N,有的花開竟有碗般大小,眼界大開。梅老板親自研墨,請齊白石畫草蟲。畫畢,梅老板覺得靈動無比,投桃報李,唱一段《貴妃醉酒》以和之。后有一次,齊白石去一達官家應(yīng)酬,舉座無人識,正自悔時,梅老板蒞臨,對齊先生恭敬有加,舉座皆驚。齊白石后來在送梅蘭芳的畫上題詩一首,其中有一句非常有名: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1924年,梅蘭芳正式拜師齊白石學(xué)畫草蟲,據(jù)齊白石自己講:“學(xué)了不久,他已畫得非常生動。”又幾年,戰(zhàn)禍來臨,北平市面大亂,常有日本人慕名登門,送禮攜金者眾,拒之不絕。于是齊白石在門內(nèi)加了把大鎖,能見的,開門,不能見的,拒絕,后來索性外出躲起來。
川人羅祥止曾當(dāng)場請教刻印技法,齊白石邊刻邊講,羅祥止說,聽您的話,如聞霹靂,看您揮刀,好像呼呼有風(fēng),真是佩服。
齊白石刻印如寫字,寫字下筆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絕不回刀,且刻印前不需在石上描好字形,而是刀隨筆勢。嘗自云:“常見他人刻印,來回盤旋,費了很多時間,就算學(xué)得這一家那一家的,但只學(xué)到了形似,把神韻都弄沒了,貌合神離,僅能欺騙外行而已。他們這種刀法,只能說是蝕削,何嘗是刻印。我常說:世間事,貴痛快,何況篆刻是風(fēng)雅事,豈是拖泥帶水做得好的呢?”這說法,真見性情。
不禁想起那年在蘇州藕園所見的一聯(lián):
臥石聽濤,滿衫松色;
開門看雨,一片蕉聲。
這就讓我想到白石老人,想到好幾個干凈的詞匯:清寂、寥落、痛快、性情……老人家真是滿衫松色?。?/p>
劉劍樺,湘潭市作協(xié)名譽主席。1980年代開始在《詩刊》《星星》《散文》《散文百家》《湖南文學(xué)》《理論與創(chuàng)作》等省內(nèi)外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作品先后入選《湖南省新時期十年優(yōu)秀文藝作品選》《20世紀(jì)中國散文英華 》《讀者人文讀本》《中國學(xué)生美文品讀》《中國年度最佳散文’99》《2009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新時期三十年湖南文學(xué)精品典藏》等10余種選本。著有《獨坐江亭》《子夜抵達》《秋天是某種思想陪著我》等數(shù)種詩歌和散文集。
責(zé)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