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4月里的一天,胡適從赫貞江上過,回紐約,忽然就想起他的少年歲月,還有他曾愛過的姑娘。
1937年的7月7日,日本發(fā)動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為獲得英、美等國的支持,蔣介石讓在英、美等國享有良好聲望的胡適以非正式使節(jié)身份出訪歐美,進行民間外交,宣傳中國抗日。自次年1月24日起,胡適開始了他在歐美的抗日演說之旅。其間,他曾前往綺色佳,和舊情人艾迪絲·克利福德·韋蓮司相聚。
綺色佳,英文是Ithaca,今人多稱“伊薩卡”,胡適則譯為“綺色佳”,是美國紐約州的一個小城,在卡尤加湖南畔。綺色佳城有所著名的康奈爾大學,胡適少年時曾留學在此。
翻閱胡適詩文,字里行間總能輕易遇見“綺色佳”、“赫貞江”(即“哈德遜河”)、“凱約河”(卡尤加湖)。如“在離開美國之前,未能再去一趟綺色佳,我覺得非常難過”;再如“忽在赫貞江上,忽在凱約湖邊,我若真?zhèn)€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鐘繞遍地球三千萬”。
胡適遇見韋蓮司是在綺色佳。1910年9月至1914年6月胡適于此求學,韋蓮司的父親亨利·韋蓮司是康奈爾大學的教授。因緣際會,胡適和韋蓮司相遇了。
韋蓮司是怎樣的姑娘?在給胡適的信中,韋蓮司如此形容自己:“胸部扁平而又不善于持家”,“頭腦不清而又不得體”,“是個又丑又無風韻的女人”,“是個很卑微的人”。而胡適在日記中寫道,“美國大學學生大多數(shù)皆不讀書,不能文,談吐鄙陋,而思想固隘”,韋蓮司卻是獨特的,“其人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幾近狂狷”,“其待人也,開誠相示,傾心相信,未嘗疑人,人亦不敢疑也;未嘗輕人,人亦不敢輕之”。胡適還說:“吾自識吾友韋女士以來,生平對于女子之見解為之大變,對于男女交際之關系亦為之大變……惟昔所注意,乃在為國人造賢妻良母以為家庭教育之預備,今始知女子教育之最上目的乃在造成一種能自由能獨立之女子?!焙m認為,在與韋蓮司交往中,他“一直是一個受益者”,韋蓮司的話語總能“啟發(fā)”他去“認真地思考”。
而此時,胡適已有未婚妻江冬秀。
胡適曾對韋蓮司說起他的小腳未婚妻,說他和江冬秀不過是受父母之命,雖心不甘情不愿但也無可奈何,更糟糕的是,“她對我的思想全然一無所知,因為她連寫封短短問候的信都有困難……我早已放棄讓她來做我知識上的伴侶了。這當然不是沒有遺憾的?!?/p>
這些話在一定程度也鼓勵了韋蓮司為愛奮進,她眼中只有眼前能觸摸又能感覺到他呼吸的胡適。他們一回回相會,說笑不夠。他們的事很快傳到中國江陰,胡母慌了,江冬秀也慌了。胡母不斷寫信催促胡適早日歸國和江冬秀成親,孝子胡適向母親承諾:“兒久已認江氏之婚約為不可毀,為不必毀,為不當毀。兒久已自認為已聘未婚之人。兒久已認冬秀為兒未婚之妻。故兒在此邦與女子交際往來,無論其為華人、美人皆先令彼等知兒為已聘未婚之男子。兒既不存擇偶之心,人亦不疑我有覬覦之意?!?/p>
而得知女兒曾和異國人胡適同處一室,韋蓮司的母親也很反感。當時的美國,中產階級社會的嚴格家教比當時中國半封建社會有過之而無不及,青年男女約會,無論外出或居室相見,都要請一個已婚女性在旁監(jiān)伴。再則,當時美國反對異族通婚。韋蓮司在種種壓力下,選擇放手。
1917年冬,胡適娶了江冬秀?;榍?,胡適給韋蓮司寫了一封信:“我不能說,我是懷著愉快的心情,企盼著我們的婚禮。我只是懷著強烈的好奇,走向一個重大實驗——生活的實驗!”
婚后,他又寫一封信給韋蓮司:“我結婚已經七個多星期了,還沒向你報告這件事。我高興地告訴你我妻子和我都相當愉快,而且相信往后能相處得很好?!痹谶@封信中,他還寫道,“我自創(chuàng)了婚禮的儀式,廢除了所有舊習俗中不合理的陋規(guī)?!?/p>
他結婚了,新娘不是她。
在胡韋之愛中,韋蓮司以一路高歌猛攻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胡適的姿態(tài)是閃避。1915年8月20日,胡適填了一闋詞《臨江仙》:“隔樹溪聲細碎,迎人鳥唱紛嘩。共穿幽徑趁溪斜。我和君拾葚,君替我簪花。更向水濱同坐,驕陽有樹相遮。語深渾不管昏鴉,此時君與我,何處更容他?”這是胡適在描述他和韋蓮司的甜蜜約會,那“水濱”即赫貞江濱。
胡適一生,前往或路過美國多少回?有人考據(jù)說,“胡適成年后的五十年中,有二十六年又七個月在美國度過”?;楹蟮暮m,每回抵達美國,只要時間容許他都會去見韋蓮司。寫于1938年4月的《從紐約省會(Albany)回紐約市》,是他和韋蓮司相聚又分別后寫的。他想起他一去永不回還的少年歲月,想起他曾經的夢曾經的愛。那時多美,“循湖濱行,風日絕佳。道盡乃折而東,行數(shù)里至厄特娜村,始折回,經林家村而歸。天雨數(shù)日,今日始晴明,落葉遮徑,落日在山,涼風拂人”,或者“至女士家……晚餐后,圍爐坐談,至九時始歸”,又或者“訪韋蓮司女士于其寓,縱談極歡。女士室臨赫貞江,是日大霧,對岸景物掩映霧中,風景極佳……”
可惜,終要告別。不是她要走,是他不停地來來去去。
如此這般來回,或許胡適也到底覺得十分抱歉了,有一次,他給韋蓮司寫信:“我覺得這兩次去綺色佳看你,給了你許多麻煩。我真誠地希望你能漸漸回復到平靜生活?!?/p>
攪碎一池春水的是他,要翻涌的水回復平靜的也是他??伤届o不了了。和他相遇后,她的生命就是他的了。
那一年,胡適安排曹誠英去美國留學,將曹誠英托付給韋蓮司。他說曹誠英是他的小表妹,她信。后來她終于得知曹誠英是他的情人,于是寫了一封意味深長的信給他,在信中,她憂傷地將自己比為一只鳥。飛鳥為誰飛,又將飛往哪兒,可有枝頭棲息?但即使明白胡適和曹誠英的關系后,韋蓮司待曹誠英依然熱切真誠。和他有關系的人,她都肯用心去愛。
韋蓮司獨身到五十多歲,有兩個男人向她求婚。她寫信征求胡適的意見,胡適回信“贊成”,但她到底未嫁。那兩位體貼她“到驚人的程度”的美國男士,甚至為她幾欲自殺,她不為所動。愛她的男人為她瘋狂,她卻為她愛的男人瘋狂。
她一生未婚。1959年,這個為胡適終身不嫁的女人,傾盡一生積蓄,為胡適建立基金會。那一年,她74歲,胡適68歲,這是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在祝壽信中,她寫道:“我想為你重要著作的出版和英譯盡些微薄的力量。”
1962年2月24日,胡適在臺灣去世。人人都見著江冬秀傷心至極痛不欲生,有誰在意遠在美國,還有一個老婦人哀慟不已?
“四百里的赫貞江/從容的流下紐約灣/恰像我的少年歲月/一去永不回還/這江上曾有我的詩/我的夢,我的工作,我的愛?!睂χ咸虾肇懡?,胡適追憶一去永不回還的似水年華,他卻忘了,他一生不過是有限的時間和赫貞江相對,而韋蓮司一生大把大把時光都居住在赫貞江畔,有時盼得他來,更多時候她獨自打發(fā)漫漫日夜。江水流,思悠悠,一輪輪春,一輪輪秋,寂寞白頭。
胡適去世六年后,韋蓮司也離開了人間。兩只黃蝴蝶,雙雙飛上天。在天上,孤單不孤單?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